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5、第 145 章 偷天换日5 ...

  •   秋日的树叶被阳光映的金黄,随着一阵微风拂过,悄然飘落。

      树下燃着一炉清香,幽幽的散发出春日里梨花的香味儿,味道很淡,却持久萦绕。

      香炉旁坐着一位红衫公子,发丝随意的披散开来,眼眸上落着透过树叶洒下的点点阳光,就好像是从画卷中走出来的惬意散仙。

      他怀中揽着箜篌,指尖轻拨慢弹,只随意的几下,便飘出一曲悠远的调音。

      “哥哥怎么又没将头发束上?”落叶的阴影中走出一位小公子,与树下之人眉眼相似,只是那张脸更加稚嫩,那双眼更加清澈明亮。

      是未曾经过尘世渲染,未曾惹了尘埃的澄澈。

      他头发束的一丝不苟,衣衫却略显凌乱,皱皱巴巴的,好像是随便披在身上的一块麻袋。

      “轻尘不是也未将衣衫穿好?”他眯起宛如月牙的一双眼,放下手中的箜篌,伸手帮还是少年模样的红轻尘抻平了衣领,再仔细的系上。

      “天渐凉了,”红若尘说,“往后要穿好了衣服再出来,”他说着,低头瞧了瞧,只瞧见少年细白的脚丫上,未套锦袜,就那么光溜溜的趿拉着一双鞋子,露出的一小片皮肤被冻的通红。

      “先回宫吧,”红若尘说,“好歹也要穿上个袜子再出来。”

      “那哥哥同我一起回去?”红轻尘眨巴着一双明亮眼眸,睫羽似是一对蝶翼,扑闪个不停。

      红若尘顿了顿,笑道,“好。”

      栖霞宫中已经燃上了火盆,每一个角落都被温暖包裹着,兄弟二人携手走过,画面是在皇家难得一见的兄友弟恭。

      画面轮转,深秋已过。

      栖霞宫中的御花园被一片皑皑白雪覆盖,鱼池结了冰,瓦檐上挂着冰凌,被初晴的日光照射出五彩的光晕。

      只有浴雪的寒梅,开的正是艳红。

      红若尘立在梅园中,身上披了件嵌着兔毛的雪白斗篷,这身装扮在红国皇室中极其少见,红国,一向是以绛红色为尊的,无论是他父皇的龙袍,还是后宫嫔妃们穿的裙装,都最爱用这种仿佛是干涸了的血液一般的颜色,沉重、内敛,却也有些说不清楚的压抑。

      枝头压的白雪被风一吹,恰好落在他未束的长发上,红若尘将斗篷上的帽兜带好,再抬头时,正好瞧见了开在高处最艳的那一枝梅。

      也瞧见了,远处缓缓走来的撵仗。

      他刚刚前行了一步,正欲上前行礼,便听见步撵上的女子清清冷冷的一句话,她说:陛下,臣妾只是想提醒您一句,轻尘才是您的嫡子。

      空气仿佛都被这寒凉的冰雪冻住,一时之间安静的只能听见风声,就连随从的内侍婢女都刻意压轻了脚步,生怕多发出一丝半点儿的声响便会无辜受累。

      “我心中有数,”过了良久,步撵上的红觉非说,他沉着脸,面上闪过一道阴郁的影子,显然此时的心情并不好。

      “呵!”身旁的女子哼出一个鼻音,她高挽的发髻上点缀着金银珠翠,身上披的绛红色斗篷中绣着□□凤凰,清丽的面容中透出些岁月风霜的痕迹,却依旧是美的,只是这美,里面参杂了太多的东西,有些孤傲,也有些利欲。

      毕竟是在宫中呆的久了,曾经的天真烂漫,曾经的懵懂无知,曾经的温和良善,在见过了尔诈我虞,见过了貌合神离,见过了宫里的暗箭明枪之后,终于悉数瓦解,破碎不堪,如今还剩下的,还留在她骨子里,留在她血液里的,只有能抓在手中的利益。

      她是红轻尘的母亲,她太清楚了,只有自己的儿子当了太子,承接了红国的皇位,她才能在这后宫真正安稳。

      “若尘,他也是朕的儿子,也要唤你一声母后。”红觉非忍着性子,握着身旁女子的手,触感已不似初见时柔弱,如今他手中握着的,是在这整个红国,母仪天下的那个女人。

      是他的结发妻。

      “庶出,”她说,“永远都是庶出!”

