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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第 144 章 偷天换日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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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中亮起了一盏豆大的烛火,火焰只有小小一团,随着空气的流动扭曲跳跃,映出墙上变幻莫测的黑影。
蓝宣将烛火摆在桌上,顺手放下食盒,坐在床边,握住红道的手,轻声细语的,极尽放缓了语气,“是我,父王,是宣儿来了,没事的,没事的,没有别人,是宣儿。”
眼前的老人把自己缩成了一团,手指是凉的,身上是颤动的,好像一只无助的小兽,卷缩在自己的皮毛之下,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过往人群,不敢寻求帮助,也不敢吐露心扉。
“宣...儿...?”红道抬起眼眸,浑浊的眼中没有一丝光亮,他瞧着蓝宣,面前这个穿着淡蓝色袍子,不说话时是一副冷清模样,一开口却如三月的和煦春风般的少年,终于恍然,梦,彻底醒了。
“宣儿...”
“方才在院子里,恰巧遇见了来给父王送饭的小丫鬟,我便接了过来,”蓝宣努力的挤出丝笑,将方才的错愕震惊隐藏在心底,拿过一旁的食盒,“今日厨房里用鱼糜做了豆腐羹,父王吃一些?”
“好,”红道点了点头,神情似是缓过来些,“平儿呢?”
“他吃过了,”蓝宣不敢与他说梁梦君不在府中,怕又引起些担心牵挂,只得随口找了些理由来瞒着,“现下正在书房里呢,王府里的事儿虽然不多,积攒下来却也不少。”
“嗯,”红道接过蓝宣手中的白瓷小碗,“我自己来吧。”
蓝宣将他身后的枕头垫的高了些,又转身去将烛火挑亮了点,回眸的一瞬间,竟瞧见了帘幔背后藏着一抹红色的影子。
是鲜红色的,如同染了血的蔷薇。
蓝宣心下惊愕,也有些模糊的茫然,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有没有眼花,还是那抹红影真的存在。
他强忍着让自己尽量平静些,至少看上去平静些。
心跳却不由自主的在加快,勾起了一根紧绷着的弦。
“父王今日吃过药了吗?”蓝宣接过见空了的小碗,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谁知,这本只是随口的寒暄询问,竟让红道刚刚和缓了些的情绪再一次紧张起来。
蓝宣将碗放到桌上,这次他特意绕了一个大一些的弯子,状似不经意的抬眼,又往那处帘帐后面瞧了瞧。
空空如也,只有随风而起的纱幔轻摇摆动。
有可能,是真的看花了眼。
“宫里头御医开的药,不吃也罢,”蓝宣拿过一个紫檀盒子,放在红道手中,替他拢住些额前散落的碎发,“父王,季神医没有随我们一同回来,但是他给我留了这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粒圆滚滚的药丸,笼着一层状若珍珠的光华,散着丝丝缕缕的清香。
“这药丸说是能强身健体,”蓝宣笑道,“季神医那个人,说话总是爱夸张些,我估摸着也就是颗对身子好的补药,您拿着,在子时月华最盛的时候服。”
红道将盒子拿在手中,情绪也稳定了许多,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要如何开口。
想说声谢,觉得生疏了些,可什么也不说,仿佛又是不对的。
一句话在喉咙里反复滚过,最终只化作掌中的力道,将蓝宣握的紧了些。
“平儿,真是没看错人。”
他心里知道,蓝宣虽然说的轻描淡写,但这药丸定然是极其珍贵的,恐怕,是季临歌留给他保命用的。
整个大陆最有名的神医,手上总是要有些能拿出手的好东西来。
“我也没有看错人。”蓝宣笑道,“食盒里还有些糕点甜汤,父王还要吃些吗?”
