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
一
挷歌蹲在牛栏的阁楼，背靠一个巨大的打稻桶，前面用稻草围了一圈。牛栏的楼板用不规则的粗木条铺成，间隙会让她的脚踩空，楼下有一头大黑牛牯和一头黄牛姆正在用鼻子相互接吻，四个牛鼻孔冒出丝丝的热气。现立冬已过了五日，脚下依旧升腾着浓浓的牛屎和牛骚混合气味，她不在呼牛骚味，因为太熟悉这个味道了，眼下她必须屏住呼吸。牛栏外面的呼喊声由远而近，一遍又一遍，“挷歌、挷歌……你快出来，我们看见你了！”绝不能让人找到，她害怕极了，她知道，这回可不是小朋友玩游戏了。牛栏的阁楼板是靠山搭建的，边沿有上楼的泥石路，她听见来人踩在泥石路上“悉悉窣窣”的声音由远而近，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好多个人走路的声音，最后定格在稻草的外圈，一人用脚踢了一下稻草，稻草把子顺势倒下。挷歌害怕极了，这回完了，被发现了，颤抖的双腿似乎带动整个牛栏在抖动，她无奈地闭上眼睛，等待被人拖出的惩罚。“这里没有，别处找找”，这伙人终于离开了。
听着远去的脚步声，挷歌非常庆幸，自己里外围了三层稻草的杰作。她现在憋不住了，站了起来，用力扯开打成套结的小麻绳，拉下裤子，粗洋布做成的裤子里外穿了三件，里面的两件在屁股和膝盖处还补了多次，拉下的时刻还刮肉，生疼。她蹲下身子，低下头，注视着身下，虽然牛栏内的光线不足，却能看见一片洁白，如下雪天的山沟一般明亮，山沟里正有一柱山泉汩汩喷出，射向远方，像晶莹剔透的珍珠，落在牛屁股，落在干枯的稻草间。牛回过头来，舔着被山泉浸透的稻草，迅速将稻草衔了起来，送进嘴里，上下嘴巴左右厮磨。嚼过稻草的牛牯惬意了，发出“哎哎”的声音，跃起前腿，纵身爬上牛姆的背上，不断发出更加紧急的“哎哎哎哎”声。此时，从她家的方向不断传来唢呐的吹奏声，仿佛半夜时野外的猫叫一般瘆人，挷歌害怕这种声音。她现在轻松多了，依旧蹲着，没站起来，继续注视着自己的身下，在瘆人的声音之中，自己身体仿佛已变成大片血一般的红色，并且生疼。
去年正月，嫂子也是在瘆人的唢呐声中娶回家的，嫂子与挷歌同年，属兔，今年十四了。她家房子小，仅三间瓦房和一间厢房，她与娘同住一间，大哥独住一间，爹与二哥同住。娶回嫂子三个月后的一天半夜里，挷歌听见嫂子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她被嫂子撕心裂肺的叫声惊醒，想坐起来，但被娘按住了，“不许起来，睡觉！”娘吼了一声，她只得乖乖睡下。今年春天，与嫂子一同野地里拔猪草时，挷歌问嫂子，为什么要嚎叫，嫂子只说：“嫁人是非常痛的，还流了很多血呢！”挷歌一脸的惊恐。
娘有一面圆镜子，挷歌时常会照镜子，但只能看见自己黄兮兮的头发和瘦小的脸，看不见自己的全身，她问二哥:“我的身材怎么样的？”二哥说：“像枯萎的豆芽，又瘦又长。”挷歌黄兮兮的头发还时常会掉下来，娘总是唠叨道：“女人的头发绝不能掉在饭菜里，男人吃了会生痨病的！”
挷歌是读过书的，读了一年多的书，之后，父亲要她放牛，就没读了，她会背“孙中山先生说，我们要中国”的课文，还能认字，眼前就有一行字，她认识，“民國二十九年蘇辦用。”这是在今年正月农闲时，她亲眼看见箍桶老师用毛笔写上打稻桶的。其实，挷歌已经学会写字，经常会写十四个字，是用“樵丝”的头在地上写。“樵丝”就是用毛竹的枝条摘除了叶子，留下细细的小枝，娘经常用它来抽二哥，挷歌经常用它来抽牛，当她不抽牛时，就将它反过来，用“樵丝”的头在地上写十四个字，这十四个字是高年级的男生教她写的，写多了，自己感觉横平竖直颇有神韵。挷歌也经常看戏，在村口的夫人庙看，那里有古老的戏台，每每正月，都有傀儡“咿咿呀呀”地唱着。傀儡的脸出奇的白净，特别是穿着小姐服装的旦角，头上了镶金挂珠的，在汽灯的照耀下光彩夺目。挷歌也常想着，自己能变成傀儡，在众多村人的注目之下，能不时地让略年长的大嫂大姐们掏出手帕，抹几下发红的眼睛。在演戏当场，一般情况，挷歌听不懂傀儡们在唱什么，而往往在演完傀儡戏之后，大人们津津乐道之中，挷歌听懂了，比如说，有书生叫梁山伯，有小姐叫祝英台，小姐来到书生的坟墓面前，念念有词地唱着，然后有雷公敲下，墓门打开，书生钻了进去，再后来，他们变成了一对美丽的花蝴蝶。特别是书生的念白，挷歌反复在念，似乎成了她与同伴游玩的“道具”。在放牛时，挷歌还会学着书生、小姐对着牛牯开唱：“要是我有不测长与短，就在胡桥镇上立新坟。立新坟，立新坟，梁兄你红黑两字刻两块，黑的刻着梁山伯，红的刻着祝英台，我和你生前不能配夫妻，死后与你同坟台……”每每唱到这儿时，挷歌总感觉眼睛湿湿的，用手不停地拭着眼睛，牛牯也会停止吃草，抬起牛头，仰起脖子，来一声长长的“哞……”有时圆溜溜的大牛眼也会流泪，一只牛虻飞来，牛头晃动几下，尔后继续吃草。
挷歌的村子叫麻靛村，人们总是“马腚、马腚”地叫，甚是难听，她总感觉这村名有些流氓。还有与村名一样难听的是自己的名字，与同伴们玩撒时，大家总是挷歌、挷歌地叫着，她不知道娘为何要取这样的名字。其他女孩子的名字就好听多了，如召娣、银娣、凤娣、细凤、玉英，就和唱戏一样好听。挷歌不知道麻靛村名的来历，只知道这里是屏西县的一个小山村，据说，早年间先人是从福建搬来的，现在也就二十几户人家，房屋七零八落的，有茅草盖的，也有瓦片盖的。村前仅有一条小水沟，村后是一大片的山岗，父亲、叔叔和大哥们每天都在山上种玉米、蕃薯，有几片山还很远，来回得半天时间，父亲就在远山的山冈之上搭了山棚，带去米、蕃薯丝、咸菜等，五六天才回来一次。挷歌也经常与父亲住在山棚里，有时个把月都没洗头，都长了虱子。那小东西全身透亮，嘴巴上长了角，粘在头上，半年都洗不干净，其痒难忍，整夜无法入睡，任何时候只要一想起这东西，她就全身发麻，起鸡皮疙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