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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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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豫自那日从东延回来,在乌蔓那儿睡了一觉后,便有些头疼。请大夫来看过,说是有些风寒。她向来身体弱,久病成医,知道养上半个月就能好,便不以为意。昨日乌蔓从姐姐张桓那里带过来一罐蜂蜜栀子花糖浆,对她聊表慰问。张桓其实很喜欢熬些糖浆做点糕点。母亲还在的时候,最喜欢带着他们姐们俩做糕糖点心。母亲在里头指挥张桓和面调味,张豫只消在坐在门槛上瞧着,等出炉便好。
近年来,父亲将皇宫的事务渐渐托付给张桓。张桓恐怕是无暇做这些糕糖。因此张豫握着这一小瓶晶莹透亮的糖浆,多少有些感怀。她打开瓶口,舀了一勺,在阳光下熠熠泛着光,黄色的蜜中有细细的栀子花粒,甜香扑鼻。
她搅到旁边的药碗里,待到化开了,将药汤一饮而尽。
喝完药,她去暇鸪院吃早饭。乌蔓亲养的厨子,手艺可比父亲的厨子好了一大截。她每日早上去暇鸪院,暇鸪院的侍人都习以为常。不等她踏入正厅,且在花园里便纷纷向她请安:“二小姐。”
她问打头的婢女:“乌姑娘在书房吗?”
那婢女点点头,道:“二小姐早饭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去做。”
张豫不假思索,道:“乌姑娘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她快步走进入耳房,在里头等着。
不多时,便端上来一碗阳春面。张豫略有些失望,问那婢女:“姑娘早上便吃一碗白面么?”
婢女点点头:“姑娘说今日繁忙,让厨房一切从简安排。”
张豫挑起面上碧绿的葱花,忽然问道:“南郡的枇杷下来了了吗?”
暇鸪院的婢女愣了愣,看向张豫的贴身丫鬟。丫鬟答:“下来了。还未到最好的时候,但市上已有的卖了。”
张豫道:“去买些回来。现在便去。”
张豫将一碗面吃了一半,头有些犯晕。将碗筷一推,坐在院中的石椅上晒着太阳。不多时,枇杷便买了回来。她叫人拿了个瓷碗,纤纤十指,不避枇杷的汁水,细致地将枇杷皮剥去,只露出金铜色的果肉来。再小心翼翼将果肉自中间掰成两半,取出果核。瓷碗中便只剩下果肉。剥了满满一碗,便吩咐丫鬟给乌姑娘送过去。张豫远远看着书房的门一开一合,里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丫鬟无声地退了出来。虽然未曾瞧见,但张豫能想得到里头的情形。丫鬟将瓷碗静静放在乌蔓堆叠纸笺的书案上,便退出来。乌蔓自纸堆中抬头扫了一眼,便了然一切。
乌蔓是丞相的心腹。十年前东延火案之后,便立下了声名。那年她尚未满二十岁,竟然胆大心狠至斯,人人见她都要忌惮戒备。那年乌蔓搬来丞相府,张豫不过七岁年纪。远远躲在院墙后瞥见她,见她笑着和父亲交谈,言谈间眼神流转,似有千万种姿态,便陡然被那神情吸引,本能地靠近她。如今她回想起来,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想仿效她,还是想讨好她。
她神思飘远,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反应过来的时候,袄子已经当头拢下,女声温温柔柔却有些恼怒:“既然病了,怎么不进屋待着?”