红道摇了摇头,“不用了。”
“那我便陪着您聊聊天。”
一盏豆灯,闪烁着光辉跳动,映出两人的身影随风变幻。
屋内传出阵阵低笑,是红道在回首往昔,也是蓝宣在低低应和。
“平儿他,真的喝了毒药?”红道猛然间的一句问话,让房中的气氛瞬间僵持,蓝宣低垂着眼睑不知要怎么作答,北上魂丘之时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躺在床榻上的人不生不死毫无呼吸,虽已过去许久,如今再次想来,却还是将他的心揪成了一团,紧紧攥着,像用针扎,用刀片,流下淋淋鲜血,凌迟灵魂。
这段往事是他不愿再想起的,长久以来刻意去回避的,他不愿想起予安当时决绝的表情,就那么轻描淡写,云淡风轻的,饮了一盅毒酒,面不改色到仿佛随口喝下一杯凉茶,还伴着院中的花香。
他不愿想,更不敢想,若是没有大白带上的七色花,若是找不到九阴蛇的蛇胆,若是中间任何的一环出了问题,他该如何?他要如何?他能如何?
那人如今是他最爱的人,可当时,却仅仅是个才刚认识不久,有了些微好感的朋友。
此时面对着红道,面对着梁梦君的父亲,蓝宣不知道要如何开口,用什么样的语气,才能说出那句:“真的。”
真的什么?真的为了自己,喝下那一盅要人性命的毒酒?
这种话若是说了出来,让面前的老人怎么想,怎么接受,又会是怎么样的伤心?
“你不用说了,”红道叹了一声,“我自己的儿子,我比谁都清楚。”
屋内又陷入沉静,只听得桌上豆灯发出噼啪的火星碎裂声,以及二人各自怀了心事的呼吸。
“父王,”半晌之后,蓝宣说,“我再也不会让予安身处险境,我愿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
烛火映着他坚毅的眼神,以及那还有些许颤抖的侧脸,将眼前的画面,又拉回了最初的融洽。
“真是个傻孩子,”红道伸手揉了揉他头顶,“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我本就生在皇家,又怎么会不明白帝王心术呢?”
“你与平儿,谁也没有错。”
可红轻尘就错了吗?红道仔细的想了想这个问题,若是换个视角,换个高度,红轻尘也不过是想为自己的国家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仅此而已,他,也不是为了自己。
这世间身不由己之事太多,在红尘中翻滚,谁又能没有一丝一毫的羁绊。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了一丝秋夜里的寒凉。
梁梦君从屋外进来,他走在房间中的阴影里,先将身上的寒气驱散了些,收敛了脸上的情绪,方才走到红道床前。
“父王可觉得好些了?”
“好多了,好多了,”红道点头,“你们不用管我,该忙什么去忙就好。”
“药吃了吗?”
红道眼神略微有些躲闪,“你还管起你爹来了?”
梁梦君叹了一声,刚想要说什么,就被蓝宣抓住了手,生生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天色晚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红道摆了摆手,“我也想休息了。”
桌上的烛火还亮着,恍恍惚惚的映出半明半灭的影子,红道将手中的紫檀盒子放在枕边,默默的叹了一声,侧过了身躺着。
天幕上是星月交辉,洒下的微弱光晕被庭院中的灯笼冲散,蓝宣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与梁梦君十指交握。
“宫里太医开的药,定然是不能吃了,”蓝宣轻声说,“你不该问老王爷那一句。”
梁梦君点了点头,他方才也是有些晕了头,进门前隐约听见些红道与蓝宣的对话,他听见蓝宣说,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心中没由来的就涌上了一股暖流,同时还有些隐隐的不安,有感动,更多的却是害怕,这些情绪交杂柔和在一起,说话便没过脑子。
“季神医不知去了何处,”蓝宣接着说,“我们找不到人,也不能让老王爷的病拖着,等着把他找来。”
“我已经去找过绿丫,筑梦亭会在最近的地方寻到最好的郎中。”
“最好的郎中?”蓝宣看着他,“可信吗?”
即便是能找来人,谁又能保证这人是没有问题的?
整个琴川如今瞧着表面平静,可谁又知道,这看似风微浪稳的表象之下,是怎样的一副刀光剑影?
