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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五 ...

  •   蒋峥一夜未眠。白天张桓为她挡了一箭,随即晕了过去。太医来看过,羽箭未伤到要害,但穿过肩骨,得有得时日修养。她站在榻边,看大夫将箭头剪下,令人扶住张桓。他凝神顿了片刻,突然将羽箭猛地拔出。张桓生生疼得醒了过来,大口大口喘息着,蒋峥见她眼神涣散,皱着眉,一点点聚焦,目光扫过太医,抬眼就看见了她。
      张桓自方才被射中了发冠,青丝便散了一肩。此时混着鲜血和汗水黏在皮肤上,十分狼狈。
      蒋峥每次见到张桓,她总是有条不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挽成髻,衣冠楚楚一尘不染。见到她这副模样,倒是头一回。纵然面上都是汗渍和血迹,沾黏着发丝,张桓一双眼睛依旧干净清澈,她抬眼看着她,像一只幼兽。纵然瞧着无辜,骨子里却是凶蛮嗜血的本性。
      只是她这副形容,看起来年纪这么小。
      她想了一下,张桓今年已有十九岁。已经该是出嫁的年纪。

      太医将张桓的衣服褪落,给她包扎。蒋峥瞥了一眼她赤裸的肩,便转身回避。自殿外阶前望下去,芾孝宫一片繁华美景。只是少有人声,荒凉了些。
      她没有想到张桓会救她。

      七年前,张桓母亲逝世,举国哀悼。那日张桓觐见她,拿着一把匕首,横比在她颈边,双手颤抖,压出了血痕。她眼泪全凝在眼眶中,强压着声音的颤抖,问她:“一切都是父亲的错,陛下为什么要这么逼我的母亲?她做错了什么呢?”
      蒋峥握住她的手腕,妄图将张桓手中握着的匕首推开,却被张桓盛怒下一推,压得更深。

      她轻轻抚摸自己颈脖上的那道疤。七年过去,疤痕退去,只留一道淡淡的白印子,如不仔细端详,根本瞧不出来,但指尖触及,还是能感觉到微微的凸起。张桓的那句问责至今刻在她心上。蒋峥心里一向以为,如果有机会,张桓还是会杀了她。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救她。

      那刺客本是行刺她,一箭伤了张桓后,却收手而遁。

      太医说,张桓伤势重,需得几日后才能行动,这几日得先在芾孝宫住下。意料之中的,张桓清醒的时候,便坚持自己要回丞相府。她的侍臣便安排了车马送她回去。
      张桓走了,蒋峥便回了寝殿。未料到,在榻上坐了一晚上,看着屋外云霞纷涌。倒有点像十年前东延火案之后的那几天,她坐在榻上,生生几夜没有合眼。

      那日她是怎么回答张桓的?她将张桓推开,看见她匕首上的血迹,随手抹了抹自己的脖颈,道:“朕逼她?丞相又是怎么逼朕的亲人的呢?”

      东延火案之后,大理寺派人前去调查。办案半月,仍未能找到纵火者,归因于冬日天干,火烛倾倒燃着房屋。这在谁看来都是个笑话。大雪漫天,小小一根烛,怎么烧得了偌大的东延寝宫。更不必说,东延事发之后,丞相府莫名提拔了一位毫无名气,年不过二十的小姑娘做参军幕僚,请她住进了丞相府暇鸪院,奉为座上宾。其中曲折,明眼人都猜得出。她又怎么会不明白。数日后,她择良辰登基,目光往台下一扫,便瞧见站在丞相身侧的那位姑娘,穿着件雪青的群褂,头发随意挽着,瓜子脸,淡而秀气的眉眼,精巧的鼻子,凉薄的唇。瞧着温婉淑良。直到丞相上到近前,她才知道,这位便是那位平步青云的乌蔓姑娘。
      蒋峥还记得,那时尚有人敢说一句她德不配位,只凭借着少年孤勇闯入丞相府。却没料半个月后丞相向西收拾蛮夷,乌蔓一人留在慕城,将城中上下打点得得宜,趁丞相出城,一举干掉了几个朝中尚有摇摆的旧臣,将其打发回乡。甚至还有闲心排整了丞相府内的园艺。直到那时,众人才见识了她的手段。