      梅园中的红若尘身子一抖,慌忙落下的指尖碰触到压满莹雪的树梢,簌簌落下大片雪花。

      “谁?”红觉非一声呵斥,步撵停下,身旁的内侍尽皆拔刀护驾,将那一尊撵轿护在了中间。

      他们心中也松了口气,痛痛快快的打一场,总比装聋作哑的听陛下与皇后冷语相向要强。

      红若尘从梅园中走出,将帽兜摘下,恭恭敬敬的施了礼。

      周遭一圈的内侍面面相觑,收刀回鞘,心中感叹:好巧。

      巧到陛下与皇后娘娘方才还在为大皇子冷讥热讽,这么快当事人就出现了。

      “若尘?”红觉非微微皱了丝眉头,“你在这儿干什么?”

      “穿成这个样子,往这茫茫白雪中一站,倒真是难发现的很!”皇后娘娘乜了他一眼,高挑的凤眼上噙了丝冷笑,还有那么点儿幸灾乐祸的味道。

      她说,“难怪你父皇总是夸你聪明,当真是极其聪明的。”

      她这话说的自带了几分恶意,就好像红若尘是故意要穿成这个样子,故意要站在覆了白雪的梅园里,等着他们经过,偷听他们说话一样。

      可他没有,他真的没有,他只是喜爱素色,觉得不张扬,且内敛,他只是想看看梅花,折一支开的最艳的回去,带给他的母妃瞧。

      红觉非瞪了她一眼,随即又看向红若尘,“你是我的儿子,是红国的皇子,你...当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

      撵轿继续前行,只留下被华盖遮掩住的一片阴影。

      红若尘留在原处,久久的跪着,未曾起身。

      他的身份,是什么呢?

      他是庶出的,他知道。

      他的生母出身卑微,他知道。

      他的母后,在红国母仪天下的那个女人不喜欢他,他也知道。

      他从不争抢,甚至连自己的喜好都不敢表露出太多。

      他不敢像红轻尘那般去父皇面前撒娇,不敢指着地方官员上贡的珍玩说喜欢,甚至连运进栖霞宫中的荔枝,他都不敢说自己是爱吃的。

      他只能,只敢等着他的母后和弟弟,吃完了,剩下了,果子快要坏掉的时候,再挑挑拣拣的找出些相对好的,兴高采烈的带着去给他的生母。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呢?他不记得了,一天和一年,其实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

      直到有一天,小小的红轻尘看见他坐在梨树下偷偷的挑荔枝,稚嫩的嗓音弱弱的问,“哥哥,母后说那些坏掉了,不能吃的。”

      他抬起眼,瞧见面前幼小的弟弟,说的那般真挚,不参杂一星半点儿的别有用心,他跟自己说话,只因为,自己是他的哥哥。

      可是,他低头看着地上的荔枝,其实也没有全部坏掉,挑拣一下,还是能吃的。

      他知道,他的生母喜欢吃。

      “我那里还有新鲜的,”红轻尘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母后说,是刚送进了宫里的,这个不能吃太多,吃多了会流鼻血。”

      红轻尘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来拉他,“哥哥来,我带你去吃新鲜的。”