红道本就病的蹊跷,太医也来过,药方也开了,药材都是从宫里送出来的,是成色最好的,可依然,不见好转。
拖的久了,也顶多再听上一句药石无医。
“我将季神医留下的香凝雪丸给老王爷了,”蓝宣说,“他走时说,若非是碰见传说中神仙练的毒药,这一枚,可解天下之毒。”
“宣儿,你...”梁梦君低垂着眼眸,睫羽微颤着,接下来的句子,说的都带了丝雾气,压低了的嗓音带着嘶哑,“那是季临歌,留给你保命的。”
“你就听他瞎说,”蓝宣笑道,“有你在,还能让谁欺负了我不成?”
“何况,我也是要唤他一声父王的。”
两人的轮廓,被灯笼罩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映在地上的影子,是连在一起的交错依偎。
“筑梦亭可有什么消息?”
梁梦君摇了摇头,“连我父王的病,都丝毫不知。”
“老王爷一向低调内敛,这病又来的突然,不知也是正常。”
“嗯,”梁梦君点头。
“予安,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有一句话我父王说的对,”梁梦君道,“琴川城里,现在对于我们来说,不安全。”
“红若尘他,真的会对我们下手吗?”蓝宣看着他,正好瞧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脑中出现的,是在魂丘城里初见红若尘时的景象,乱糟糟的头发,以及一身的狼狈伤痕。
这样的一个人,为了护着自己的弟弟,自愿北上为质的那个人,却在多年以后回归故国,要了自己弟弟的命!
说出去谁会信,谁又能信?
岁月带走的不止是容颜,还有泯灭了心性的人心。
“我不知道,”梁梦君说,“我只信,眼前的事实。”
事实是什么呢?
那便是一个原本气质如兰,温润如玉的皇子,在魂丘城那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受尽了折磨虐待,受尽了白眼辱骂。
那些落在他耳中的句子原本是他从未听过的,粗鄙、暴戾、恶毒。那些如小鬼一般难缠的狱卒用最卑贱的,最恶意的心来揣测他,苛虐他,凌辱他。他只有一个人,即使是出身皇室,身体里流淌着红觉非的血液,可他如今只有一个人,他能怎么办呢?
被缚了四肢,拔了爪牙的虎,还不如一只兔子。
从云端跌入泥泞,只有一瞬间,背后的那只手仅仅是伸出来轻轻的一推,便将一个好端端的人,推入了地狱,变成了魔鬼。
在琴川,他虽然不受母后待见,但至少还有父皇偶尔的嘘寒问暖,至少他还过的光鲜,还有温香软玉的卧房,可如今,一切都变了,卧房变成了黑暗潮湿的地穴,墙角是滑腻的苔藓,以及随处可见会咬人的老鼠虫蚁,入口的是发馊的饭菜,入鼻的是腥臭难闻的气味儿,他能怎么办呢?
只要他还想活着,还想活下去,就必须学会适应,学会接受,学会忍耐,学会躺平任凭凌虐。
这一点,在他小的时候,在他怯生生的伸出小手去拿琉璃盘中的一枚果子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了。
他知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还有希望。
红若尘就是这么挺过来的,他活着回了红国,手里握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却更想握住自己的命运。
跌入过一次地狱的人,既然已经出来了,就再也不想回去。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是怎么样过下来的,身上的、心里的、无处不在的,都是煎熬。
像万蚁噬咬,像抽筋剥皮,一刀一刀划下的血口,还要再撒上粗盐,放在滚烫冒泡的油锅里煎。
他又有什么错?
也许,早在魂丘的时候,被绑缚在冰冷刑房里的时候,他衣衫凌乱发丝披散的时候,他眼里噙了圈圈泪水强忍着被喂下一瓶春/药的时候,他便已经死了。
他被黄安生生的拔了指甲,在渗着血的肉上洒了盐,抹上蜜,再放上噬人的虫蚁,他有多疼?有多恨?有多无助?或许在那时,那个曾经温润和顺,才华横溢的红国大皇子,便已经死了。
心已死,只剩残躯。
如今的红若尘,已与过去再无半点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