      她向来不敢想,东延的那夜,是怎么样的惨状。

      将夜熬到天明,她起身换了件衣裳。昨日张桓护驾有功,这个嘉奖怎么定,也得看丞相府的意思。但是皇帝的态不可不表。既然张桓冒死相救,她也少不了去丞相府探望。她令奉鱼去请御厨做了几盒点心,便驱车去丞相府。皇城卫一路护送。

      丞相府装潢简陋。墙影斑驳。丞相清廉,不在围墙上耗费财钱,乃心系国家,不计小家。蒋峥在府门前顿了顿,吩咐奉鱼,丞相府门墙斑驳,赐一两银修复门墙。

      丞相府恭迎圣驾,已在府门内上上下下跪了一地。乌蔓不等她免礼,便率先站起来,道:“张桓伤重,不能迎驾,请陛下恕罪。”
      本来丞相府当由张桓接驾。既然张桓不能来,便顺次应当是张豫来。她瞧见张豫站在乌蔓身侧,神情淡淡的,微微低着头。张家这个二女儿性子太软,当不了事,竟然由乌蔓接驾。

      她令众人免礼,同奉鱼径直去了张桓的住处昱安院。

      昱安院门前零落长了几树玉兰花。早春日头,正冒出花骨朵。蒋峥站在树下,让奉鱼先进去吩咐,免得她一进去,侍人跪倒一片,扰到张桓。待奉鱼回来,她才走进了院。

      这是她头一回进昱安院。穿过游廊前厅,先到了院中。本是姹紫嫣红齐放的时候,院中却没什么精心栽培的花草。一棵梧桐树下,零落长了些繁杂的野花。院边摆着个兵器架,上头挂着张桓的弩和刀。
      架下,睡着只小虎崽。生人的气味惊扰了,踉踉跄跄站起来,谨慎地看着她。
      蒋峥愣了愣,笑了。

      她走进正寝,门正巧“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丫头见是她,连连跪下行礼。蒋峥径直走进去。意料之外的,榻上并没有人。只窗边站着个绰约的人影。
      听见推门声,张桓才转过身来,一张脸没什么血色。见是蒋峥,带了伤便没有行礼,只规规矩矩道:“臣桓,参见陛下。”

      蒋峥让奉鱼和侍人都出去,将门关上,道:“太医说,需卧床多休息。”
      张桓道:“刚起来。”
      蒋峥走过去,将那提点心放在桌上:“宫里做的。”

      张桓低眉瞧了一眼,又抬眼看了看蒋峥,轻声笑了。打开盒盖,里头放着碟青团。她拿了一个,也不拘谨,当着蒋峥道面便吃了起来。

      蒋峥瞧着她,到底还是小姑娘,纵然不喜欢花花草草,也还是喜欢甜点。

      张桓将那团子吃完,拿帕子擦了擦手,道:“陛下可知,那刺客是什么来头?”

      蒋峥道:“不知。”

      张桓道:“今晨和乌姑娘商量,臣以为,当及早派大理寺前去查案。听闻昨日皇城卫并未及时追到刺客,未能护得陛下周全,昨日乌姑娘已经惩罚下去,并且另遣调了一批人马去追查。皇城卫自今日起停职查办,以届时问责。但慕城精军大多已依圣旨随丞相进军闵川,慕城无足够人手可供调遣。刺客在逃,陛下如仍住在宫内,臣担心陛下的安危。”
      她伤重,一番话纵然轻声细语地说下来,仍旧牵扯伤口,微微喘息。

      蒋峥有些明白过来,心里惊了一惊:“明鸽的意思是?”
      张桓道:“丞相府亦有精军护卫。本想派去保护陛下,奈何芾孝宫太大,如将丞相府的人手转去宫中,仍旧不够。臣思前想后,与其如此,不若将陛下接入丞相府。臣自然知道,此事不合规矩,但顾及陛下安危,臣又觉得必须如此。陛下觉得如何?”