      只那么一瞬,红若尘的心便软了下来,那个时候,他不愿记得旁人的坏,只愿记得这片刻的好。

      鲜红的荔枝是放在冰块里的,拿出一颗来,还带着莹润的水滴,在阳光下透着光彩。

      红若尘小心翼翼的接过,放在自己怀中擦了擦,握在手里,竟然有了片刻的无助。

      “哥哥吃呀,”红轻尘又递过来一颗,胖乎乎的小脸上笑出了一对酒窝,里面盛了蜂蜜。

      “我不爱吃,”不知怎么的,红若尘顿了半晌的唇,一开口竟说出了这般倔强的一句。可这一句说出,他便又后悔了,那么倔干什么,那么要面子干什么,只要服一下软,低一下头,就能拿到最新鲜的果子,让母妃尝到甘甜的果肉。

      红轻尘努力的想了想,然后脸上一笑,捧起了一大把到他怀里,“我也不爱吃,哥哥帮我吃掉吧。”

      这幼小的弟弟,竟是以为自己舍不得吃,竟是以为自己要留给他。

      “喏,”红轻尘说,“这一箱子,哥哥都拿走才好,只是,我有些搬不动。”他挠了挠头,有些气馁的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是真的搬不动啊!

      “好,”红若尘点头应了,第一次仔细的打量起自己的弟弟来,脸是纯真的,没有一丝的恶意,也没有一丝的怜悯,他不是想看自己的笑话,也不是施舍自己,他是真的,真的在关心自己,真的重视自己,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亲人。

      那一天,他的母妃吃到了最新鲜的荔枝,他的心里,多了一个弟弟。

      再往后的日子,红若尘愈发的内敛了起来,父皇出的题目,他总是等弟弟回答完了再说,偶尔被问到的天下局势地方政策,他也尽量挑拣些万金油似的句子来答,可蒙了尘的美玉,终究还是美玉。

      一场天灾,红国境内百姓流离,饿殍遍野,泛滥的河水淹没了整片村庄,干旱的地方却颗粒无收。那一年,红觉非每日都在清秋殿中议事到深夜,朝中大臣却多无能的碌碌之辈,平日里歌功颂德个个口灿莲花,如今真的遇见了事端,却一个比一个寡言。

      清秋殿中的龙案上,琉璃灯盏被一扫而下,滚落的夜明珠散在各个角落,下面站着的文臣武将压低了头颅,竟无一人敢站直了身子。

      红觉非冷笑一声,砸下一方水天一色的笔洗,通透的瓷器落在绛红色的地毯上,滚了几个圈儿,滚到了红若尘脚下。

      他低着头,蹲下,将那逃过粉身碎骨下场的笔洗捡起来,他说,“父皇,儿臣有法子。”

      这一句声音不大,却在沉寂的夜里,静谧的清秋殿上,如同清水入滚油,噼噼啪啪的,溅起了一片宏波。

      红觉非似是在那一瞬顿住了,他站起身来,俯视着殿上群臣,也在重新审视自己的儿子。

      却只瞧见,红若尘镇定自若,不卑不亢的,正仰头望着他,脸上没有邀功请赏,没有显摆炫耀,有的只是不为所动的镇定,和从容自若的信心。

      “若尘,有法子?”红觉非望着殿上站的少年,那张脸还未脱了稚气,却又带着些山岳不撼的勇气。

      “有,”红若尘点头,这一礼行的端正,竟引得周围的文武大臣都忍不住偷眼打量了起来,心中暗暗盘算,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大皇子殿下,是在孤注一掷的博个关注,还是真的有些本事。

      红若尘却没有他们那么多的算计心机,他此时想的,是怎么替父皇分忧,怎么让母妃安心,怎么护着弟弟继续无忧无虑。

      他日日冥思苦想,做了一个又一个方案,想出了各种可能,再一一对应,挨个解决。

      所以,他接下来说出的法子,撼动了龙案之上的帝王,也撼动了满朝文武的心。

      皇后不知那一场朝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那以后,红觉非落在红若尘身上的眼神,变得更加柔和,也更加期待。

