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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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瘆人的唢呐声是从今天中午开始响起的。一群外乡人挑着贴了红纸的箩担，放着鞭炮来到家中，然后将贴了红纸的猪头、洋面等放在中间堂屋的桌上，并点起了红烛，那红烛的光线混合着鞭炮的硝烟，浓浓地弥漫了本来不大的房子，非常辣眼，让挷歌睁不开眼睛。还有一顶架在两条板凳之上的轿子，就停在门外。说是轿子，其实就是在两条大木杆上绑了一条躺椅，外面罩上蓝色的腰机布，再开两个窗口。轿子上贴了红纸剪成的双喜字，木杆的一头还挂了一卷染成红色的麻绳。这麻绳比娘纳鞋底用的要粗得多，有回村里人打了野猪，就用这种麻绳绑着抬回来的。还有一回县上来一伙人，说是叫什么“轻香团”的，在村中抓住了一个外乡人，也是用这种麻绳绑着带走的，那个外乡人在路上就被杀了，村人看见了，先用刺刀挑了眼睛，再杀死的，“轻香团”在田边的水圳里洗刺刀，血水染红了一大片水田呢！挷歌看着这卷麻绳，仿佛它已变成了山沟里瘆人的蕲蛇，扭动着花色的身躯，张开大口向她袭来，她无处可逃，她感觉全身在颤抖，面前是一片辣眼的红色。于是，她没有再犹豫，抬脚从后门逃了出去，逃向没人能找到的地方。
挷歌蜷缩在稻草把之下，解开小麻绳裤带，又重新抽紧了，肚子不自觉地“咕噜”地叫起来，往事的片段却如傀儡一般在戏台上演着。自从去年嫂子娶进门之后，就常有陌生人来家中，娘总是热情地泡茶，甚至还煎鸡蛋，鸡蛋下到油锅里“嗞嗞”地响，蛋香弥漫整个屋子，尽馋得挷歌直流口水。每当这时，娘总是叫挷歌去拔猪草，或是去洗衣服，反正就得支开她，仿佛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挷歌似乎总有意与娘作对，想法子躲着偷听，然而偷听的总是不完整的，片段的，比如娘说：“囡儿还细喂！否急喂！”来人则说：“十三娘，十四爹喂！”娘说：“刚娶了媳囡，花了三块洋钱，还养了两年猪喂！”来人听到洋钱几个字，总会说：“添丁大吉，添福添寿喂！”尔后，悻悻地走了。
今年清明过后，天气照例无常，挷歌与父亲在远离家的山棚里，晌午之际，乌天黑地，仿佛空气沉重的让人难以呼吸，远处不时传来几声闷雷，一阵狂风过来，茅草棚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摇摇欲坠。父亲用老旧的树皮盖好了刚刚烧好的大堆山灰，连发了几声“苦呀，苦呀！”在父亲擦汗与叹息之间，有两陌生人钻进草棚，只见为首的那人身材高大，头顶已碰到了棚檐的茅草，他身穿蓝布长衫，脚穿黑色高帮雨靴，肩膀上架着一个大头，大头之中的半张脸掩盖在浓密的络腮胡中，两只眼睛与大牛牯一般溜圆光亮，闪耀着能让人窒息的犀利光芒，他声如洪钟，每讲一句话，似乎都透着一股凌厉果决的杀伐之气，父亲称那人为“保长太公”。寒暄过后，父亲拿起毛竹筒，使唤挷歌到旁边的山沟取一筒水来。
当晚，挷歌与父亲就回家了，半夜，父亲与娘嘀咕了一阵子。天刚亮，娘摸了挷歌的脸，挷歌方才醒来，娘拖了一条小竹椅子，坐在挷歌的床头边，娘的大屁股不停移动着，竹椅也不停地发出“嘎嘎”声，吵得挷歌睡意全无。娘说：“囡儿呀，女孩子长大了总要嫁人的喂，你看，嫂子十三岁就娶进门了，你比嫂子还大几个月，今年十四了喂，有合适的也可以定下来喂！从山后翻过去三十里地，就是栝西县管的地界了，那里有个高栋村，有户人家上门提亲了，听说自家有几块山场，有十几丘水田，不用全部租山租田，兄弟都已出山了，劳力也好，听说山那边的木材也多，出产也比我们屏西县要好。”门外传来几声狗吠和猪“哦吁哦吁”的饥饿叫唤声，同时飘来一阵猪尿的骚味，挷歌随口道：“我全听娘的”。