      住进丞相府。
      蒋峥心沉下去,面上却笑了。她并不擅长作戏,这个笑也有些勉强。她方才有了一点动作,那刺客便从天而降,由得他们顺理成章请她住进丞相府。这刺客倒是顺着丞相府的意思,来得时间太巧。她瞧着张桓一点血色也没有的唇,再看到她胸前的伤。张桓竟然为了让她住进丞相府,下了这么一番血本么。那箭要是再偏个数寸,且不知道她命能不能保住。张桓岂会冒这样的险?并且,如果是张桓派的刺客,又怎么会伤到张桓?
      或许是旁人。是乌蔓,乌蔓敢这样伤张桓?还是另有其人?
      她盯着张桓,顿了片刻,寻不到理由推脱,道:“明鸽所言不错。只是宫中妃嫔乐官,自然不便都住入相府内。但若留在宫中,岂非置其安危不顾?”

      张桓笑道:“陛下多虑了。刺客的目标自然是陛下,何必费心伤及旁人。”

      蒋峥将食盒盖子一关,发出“啪”的一声,道:“赵依唱得好戏,很能为朕解闷,先前也同明鸽你提过。朕要赵依一道来。”

      张桓静静瞧着她,那眼神让蒋峥有些泛寒。张桓将那食盒盒子重新打开,又拿了块糕出来,轻声道:“自然,都听从陛下的意思。”

      她转身躺回床榻上,道:“舍妹已将院子让出来,陛下今日便搬过来。那赵依,”她顿了顿,“如果陛下喜欢,自然也可以过来。臣多谢陛下今日前来探望。臣自小习武,经得这点皮外伤,不劳陛下挂心。”
      张桓躺下来的动作牵扯了伤口,声音依旧四平八稳,却没忍住皱了皱眉头。

      蒋峥忽然问:“为什么救朕?”
      张桓愣怔着抬头看她:“什么?”
      蒋峥道:“那日朕站在池边,箭是射向朕的,与明鸽相去甚远。明鸽为什么要救朕?”
      这个问题她思来想去也没有明白。如果她死了,放眼祺国,再也没有皇族血脉。天下失君,丞相自然不能借她的名义号令天下,是失了最重要的棋子。但当日只那电光火石一刹那,张桓何以思量得这么多?更何况,张桓恨透了她。

      张桓顿了顿,道:“护驾救君,本是一个忠臣的本分。”
      这句话由她说来,自然是荒唐。张桓欺君跋扈至此,自称忠臣便是个笑话。蒋峥闻言,却莫名觉得张桓此刻倒比平日坦诚。
      她有些失神,低声让张桓好好休息,便退出了此间。
      奉鱼在门口候着她。蒋峥叹了口气,道:“派人回去收拾东西,搬过来吧。”

      奉鱼愣了愣。蒋峥方才有了一步动作,张桓便要她搬进丞相府,以便严加监视?张桓伤重至斯,为何还有这样的心思。
      奉鱼知道此间非说话的地方,将疑问全咽了回去。退出院子,跟随府内侍人横跨了整个府宅,一路走到了张豫的院子。等旁人都退下,才轻声问蒋峥:“赵依随陛下一道过来,合乎规矩,张将军答应吗?”
      蒋峥点点头,道:“让他也过来,住在隔壁房里。”
      蒋峥身上一袭淡缃色的袍子,上头用银色的线绣满龙纹云饰,显得厚重,压在她身上。
      奉鱼点了点头,正欲去办,却忽然顿住脚步,道:“不同赵依同寝?”
      蒋峥愣了。转瞬便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赵依生得一副好皮囊。虽是旁人以乐官之名献的,却终究是个宠臣。瞧张桓的意思,恐怕是以为她与他是男女之情。不若将错就错,绝了张桓的疑心。
      她改口道:“同寝。隔壁不用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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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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