她听见乌蔓的声音,颤了一颤,想反驳几句,却应景地打了个喷嚏。她艰难地从棉袄中露出一个头,见到乌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率先便笑了。
“怕打扰姐姐做事。”
乌蔓眉眼温和,却责骂她:“你现在才是打扰我做事。”
张豫跟着她走进书房。房中书案上只剩下一只空碗,她见了微微一笑,悄悄瞥了乌蔓一眼,见乌蔓不再搭理她,继续读着公文,便不敢出声。旁边榻上本来堆了书籍信件,却瞧得出来刚收拾过,铺了床软被。张豫便顺着意地躺在榻上,静静看着乌蔓低头写字。她目光忽然瞥见旁边散落的信笺,龙飞凤舞的字一瞧就是哥哥张晟的手迹。是闵川来的消息。她伸手拿过,窝在被中读了起来。
晖州州牧徐雯取地名晖字,自封晖军。张晟的军队在晖州丽城下苦攻半月未果,只好苦耗着,死守出路,望断了对方的粮草。丽城里头放出话来,说城内的粮草还够吃上三年,且看是张军弹尽还是丽城粮绝。此番耗着丽城,丞相那边还在晖南和徐雯相抗。丞相兵有百万,奈何晖军皆是被欺压惯了的草莽,一旦反起来便存有必死之心,反倒勇猛非常。
并且,鹿州州牧陈冀向来痛恨丞相张玳,心向皇族。十年前先皇去后,陈冀被一纸圣旨贬到闵川鹿州,人人都知道是丞相的手笔,他必然心里记恨。鹿州与晖州临近。如果徐雯拉拢了陈冀,丞相的处境怕是更下。
张豫一路读着,紧锁眉头。忽然瞧见末尾一句,“虽闵川多舛,不牢挂记,切望君安。”
她愣了愣,抬眼瞧乌蔓。乌蔓眉纤目细,鼻梁精巧,唇淡而凉薄。身型瘦削,瞧着温婉柔和。
切望君安,张豫一看那四个字便明白过来。
哥哥张晟,恐怕是对乌姑娘有意。
张豫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将那张纸轻轻放在桌上,自己闷着拉过被子。母亲当年是慕城名门家的小姐,论姿色,是排得上榜的,因而纵然父亲相貌平平,他们三兄妹都还称得上俊秀。哥哥张晟剑术好,于领兵上也有些奇才。这些年来,爱慕他的姑娘也不少有。父亲曾几次问他,他都推脱说无意成家。原来是早就心有所属。
张豫眉头攒得愈发深。也不避讳地盯着乌蔓。他们倒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乌蔓似乎觉察到她的目光,搁下笔,问:“怎么了?饿了?” 她看了看窗外的日头,“午时了。”
张豫裹着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闷声道:“我不饿,姐姐不必管我。”
乌蔓瞥到她放在桌上的信笺,心里了然,微微笑了笑,拉开门,吩咐房外候着的丫头,让厨房煮点粥,备几个小菜。
张豫低着眼,不再看她。乌蔓含笑坐到榻边,问道:“不舒服么?”
张豫摇摇头,道:“舒服。”
乌蔓扬了扬眉:“哪里舒服?”
张豫愣了,看着她,心里恼怒,又不敢顶撞,皱着眉,没有说话。乌蔓见她无言,有意戏弄她,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眉尾,道:“这里?” 捏了捏她的耳朵,又点了点她的鼻尖,“这里?还是这里?”
张豫终究扑哧一声笑了。乌蔓含笑揉了揉她的头发,道:“起来喝点粥。”
张豫摇摇头,道:“我不想出去。”
乌蔓道:“他们送进来。”她回到书案前,看着张豫团在榻上,慨叹道:“你在我这里不成规矩。等丞相回来,不但要斥责你,还连我一起罚。”
张豫笑道:“父亲哪会罚姐姐。姐姐还得为我求情。”
乌蔓笑着摇摇头,似是忽然想到什么,顿了顿,道:“明日你派人收拾下东西,过来同我住吧。”
张豫愣了,结结巴巴问:“什…什么?”
乌蔓道:“陛下要住过来。丞相不在,动丞相的屋子不合适。张恒屋里杂物也多,还有不少兵器,总不适合陛下住。我琢磨你的院子给她住比较合适。” 她瞧着张豫,笑道:“不然只得让你去住客房。客房东西终究不够全,想来还是同我住方便。委屈你同我住几日。”
张豫脸有些犯烧,道:“不,不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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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桓这日见完蒋峥,让月桃将圣旨带回了丞相府,自己留在宫中,往芾孝宫庭中悠然一坐,着实让蒋峥愣了一愣。
平日张桓只见过她一面,把事办完便走。不知道今日是哪里来的闲情雅致,便在她宫中待下了。张桓尚且一个字没说,蒋峥率先捏了一把汗。她那日提出要去月湖山踏青迎春,张桓虽然应了,却必然起了疑心。
张桓面上没什么喜怒,瞧不出深浅。
“明鸽今天不忙?” 蒋峥瞧着她。
“春光甚好,臣料想陛下在宫中寂寥,欲陪陛下同赏春景。”
正午的阳光照在她二人身上,确实烘得有了暖意。蒋峥低头轻轻笑道:“朕哪里寂寥?” 她握着茶杯,替张桓倒了一杯茶,茶水在杯中自顾自旋转,她道:“近来我发觉早年他们送我那个伶生,叫做赵依的,倒会唱不少名段,生了副好嗓子,身段又佳。他说起故事来也有趣,很能逗朕高兴。诚然宫中生活乏味,赵依却颇有意思。”
张桓面不改色,接过茶杯,道:“是么。”
蒋峥抿唇:“不过宫中只有赵依一个人唱,终究是冷清了些。朕思量几日,觉得应当请戏班子进宫来唱几日。”
张桓被茶呛了一口,皱着眉看着蒋峥。蒋峥面上带着个笑,形容一派天真。这位小皇帝几时喜欢上戏曲,她实在不得而知。
张桓看她的眼神里复杂了几分。
听说赵依在宫中常常排戏,苦于宫中人没什么天分,一直有些郁郁。叫了个戏班子,其实最合赵依的意思。蒋峥已经二十三岁。虽然从前向来冷冷淡淡,但一夜间于情事上开了窍,也不是没有可能。莫非她真的喜欢上了赵依?