娘又移动了一下屁股，说道：“听保长太公说，他们家上几代出过秀才的，这一代的小叔子还非常有文化呢！掐掐指头就能算出人间生死。只是那小叔子名字太难听了，叫什么死牛牯，还是死牯佬，依我的话，得改一改，叫苏叔公给改，叫牛根、牛旺、土根、水根，多好啊！”
提到苏叔公，挷歌从记事起，就知道，他总在年关时候才回来，走路一歪一正的，煞是滑稽，挂着长胡须，嘴巴有时会流口水。见到大群小孩的时候，会从蓝布包袱中摸出一大个油麻饼来，然后伸出自己不怎么白净的手，一块块地掰开，分给大家，而大一些的孩子则嫌他的手脏，不吃，只有小些的孩子才会吃。不过，大家非常喜欢听他讲故事，每每故事说到一半，大些的孩子就会问道：“叔公，你是教书先生吗？”这时候，苏叔公就会捋一下胡须，干巴的瘦脸突然像绽放的花朵，高兴地说道：“我在栝西县教书呢！那里的学生可聪明了！”“怎么样聪明呢？”大家迫不急待地问道，苏叔公则慢条斯理地说道：“话说，有个学生，栝西矮栋人士，年方志学，祖姓金氏，郡望不明，先祖有庠序之份，名么，忘了，他仅寒窗四载，即可全阅《奇门遁甲》，能定一千零八十局。尔等当幼年努力，学成之后，运筹帷幄，治国安邦。”此时苏叔公的话，就会被大家打断，“你带金学生回来，给我们看看，我们不相信呢！我们就不聪明吗？”之后，不了了之，每年如此。
半月后的晌午，天气已转暖，门口猪尿的骚味越发浓郁，鸡鸭总在石板路上不停地“卟卟”拉屎，黄狗的叫声越发急促，娘则“犬咕、犬咕”不停地叫唤着黄狗。未等黄狗安静下来，“保长太公”就带着八个人踩在鸡屎上，挑着贴了红纸的箩担走进了堂屋，将一对红烛点燃，插在桌子中间，还有人将一只绑了红线和稻草的公鸡挂在了门口的篱笆，然后放了一串千连鞭炮。娘和父亲则叫来了本家的亲房叔伯，泡茶的，炒菜的，吵闹声此起彼伏，黄狗也被这种气势制服了，横躺着等待着美味飘香的肉骨头。直到中午饭后，大伙才安静下来，坐在烛光摇动的堂桌前，“保长太公”则拿起毛笔，一五一十地在红纸上写字：“喜礼银元三块；喜红肉二百八十斤；喜明富八斤……”来人走后，挷歌听见了娘和父亲的嘀咕：“刚好，娶进来嫁出去，相抵了”，娘拆开红纸包裹的三块“袁大头”，顺手滑落在桌上，“叮……”声音悠长，娘咧开的笑脸半晌难以收拢。
挷歌开始不停地打听起“保长太公”。听村里的人说，高栋村人姓蒋，乐安郡，“保长太公”似乎更加有些神话色彩，一般人不知道他的名讳，他原来并不是高栋村的保长，连甲长也不是，就在民国二十四年的初夏，有回高栋村来了数百号人的大队赤军，到村就架起机枪，那气势着实吓人，更吓人的是赤军把“保长太公”抓了，用麻绳绑着，带到了离高栋十里地的三排村，并开始审讯，问：“你是保长吗？”答：“我不是保长。”问：“你为什么穿着长衫？”“保长太公”不作答，赤军拿枪对着他脑袋，他沉默了许久，道：“说出来，你们会害怕的，生这病的人会很冷，会传染的，我打摆子，所以才穿长布衫”，赤军说：“那你回去就当保长吧！”于是赤军把他放回高栋村。赤军走后个把月，村里又来了白军。“保长太公”什么时候开始真的当保长？挷歌没打听出来，为什么当保长？似乎也是一个谜。只是听说，“保长太公”经常会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村里人还听不懂，如：“坚持抗战，反对投降，坚持团结，反对分裂，坚持进步，反对倒退”等等。
立秋过后，明月高悬的时刻，村人总喜欢在晒场讲些闲话，比如：“那高栋村是很高的，天一般的高，以后挷歌就做仙女了喂！”“来回六十多里地，要翻九重山沟，山中有老虎喂，前年有个女人被叼走了喂！”每当听到这些，挷歌心中如同酒醋混杂的坛子打翻，五味杂陈。更多的时候，挷歌总想起嫂子半夜那杀猪般的嚎叫声，全身针扎的一般疼痛。挷歌就对娘说，不想去高栋村了，要娘把财礼退了。说过多次之后，娘真的托人带话，而回话更使挷歌绝望，“保长太公”说，既然下了聘，就是用麻绳缚了，也要抬回去。想起“保长太公”那杀气腾腾的眼神，挷歌在梦中都会颤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