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胡毙 ...
-
哑女撸起袖管露出葫芦样的胎记,她张开嘴,嘶哑着喉咙发出“啊,啊”的声音,像在说:“是我,是我啊!”
胡姐缓缓蹲下将她搂进怀里,手顺着背脊往下拍,好像怀里的是个稚童。
“从前你常来郓州送货,那时候我就觉得你一个小姑娘不容易。”
此言一出,府衙内外瞧扶疏的视线都变了味,真是个……冒牌货?
封莳在百姓中埋伏了不少好手,见气氛不对,趁着众人没反应过来悄悄移至前头,只待她一声令下便冲进去。
她能拖到现在不下令是因为扶疏的神情不太对。
不止她瞧出来了,钱明进也瞧出来了,不然早在两人相拥的那一刻,他就会收她入狱。
不急不躁,全身上下没有露出丁点害怕的意思,就这么干站着,不辩解也没有要拖开她们的意思,未免太镇定了些。
正不解时堂下又传来声音,“我过得也不容易,可我那时却时常接济你,我担心人穷怕了会动歪心思。”
哑女听出不对劲,拥她的双手垂下去,一息后开始挣扎却撼动不了环住她的胳膊。
“那是女子对女子的怜惜,希望你做个好人之余能过得比我好,可惜,”胡姐声音哽咽,“可惜你没悟懂我的意思。”
这世上,她唯剩一个亲人而已,她过得不如意,想等酒肆生意再好些就接可怜的哑女到身边,多多地攒些嫁妆,日后替她寻门好亲事,看着她生儿育女,平平淡淡地过一生。
可她往郓州送的货,是人哪!都是与她一般大或者比她大几岁的姑娘家,无一例外都进了满香楼的门,她怎么敢的!
清清白白的姑娘都折在花老鸨和……和……
胡姐看向上首的守备大人,那些姑娘一旦入钱府的门,如同踏上了黄泉路,再无生还的可能。
“民妇认识哑女,”她大声吼道:“她,不是扶疏!”
她的嗓门一贯响亮,于寂静肃穆的府衙而言像是骤然敲响的铜锣,余音绕梁,久久不曾落下。
封莳怕她变卦,起身道:“查清楚就散了吧。”
“民妇还有要事要禀告大人!”胡姐突然站起来,俯首对上双不可置信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当年,她杀了花老鸨后被民妇撞见,她要胁民妇保密不然就诬告民妇说人是民妇杀的,民妇心里怕极了,所以只能帮她掩藏尸体。”
哑女使劲摇头,她扯着胡姐的手往上爬,胡姐一个站不稳跌倒在地,语气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尸体就埋在民女购置的院子中!”她的额头叩响青石砖,“请守备大人明察!”
扶疏扒开与她纠缠的哑女,颤栗的指尖伏在她的肩头,喉间发紧,嗓音干涩,“你胡说什么!”
“扶疏,此事瞒不下去了!”
“别说了!”
“你为着我养了她这么些年,可她的心肝就是黑的,仍不知悔改,就、就让守备大人定夺吧!”
哑女无声地笑了,她一骨碌爬起来,如离弦的箭羽冲向她们,可惜刚离弦就掉到地上。
两名衙役用木棒死死架住她的手脚,她目呲欲裂地瞪着不远处跪在地上的人,她的心肝才是黑的!为个外人竟将血亲置于死地,捅了一剑不够还要再补上一刀,是怕她报仇吗!
“钱大人睡着了?”封莳不悦地提醒。
“不敢,不敢,”钱明进派了几名衙役前往她说的院子,“挖出尸体想必还有一会儿,指挥使大人要不要先去后面歇息?”
“不必。”
***
两个时辰后,衙役抬着一具白骨回来。
与白骨一起的还有支象征身份的梅花绕珠金丝钗,这是花老鸨托人从东都买来的,工艺精湛非寻常物,她常戴着在城中招摇,不少人都见过它。
“既然真相已然明了,”钱明进指着哑女,道:“将这个意图冒名顶替的杀人凶手拖下去。”
扶疏搀起胡姐,盈盈施礼后就要往外走,她心里急着将人送出郓州,手心冒了汗黏腻湿滑,抓了好几次胡姐的手才握稳当。
钱明进敢开堂审理,定然是觉得胜券在握,可关键证人突然反将了他一军,再加他的上面还有平宁侯府压着,断不会轻易放过胡姐。
“以后,你都不用怕了。”胡姐宽慰她道。
扶疏下意识加快脚步,忽听身后传来嘈杂和惊呼,“犯人要逃跑,快拿住她!”
这满堂刀剑怎么会让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逃掉,扶疏悬着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她拎起裙摆欲小跑离开,右掌心突然一空,原本握在掌心的手背一点点抽离开。
她回首一看,面颊湿了一大片,“不,不……”大红袄子被血染成两个颜色,胸前冒出小截剑头,胡姐的嘴角溢出血痕,身子慢慢后仰。
“不!”她箭步上前接住胡姐,恐惧涌上心头,她哀求道:“不要……离开我、求求你、求求你。”
一切发生得太快,一阵慌乱后,哑女被当场诛杀。
“大夫,快叫大夫!”扶疏捂住她的胸口,血一汨一汨从指缝渗出来,她冲着人群哭喊:“叫大夫来!”
“扑”
胡姐呕出一口鲜血,她艰难地勾起嘴角,手覆上她的手背,“我……”
血争先恐后地从她口中冒出来,任凭扶疏怎么抹都抹不干净,最后,她绝望地捧起胡姐的脸,哭得像个孩子,“不要,不要……”
“我……在彦城,见过你……”胡姐在她耳边低语,“你的母亲是、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女子,你、你就继续做、做、做扶疏吧……”
“啊——”
手背上的温热慢慢逝去,扶疏眼睁睁看着她的胳膊滑落至地上,眼皮一点点阖上,只有嘴角依旧勾着笑,霎那间,心被斧子劈开,一直压抑着的痛翻滚着将她淹没,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她听不清也看不清。
她好像站在彦城的城楼上,脚下是被火焰吞噬折磨的族亲,咒骂着、哀嚎着……她的父亲,震慑西诏数十年的大英雄,被砍了头颅推进火海……她的母亲,那样体面和善的人,死时衣衫不整……
而她除了逃,什么都不能做……
画面转到初来郓州的那一年,粗鄙的老板娘对她关怀备至,她侥幸的同时也有几分得意,自以为轻而易举骗过的人,竟然一开始就识破了她……
良久,她从悲痛中抬起头,视线穿过重重刀剑落在操纵一切的人身上,心音在耳畔响起:钱明进,我要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