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初元年春》寒江落

59、挺急的

　　“不可能，不可能！你们和他是同伴，自然是向着他说话。”女郎的脸色渐渐转白，双唇发颤。黑豹从后面顶上来，咬住她的衣襟，安抚地呜了一声。

　　赵鲤觉得这时候该是他英勇出场，表现自己善解人意与妥帖的时机了。

　　他清了清嗓子，有些激动地开了口：“朱颜姑娘，我家头儿平日里是有些个坏毛病，比如生性风流，爱拈花惹草，剑法不勤，打不过娄中郎还死不承认。人家那是从小被他爹揍到大，他就是个半路出家的武士，打不过也很正常，有什么好觉得丢人的，左金吾的同僚们也忍他很久了。但有一点——”

　　他把胸脯拍的哐当响：“小将军从来不始乱终弃，也不三心二意，都是一个接一个，好聚好散。在思恭坊的歌姬中间，口碑好着呐！”

　　赵鲤挠挠头，对自己十分满意。瞧他解释完后，朱颜姑娘的面色果然恢复了一些，目光又精神了几分。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接腔，令气氛再次陷入无声的寂静。

　　这下好了，越描越黑。

　　娄思夜觉得这场面好生熟悉，没来由的和苏崇翰生出一丝惺惺相惜的感慨。

　　他不无怜悯地看了苏崇翰一眼：“姑娘说，令姐死后，你便一直在邙山深潭中养伤。那姑娘是否还记得，这是发生在多久以前的事情？”

　　朱颜摇了摇头：“双生花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姐姐魂飞魄散后，我为了夺回她的本体，又与术师战了一场。身受重伤，勉励支撑着逃到邙山，在潭水中陷入沉睡。”

　　这就不太好办了。以往羽林查案，优先就是核对时间差。精魅寿命较人类更长，她又受了重伤，没准一恢复就要恢复个百八十年。苏崇翰只有二十岁，总不可能还在他娘亲肚子里的时候就勾搭人小姑娘了。

　　“这还不简单，”百里清言咧开嘴笑了。

　　他走到山洞口，摸摸地，敲敲壁，双手叉腰，摆了个让娄思夜觉得似曾相识，依稀是和左肃政台吵架时常用的姿势。然后中气十足地嚎了一嗓子：

　　“烧——山——啦！”

　　很快，一个小脑袋就抖抖嗖嗖地从洞口冒了出来，头上顶着几枚黄不拉几的叶片，下巴垂着编成一络的树藤，脸上沟壑纵横，长相着实让人生不出一丝喜爱之情。

　　它有点艰难地扒着山石爬上来，看着这些人高马大一脸凶相的人类，嘴巴一瘪要哭不哭的样子。又看到他们身后的黑豹和朱颜，啪嗒啪嗒地跑过去，抱住黑豹的前肢：“你们这些坏人，要对邙山做什么？”

　　百里清言慢吞吞踱了过来：“你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小藤妖竖着手指头算了算，小声回答：“总有百八十年了吧，木妖一族修炼出灵智很不容易的。”

　　百里清言又问：“那你还记得朱颜姑娘是大概什么时候来到邙山的吗？”

　　“至少有十年了。”它指了指自己的胡须，“我的藤须十年一成形，姐姐来的时候不到十根，前些日子刚刚长成一根。”

　　计数方式还挺便捷，小藤妖很是得意。

　　苏崇翰呼出一口气，声音终于轻松了几分：“姑娘你看，我刚及弱冠，十年前要想勾搭，哦不，追求你姐姐。实在是有点，那个，力不从心呐。”

　　小藤妖是不会说谎的，何况他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朱颜刚醒过来那段时间，化为人形极度虚弱，也是它翻山遍野地采药草和野果来给她疗伤。

　　果真是冤枉眼前这个人了吗？

　　“不、不可能，不是的……”朱颜有些脱力。她靠着黑豹慢慢滑了下来，坐在地上，但依然执着地摇头否认，神情中满含凄楚之色，令人不忍直视。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云韶长叹一口气：“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探知当年抛弃令姐的金吾卫将军是谁了吗？”

　　话是对女郎说的，但他低垂着那双清秀闲雅的凤眼，微侧过脸，朝着百里清言的方向。

　　于是一向极会看人眼色百里郎中雀跃响应：“有本体的花朵在，应该能用追影笔重现白晗姑娘的记忆。《忘川》引魂，五色墨通阴阳，我可以试试绘出前尘幻境。”

　　“只不过，”他看着朱颜转悲为喜的脸，有片刻的迟疑，“今天不行，今天我的力量着实消耗得太厉害，况且也需要点功夫来制作五色墨。”

　　朱颜轻轻抚摸着黑豹，咬了咬嘴唇，似乎在入神地思考。半晌后，她抬起手，拔了一片纤长的纯白花叶，递给百里清言，又下定决心，拔了第二片递给苏崇翰。

　　路边偶遇的美人是个精怪，不由分说动手把人家打得奄奄一息，发现认错人，现在又来求和好，还递了朵花给我。不是玫瑰不是牡丹不是粉桃，关键也不是完整的花枝，这是迷恋上我，对我表示好感吗？

