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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暮楚楼 ...

  •   那是个穿着玄色窄袖劲装的年轻人,功夫了得,将自己的气息隐藏得十分好,踏瓦过檐,纵身奔行的动作利落又悄无声息。

      他提着一口气,掠过洛河,穿过明义、承义、大同三坊,最后跳入已近废弃的西市故址,在西南角一座宅院前停下脚步。似乎是年深日久,无人居住的宅院,门环上挂着一道生锈的铜锁。

      青年走上前,在铜锁上寸寸摸索,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门上浮现出以门缝为中心左右对称的太极图案。翻转手腕,结印,再双手交叠覆于图案的某一处,阴阳双鱼就缓缓动了起来,向两边分开,呈现花瓣盛放般的姿态。

      似乎整个地面都起了一阵轻微但奇异的震动,震动停止后,再展开的已是另一番风景。

      不是洛阳常见的那一类典雅精巧的园林,宅院占地面积极大,粗粗看来几乎覆盖了半个西市。而整片空间竟然都以障眼法隐藏起来,令常人不得窥探其真相,这又需要何等强大的灵力。

      雪白的院墙与琉璃瓦屋脊两相映衬,清贵中带着一派凛然之气,鎏金辅兽的院门紧闭,飞檐下挑着几盏大红灯笼,在月色中描摹出门楼模糊的影子。

      临近子时,宅中厢房、楼阁却依然有人流攒动,烛火跳跃,深宵不熄。

      青年平复了剧烈奔跑后稍稍急促的气息,整了整衣襟,迈入正厅后,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于地。

      “属下来报,”他扬声说。

      谢枢坐在风雨堂正中的长椅上,脸色铁青地沉吟。他手里攥着一张笺纸,用力得指尖微微发白,纸上布满褶皱,似乎下一刻就会因为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道而破裂开来。

      他把纸狠狠拍在桌子上,重重呼出一口气。

      正当侍从以为他要发怒,暗自往后退了一步时,他又突然平静下来,甚至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吩咐:“去打点好门房和护卫,不要让三小姐因为晚归而受到责罚,也不要惊动任何人。”

      只是掩映在烛火和额发的阴影下,那双带着阴鹜的眸子,给他平静的笑颜涂上了些山雨欲来的意味。

      娄思夜,父师德,左金吾将军,检校丰州都督。思夜性机敏,有姿仪,垂拱中平徐敬业余乱,尽诛连坐,得上美誉曰:“此子乃朕麾下一柄无往不利之刃”,遂擢左羽林军中郎将。

      如果让阿音知道他手上沾了这么多条人命,还会对他如此依赖吗?

      谢枢把那张写着娄思夜生平的纸对折起来,放在灯焰上,顷刻窜起火苗,烧得干干净净。

      ***

      这是一个洛阳四月再平常不过的白昼午后吧,日影斜照,晴丝袅袅。穿着轻薄春衫的少年少女,郊外踏春回程后,都不约而同地走向街市的檐角,一边闲逛,一边借着蓬布遮阳,从遮面的羽扇后发出娇嗔的调笑。

      那又轻又软的暖风里和着沾衣欲湿的牡丹花雨,熏得人旖旎欲睡。

      百里清言忙活到大半夜,眼下确实有点犯困,半闭着眼睛靠在铜驼街街心的杏树下养神,朱颜为了减少灵气的消耗,幻化出本体,也躲在树叶的阴影里。云韶望着远远走过来的娄思夜和苏崇翰,还有他们身后那群小尾巴一样的禁军兵士,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近日皇城无事,看来诸位将军果真闲的发慌,”云韶歪着头扫一眼,数出五个人来。

      娄思夜也很无奈,他好说歹说和叶濂交换了值防的时间,转眼就被李三和韦守忠缠上。也不知是谁教唆的,李三竟然摆出一副循循善诱不依不饶的架势,说什么夏狩时不能随侍身侧导致小将军身陷危险之中,九死一生,实乃羽林军难辞其咎,今日听闻小将军又要再探险境,属下愿以性命相随,虽万死而犹不悔改。

      这一番文绉绉的毛遂自荐,背得磕磕巴巴,娄思夜总感觉是沈州的手笔。

      李三为了防止陈西山和他抢热闹看,还偷偷在人家早食里下了点泻药。

      不要脸。

      韦守忠就老实多了,他心一横,把自己和帕罗珊那点少年怀春的往事和盘托出,直言不讳想通过和谢承音交好,得到谢夫人的一些近况消息。他知道阿音在谢家日子过得不大舒心,也想尽力照看一二。

      娄思夜听得心满意足又目瞪口呆,拍着韦守忠的肩膀夸他多情种子。后者苦哈哈地撇了撇嘴,早些年读过一两首酸诗的才情一下子涌上心头:“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夜夜望长钩,朝朝暮楚楼。”

      “小将军,你比我,幸运多了。”

      四目相对,一向神采飞扬的两个少年郎君,此刻都不由得生出一些人事无常的唏嘘叹惋。

      是以娄思夜一走过来,就把韦守忠推到谢承音面前:“阿音看好了,是这个小子在端门门前吓唬你对吧?我把人押来给你赔罪了。”