      直到子时,朝会散去,三三两两的文臣武将相互拉扯着细语,才纷纷道出了内心所想,红国有此皇子,必将声震大陆。

      在水灾的地方疏通河道,在旱灾的地方开闸放水,朝廷的赈灾粮分发下去,百姓家园重建,一切都在好转。

      红若尘以为,这场灾过去了,一切就都会好,日子,也还会像以前一样平静。

      他还能如往常一样,在梨树下弹箜篌,陪弟弟捉蛐蛐,同母妃谈天。

      他还能在父皇询问课业时,找一些满朝文武都说腻了的句子来搪塞,假装自己是没兴趣的,是愚笨的。

      可是他忘了,忘了那晚的清秋殿,他表现的太过出色,他解决的太过漂亮,他在站出来的瞬间,在滔滔不绝说出那些令人惊喜的对策时,就已经注定了,他不会就此平凡下去。

      红觉非,也不容许他继续平凡。

      在红觉非有意的引导下,越来越多的朝政卷宗被交到他的手里,开始是镇上的,后来是县里的,直到将整个城池都交到他手里,将琴川城一半的权柄都放在他手中。

      红若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记得母妃曾跟他说过的话,若想明哲保身,便要韬光养晦。

      时光过的极快,稚嫩的少年如今已成了红衣翩翩的俊俏公子,气质如兰,才思非常。

      在红国,他是德高望重的大皇子殿下,在整个大陆,他是红国最有威望最有能力的继承人,是黄蓝两国今后的劲敌。

      可只有红若尘自己知道,如今他受了多少的猜忌,又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看,他不敢松懈,不敢做错一丝一毫,就像今日,他仅仅不过是心血来潮的穿了件素色的斗篷来瞧一瞧梅花,都会被他的母后恶意解读出些不一样的意思来。

      下雪不若化雪冷,他跪在地上,膝上已经被融化的冰雪浸透,渗进袍子里,便是刺骨的寒凉。

      直到东升的日头转到头顶,原本拉长的影子缩成一团,他才被刚从被子里爬出来,穿的好似一个棉花团子准备来透透气的红轻尘瞧见。

      “哥哥?”红轻尘小跑了几步,却被那将化未化的冰雪滑了一跤,红若尘这才恍惚起身,撑扶着早已经被冻到冰冷麻木的膝盖,将他扶了起来。

      “什么时候才能改了你的莽撞性子?”红若尘尽量将自己的语气放的和平时一样,暄和的问。

      他还轻轻挑了一丝的眉角,宠溺的揉了揉红轻尘的发顶,“疼吗?”

      红轻尘摇了摇头,回眸的笑脸如同冬日的阳光一般暖心,“我早都不是小孩子了,哥哥却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

      他弯起嘴角笑着说,指了指自己的头顶,意思是红若尘方才的动作,怎么还跟哄小孩子似的。

      “你就算年纪再大,那也是要唤我一声哥哥的。”红若尘仰起嘴角,正午的阳光映着两个灿烂少年,携手同行。

      可不知是谁,却把他那句带着宠溺的句子传到了皇后耳中:你就算年纪再大,那也是要唤我一声哥哥的?后宫中高卧凤鸾女子冷笑一声,扯动的唇角上挑着发出一丝怨毒的音节。

      红觉非已经老了,愈发的力不从心,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后宫里侍寝的嫔妃名册越来越少,御膳房送去的佳肴美食剩下的却越来越多,躺在身侧的结发人鬓角又多添了些白发,这些,她比谁都清楚。

      可储君迟迟未立,她便是还不安心的。

      “那个该死的贱婢!”她在心中咒骂一声,本应如蝼蚁一般低贱的命运,就因为爬了一次床,生了个流着脏血的儿子,便还想着一步能登天了吗?

      她的儿子,如同她一样脏,一样的下贱卑劣!