　　苏崇翰拈着花叶在线等，挺急的。

　　他不知道朱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愿意在美人和死对头面前暴露自己的无知，只能试探着递到鼻子尖闻了闻。彼岸花迷惑心神的效果消失后，他再闻，就能闻到那股刺鼻的衰颓香味，张张嘴，打了个喷嚏，颇觉得有点尴尬。

　　朱颜面色一沉：“让你吃。”

　　“哈？！”

　　朱颜换了一种傻子也能听懂的解释：“让你当药服用下去，算是我的赔礼。纯白彼岸花乃是黄泉之地难得一见的灵物，又镇守关口，修炼千年，足够给你和百里大人疗伤了。”

　　这句话倒提醒了云韶，他再次抓起百里清言受伤的那只手，沈州仓促之间的包扎显然并不能止住血流，带着黑气的鲜血将白纱布几乎悉数染得殷红。云韶稍稍沉默后，还是提出了疑问：“来邙山前你就受伤了对吗，气血阻滞，脉象紊乱，是什么东西能把你重伤至此？”

　　百里清言不穿官服与人私下里相处时，形象总是有点懒散的，爱插科打诨，还毫无节操，和娄思夜大大的不同。

　　娄小公子皇城偶像包袱极重，揣着龙雀走哪儿都挺直身板，一副羽林军中郎将正在御前拱卫的飒爽英姿。偶尔需要表现轻裘锦绣的少年郎君败家的一面，也都连短发飞扬的角度、嘴角不屑上挑的弧度、大马金刀跨坐的力度，都经过反复的练习和精密的计算，力求于无情中透着一点多情，冷酷中透着一点纨绔，是最让人春心萌动的反衬。

　　是以百里清言自从被云韶发现自己受伤了，伤得还不轻，对他的态度也变得略微小心后，就开始惯性撒娇，能倚着绝对不靠自己的力量站着，能虚弱绝对不表现得顽强。

　　洛阳那些娇滴滴的小姐们见了他这副没有骨头的样子，脑海中挟带风雷电光的皇家术师高大形象，怕是要碎成一地琉璃渣。

　　不过此刻，他第一次主动挣脱开了云韶的手，理了理衣襟，面色渐转深沉：“昨日，是望日。”

　　众人被这样子震慑住了，不由得屏声静气，等着他往下解释。

　　但那严肃一闪即逝：“阿云你知道的，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天嘛！”百里清言这么说笑道，又送出去一个老不正经的眼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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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娄思夜没提防一口水呛在鼻子里，其实他心中也有个疑问盘桓已久，只是这明显敷衍的搪塞，让他一时不知道该不该问。

　　算了，不问白不问。

　　娄思夜咳嗽两声，开了口：“女皇下令金银坊的匠人锲印时，分明将所有御赐武器都回收了，为什么叶濂的佩刀上没有‘圣后凤印’？”

　　百里清言答得理所应当：“谁说是金银坊给你锲的印？他们要有那样的本事，还要我秘阁局何用。不过我也没有那么强大的精神力支撑，给所有御赐武器都下衅礼。”

　　“我只选了七把。”

　　娄思夜还想追问，百里清言竖指嘘了一声，示意他打住：“你再问，我就不能保证自己会编出什么瞎话来了哦。”

　　“那明日可以请大人替我绘制姐姐的前尘幻境吗？”朱颜不耐烦看这几人互相试探和猜谜，抢过话头，充满希冀地看向百里清言。

　　百里清言从花瓣中感受到了充沛的灵力，自然满口答应下来，又思索着问道：“白晗姑娘昔日落脚于洛阳，住在哪个坊里，你可知道？”

　　朱颜点点头，忽的又摇摇头：“姐姐在洛阳开了一间小花铺，我去找她那天，见远处有一条大河，街心立了两尊雕工精美的铜马塑像。”

　　百里清言“哎呀”了一声。汉铸铜像二枚，在宫南四会道相对，形如骏马，足蹄如牛，尾长二尺，所以朱颜才误以为是铜马的塑像。

　　那是汉代的铜驼，铜驼坊，坊中有柳园，近日来百姓夜夜听闻女鬼啼哭的地方。

　　众人在神都苑正南的兴安门前分别。娄思夜软磨硬泡想送谢承音，少女心疼他两天两夜都没有好好休息，又与朱颜的本体性命相搏打得筋疲力尽，要他赶紧回将军府养伤。

　　娄思夜拗不过她，只能恶狠狠地用眼神威胁叶濂，一定要把人好好护送到家。百里清言要回秘阁局准备制作五色墨的材料，与云韶同路。

　　小藤妖晃晃悠悠地迈着两条短腿，一路跟着他们出了邙山，出了神都苑。他躲在气派的朱红苑门后，小老头一样的脸蛋上满怀期待，姐姐都打不过的那几位大人，可是亲口应承了要调查邙山异象，花妖姐姐、榕树爷爷失踪了这么久，一定很快就能回来了。

　　与此同时，相隔不过数里的上阳宫城墙上，也有一个身影正在悄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