      韦守忠眉眼含着温和的笑意,从谢承音那张姿容娇艳的脸上,看到了些许至今仍令自己魂牵梦萦的影子。

      一回生二回熟,谢承音已经是第三次见韦守忠了,察觉到对方并无恶意,闻言也就轻声应答:“韦公子也是好心帮忙,没有需要赔罪的地方。”

      韦守忠眼神再斜了斜,看见苏崇翰顶着那张人畜无害的俊脸,流连忘返地黏在波斯少女身边。他因为受伤而得了两天假,今日脱下金吾卫戎服,换上一身雍容的贵公子装扮,容貌清隽俊美,玉簪束发,平金牡丹纹样沿着颀长身形铺展开来,力量不足,却很显风姿雅致。

      对阿音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来说,这副模样太有迷惑性了。韦守忠几番对比,大概有些狗不嫌家贫的移情心理作祟,还是觉得自家小将军在不开窍、一根筋、护食等等优点上要略胜好几筹。他抓住娄思夜的胳膊,猛地把人往谢承音身前拉,试图遮住苏崇翰的视线。

      娄思夜被拉得一个踉跄,刚要发火,就听见身旁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面色苍白,大红唇脂的女郎站在树下,眯起眼睛远眺,觉得入目所见的市坊景物熟悉中又含着陌生。

      其实距今也不过数十载光阴,铜驼依旧,桃杏漫天,从街市店铺错落的檐角和陈设中,朱颜甚至还能回忆起那惊鸿一瞥的灯火月夜模糊的影子。

      只是不见当时人,空余花满袖,她眼中隐隐泛起水光。

      百里清言见人到齐,便掏出追影笔,又打开一个白玉的小盒子。浓郁的香气从盒子中散逸出来,白色、青色、靛蓝、红色、金色交错着,呈现奇异而美妙的混合色泽,香气由淡转浓,又渐渐归于稀薄,仿佛不断遍历着四季的盛放与凋敝。

      他念动咒诀,五色墨便以凝固水珠的姿态飘飘摇摇地升腾在半空中。华美而低沉的笛声响起,魂魄的凝光于白色彼岸花中剥离,融于墨迹。百里清言手臂一扬,玉质的尖毫饱蘸墨色,以晴光为底,挟着《忘川》雄浑的气魄开始作画。

      狂风肆虐,众人不由得举袖遮面。再放下衣袖时,属于白晗的前尘绘卷,便在眼前缓缓展开。

      那是距今十五年前,高宗上元二年。

      尽管将朝政搬到气候干燥的洛阳太初宫来处理,可天皇的病势依然日渐转沉,以至于不能上朝,需要天后垂帘于御座,暂替听政。朝堂已隐有风云涌动之象,不过洛阳的市井里坊间仍然繁荣平和。

      叫卖吃食的小贩和来往穿梭的百姓,还在谈论着御驾临幸东都那一天,华光闪闪的金辂车,蜿蜒成长龙的仪仗护卫,真是好一派天家气象呐!

      白晗倚坐在窗边,盯着往来的人群,认真分辨他们脸上每一丝表情的变化。高兴、愉悦、悲伤、痛苦,年轻的脸,苍老的脸,俊美或丑陋,她永远也看不厌这样的风景。

      鬼魂是没有这样灵巧生动的情绪的,特别是已踏上黄泉路的魂,他们大多心愿已了,诸事淡忘。白晗镇守在冥府关口,每走过一人,记忆便会如走马灯般从脑海闪过,偶尔有生前贪嗔痴念太重,或性情特别固执的,她就要传令给守桥人,在忘魂汤里多加一些剂量。

      上元二年的洛阳,有紫薇城、洛阳宫,天子居,山河壮,皇家御园承袭武德年间的名字,叫做芳华苑。三四月的春风裹着金谷园的柳絮宛转飘扬,思恭红袖,东城桃李,南北二市居住着数不清的昭武九姓,异族来客。

      酆都没有这样美的景致,亡魂都是同样模糊又漠然的面孔,那里天地同色,阴沉交错,几乎要和忘川融为一体。

      她看了数千年的爱恨、恩怨,数千年的战乱、兴衰,一直从人类结草衔环,木屋草棚,砖石砌成的石头宫殿,看到珠帘绣户,重檐楼台,横亘万里的锦绣山色。

      她越看,就越羡慕。

      羡慕人类短暂的一生中,竟然能迸发如此瑰丽又动人的光芒,如浮游朝生暮死,却纵情而肆意。这是这座空荡荡的酆都鬼城,永远也给与不了她的,“活着”的感觉。

      微风拂过台阶上放置的花草,也送来一丝微弱的血腥气,就算窥视记忆的能力作为擅离职守的代价而被府君取走,本体也一并封印起来,白晗依然有着超过常人的五感。

      但她懒得动弹,阳光融融的暖意晒得她浑身舒畅,横竖血腥气是朝着自己的小铺方向而来,就在这里守株待兔好了。

      时间久到白晗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虚掩的店门才猛地被一双手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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