      唤他一声哥哥?呵!那个卑贱的孽种,竟然跟自己儿子论起了长幼尊卑,他怎么能?他怎么敢?那么,她便要他知道,什么是尊,什么是卑。

      红国的皇后,红觉非的发妻,她从未有过像今日一样感激过黄云深,和亲?和亲好啊!和亲便能送走眼里揉不净的沙子,还送的如此正大光明。

      那天以后,她有意无意的,潜移默化的跟红轻尘说了些与黄国和亲的事,说了些黄云深的残暴,顺带着还提了提,那些被送走的皇子公主,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们,就永远留在魂丘了吗?”红轻尘初时只把母亲说的这些当成故事来听,完全没有想过,再过不到三年,便是下一次和亲的日子。

      “是啊,”高傲的女子意味深长的幽幽说道,“永远,留在魂丘了呢,生如牢狱,死如烂泥。”

      “和亲不好,”红轻尘低低的说了一句,“母后,我不喜欢和亲。”

      “母后也不喜欢,可是,下次和亲,我们总是要送个人过去的,不是你去,就得是你的哥哥去。”

      那一刻,红轻尘才恍然间明白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有些事情真的不能两全其美,即使生在皇家,也要有自己该做的义务,该有的责任。

      他有两颗荔枝的时候,愿意分给红若尘一颗,他有一颗苹果的时候愿意分给红若尘一半,可他们二人,却总有一个要去魂丘,不能像荔枝苹果一样一人一口,可以共尝甘,却不能同享苦。

      同时他也明白了,皇位只有一个,亦不能同坐。

      红觉非的身子越来越差,差到多说几句话都会忍不住咳血,皇后手中拿着白巾帕子,替他轻轻擦了血渍,又一次提起了那个曾无数次让他们不欢而散的话题。

      “陛下到底打算何时立储?”

      寝宫里一时沉默无声,红觉非闭口不言,但他心里明白,自己早已病入膏肓,两个儿子中,他总得选出来一个继承大统。

      另一个,便会被送去魂丘。

      从此之后命运天壤之别,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泞。

      他仔细的想,他知道以红若尘的才学,定然能将红国发扬光大,可他亦不想舍弃红轻尘,就像皇后说的那样,那毕竟,是他的嫡子。

      气氛一度陷入尴尬,空气都成了稠密黏糊的一团,皇后噙了一丝冷笑,将手中的茶杯放于桌上。

      “父皇,”红轻尘的声嗓还略显稚嫩,他从寝殿之外走进来,行一大礼,跪地叩拜,“父皇不必为难,我愿去魂丘和亲。”

      再起身时,红觉非瞧见的是一张坚毅的面孔,像是一转身就再无回首的,即将上战场的将军,也像是,明知灰飞烟灭,也会扑向烛火的飞蛾。

      “轻尘,”红觉非动了动嘴唇,喉嗓微微颤着,又看了一眼立在一旁,万分惊讶的皇后,恍惚间觉得,自己的小儿子终是长大了。

      不再是曾经那个依偎在他身旁,因为背不出诗歌而撒娇耍赖的孩子,也不是瞧见了漂亮稀奇的小玩意儿就非要弄到手中的小儿,他的儿子,已经是一个有责任有担当,能撑起一个国家的皇子。

      那么,太子之位,到底要给谁?

      “我愿去魂丘和亲,”红觉非还在犹豫着,却又听见他重复了一遍,还是那般坚定的语气,还是那么笃定的固执。

      “让哥哥留下,”红轻尘抿着唇,似是在强压着一股情绪,他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却依旧坚决果断的说,“我去魂丘,让哥哥,留下陪着父皇母后。”

      “轻尘!”皇后脸上瞬间变了颜色,她呵斥一声,声音里夹杂了些不可置信的颤抖,“快回去!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儿臣知道,”红轻尘说,“儿臣已经想的很明白了。”

      他知道这一去就再无回来的可能,他知道北上的路有多难走,他也知道,在魂丘城里等着他的是什么。

      那些阴暗的,可怖的,狰狞的,残暴的,那些光是听一听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汗毛竖立脊椎骨都发冷的事情,他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听的太多了。