张桓握着杯子的手顿在那里。
蒋峥道:“依明鸽看,觉得如何呢?”
张桓冷声道:“如陛下喜欢,臣自然倾力。但既要请人入宫,臣自然担心末九流之徒,不明礼仪,扰了陛下休息。进宫之人,臣会派人教导。”
蒋峥点点头,道:“自然,承蒙明鸽费心。”
这么多年来,这已然成了不成文的规矩。蒋峥若是有什么举动,必事事禀报张桓,由丞相府过目。从前欲吃一块市井的糖糕,还要由人切开验试。虽近年来丞相府对宫中监视略有放松,引戏班子入宫,还是不可不查的一件事。张桓说得好听,蒋峥也依言答应。君臣二人都心知肚明,却怎么也不肯弃了这名面上的功夫,叫旁人落了口实。
二人悠悠喝着茶。蒋峥有些犯乏,石凳无椅背,背空落着,坐得不舒服。忍了半晌,还是站起来,舒展舒展筋骨,几步走到殿中池边,双手撑在池边栏杆上,望着池中粼粼波光出神。她忽然愣了愣,瞧见池水上反射出的倒影,恢宏的殿宇上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影。
只霎那间,自上而下一个白影快速朝蒋峥飞射过去。
张桓自幼习武,不待凝神,便知道那是一只羽箭。她即刻气血上涌,不及细想,当即点了点石椅,起身飞跃到蒋峥近前,一把揽过她的腰。
她将蒋峥一把拉开,自己险险避过那羽箭,箭头正巧打在她青玉发冠上,发出“当”得一声,发冠应声落入池中。未料到弓箭手一连二发,第二支箭紧接着射出,白影一晃,不及反应。
羽箭直射入张桓胸口。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她来不及出声,反应过来时,羽箭已然穿胸而过,胸前只留下精致的白羽。张桓大口喘息着,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眼前一切倏忽模糊起来,汗簌簌直落。她强撑着走了两步,却被蒋峥一把抱住,二人一同跌坐到地上。只听见她声音远远地穿过来,声嘶力竭地喊:“护驾——”
张桓皱着眉,低头看见羽箭末尾处两圈刻痕,是丞相府家养刺客羽箭的隐秘标记。她忽然勾起唇角,笑了。
那日乌蔓说,要她命刺客刺杀陛下,她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好主意。
那日她吩咐月桃安排刺杀,时间就定在今日下午。是以她早上办完公事,一直没有走。便是为了行刺的时候保护陛下。一来免得刺客失守,若真的伤了陛下,才是闹出了大事。二来亦再给天下人做一番姿态。丞相长女冒死护驾,可见丞相与她张桓对陛下之忠心耿耿。
这个如意算盘打得好,现在倒是一一落实。只是没料到成了这副境地。被自己派的刺客一箭射入胸口,叫人知道,得是多大的笑话。
只片刻间,她思绪万千,回过神来时,胸口的鲜血已浸染过层层叠叠的衣裳,沾染得满手都是。她愣了愣,这是蒋峥的手。蒋峥的手长得很漂亮,皮肤白皙细嫩,十指纤长,骨节分明圆润,像玉雕的。这确实是公主皇帝的手。不像她张桓,自幼习剑,磨出不少茧子,她心里很羡艳。这手上沾满红得发黑的血,还颤抖着,轻轻抚摸着她被血浸透的衣服。
张桓皱着眉,抬眼看着蒋峥。天子眉头紧锁,紧紧抿着唇,眼中还有些晶莹的水色。
她觉得蒋峥似是吓坏了,有些艰难地哑声道:“你别怕,他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