      魂丘,对红蓝两国送去和亲的皇子公主来说,就是一座牢笼,是人间炼狱,是遍地恶鬼永世不得超生的诅咒。

      可是即便如此,也终是要有人去的。

      虽是羞耻,却亦是大义。

      红觉非摆了摆手,叹了一声,“轻尘,你先,下去吧。”

      寝殿中又一次变得寂静,就连原本还算清晰的呼吸声都凝顿住了。

      皇后此时的脸色是惨白的,显得她唇尖的一点绛红愈发明艳,也愈发的瑰异。

      她的视线停在红觉非身上,看着这个早已病入膏肓形容颓败的男人,那是她的夫君,是她的结发人,是她的枕边人,也是她儿子的父亲,是红国的君王。

      她心中隐隐有了一丝的恻隐,随即又被红轻尘方才坚毅决绝的脸覆盖住,渐渐爬上一丝狠厉。

      她这一生,为了保全家族的利益进了宫,为了取悦身旁的男人隐忍本性,她也曾经天真烂漫笑颜如花,她也曾经瞧着秋风落叶花入泥泞而心生怜悯,可是,岁月早就在她心上划了刀,留下汩汩血流的口子。

      刚入宫时,她也是曾有着一颗善心,想要好好度过余生的,可新婚那夜,她隐在绛红色盖头下脸红心跳的瞧着嬷嬷给的小册子,心中揣揣,还含了些许期待,却最终独自一人坐了整晚,面上的盖头彻夜未掀。

      她以为她的夫君是喝多了酒,是政事繁忙,是被紧急的军情拖住了,反正,一定是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的,毕竟,他是君,是要守着整个红国的。

      可她万万不曾想到,那个男人只是不想见她,只是厌倦这段将政治与利益摆在前面的姻缘,便将她一人晾了整晚,自己随手搂了个宫中的贱婢入眠。

      初闻之时她是不信的,脸色煞白的错愕着,久久的站在原地不曾回神,直到在一旁窃窃私语的宫女瞧见了她,惊慌失措的跪地行礼,她才恍然间醒了神,隐约的信了几分。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笑话。

      红觉非在后宫夜夜承欢,却从来不曾留宿她的寝宫,周遭的慢怠嘲笑,冷语相讥,就像是一把生了锈的刀子,在她身上,在她心里,一刀刀一片片的凌迟血肉。

      人是会变的,更何况是身处后宫的女人。

      很久之后,应当是很久吧,她想,久到能将一个良善的少女逼成恶毒的蛇蝎,久到她的心里都染了墨,变了黑。后宫里的日子,不就是这般的度日如年吗?那个在她大婚之日,勾引了她丈夫的贱婢生了个儿子,她噙了一丝的冷笑,染了胭脂花的艳红指尖生生的捏碎了手里的橘子,粘腻的汁水溅了满身满地。

      还好,那个孩子被红觉非取名为红若尘,如若尘埃,一吹就散。

      她轻轻的吹落手中花瓣,仰起一丝久违了的明媚笑颜。

      又过了好久,久到她根本不愿去计算宫中的日子,也许是红觉非腻了后宫里的莺燕环绕,也或许是他想要一个自己的嫡子了,他终于肯回头看一看,那个被自己放在后宫,空有一个名头的皇后来。

      再后来,她也生下了一个儿子,她心里知道,这个孩子,才是红国的嫡子。

      可红觉非赐的名,却依旧是轻飘飘的,不扎根的。

      红轻尘,轻如尘埃吗?

      她开始百般算计,就算是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这个孩子谋得一个锦绣前程。

      可是她万万未曾想到,她的儿子,她后半生所有的希望,她倾注了所有心血的人,会跪在寝殿上,眼神坚定,面容刚毅的说,他愿意去魂丘,和亲。

      和亲?伏低做小,任人凌虐吗?

      她转眼看着红觉非,轻启红唇,声音带着三分的凉薄三分的隐忍,她问:“陛下到底何时,才能做出决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