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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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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八点,游乐场里游人如织。
这是一个充满欢乐的地方,就算是尖叫,也是带着兴奋,刺激的尖叫。
戴安穿着一件白衬衫,手里拿着一杯纸咖啡,站在一个巨大的时钟下面,抬头出神的盯着它。
那是一个几乎有摩天轮那么大的时钟,金光闪闪的,迎着初阳,有规律的转动着。
这是A市最大的时钟,其精准度到了毫秒,有很多人觉得稀奇,都会过来看两眼,但是像戴安这么一眨不眨的盯着看上半天的,却只他一个。
戴安就这么站着,喝完了手里的咖啡后,将纸杯扔到了垃圾桶里面,然后又继续站回了原地,盯着面前的巨大时钟,时不时的,还会去看手腕上的时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一个戴着黑色帽子的人走了过来,伸手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戴安回头,俊秀的脸在阳光下好看得晃人的视线,他看了黑帽子一会儿,通过气息辨认出对方的身份,弯了一下唇角:“是你啊。”
“我来奉劝你一句,不要作死。”黑帽子把帽子又拉低了,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语气算不上好,“这世上到现在,只剩下了我们两只花妖,你知道飞升局那边有多少只眼睛盯着我们吗?”
飞升局是一个专门管理妖物修炼飞升的一个地方,其管理制度非常严苛,每一只妖物都得造册登记,飞升前必须汇报。如果非法飞升成仙,他们会派人过来抓人的,抓起来后大半是走一下审核流程,然后以危害人类的罪名,关进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永远不放出来,之后怎么处理,里面的水深着呢。
两只花妖都没有登记,在飞升局那边是黑户,而据说花妖的心极为难得,尤其是开了神智,修炼多年的花妖,吃了后可以长命百岁,寻遍神州大地,也就只有他们这两只了,黑暗中不知道多少人贪婪地盯着,想要分走一杯羹。
为了逃脱追捕,两只花妖必须隐匿气息,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生活着。
戴安的唇边扬起一抹笑,似讥似嘲,眼底泛着针尖般的锋芒:“被他们逼到这一步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你马上就要渡劫了,渡完劫就是神仙,他们哪能管得着你?”黑帽子啧了一声,觉得戴安很是冥顽不灵,“这是关键时刻,要是这会儿被抓住了,你就前功尽弃了。”
他和戴安的关系算不上好,但是也不愿意看见他落难,唇亡齿寒,这道理他懂。
而让他费解的是,在这么重要的时间里,戴安不好好的躲着,居然来到了人流量最大的游乐场里面看钟,这是什么毛病?
嫌自己活得太久?
人类里飞升局那边的眼线多着呢。
戴安是疯了吗?
“我很累了。”戴安转头看着他,目光飘渺,“从他们杀了我的爱人的那一刻起,我就与他们不共戴天了,这么多年,躲躲藏藏,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我胆颤心惊,我快承受不住了,我想快点了结。”
黑帽子静了一瞬,戴安与另外一个男人的事情他听过一些,飞升局是一个严苛到近乎残忍的地方,一百年前,那个男人不知道怎么的,触犯了飞升局的禁忌,直接被追杀,爆体而亡。
黑帽子看了看面前伫立的一大面时钟,眼睛眯了一下:“那你看这个是想干什么?”
“他是一个凡人,凡人逃不过生老病死,就算当初不发生那样的事情,也是会先我一步离开的。”戴安慢慢的仰起了头,细碎的阳光在他的脸颊上跳跃着,衬得他的皮肤雪白一片,他的语气很平静,“如果能够渡劫成功,我就可以让这个时钟逆时针转动,让一切重来。”
黑帽子满脸错愕,不可置信道:“你疯了?!”
逆天改命可是违背天道之举!哪怕是神仙都不敢随便使用,更遑论一个刚飞升的小妖?
再说了——能不能飞升都另当别论。
花妖是妖,渡的劫比正经的道士要重十倍。
戴安只是笑:“我的命都是他给的,为了他疯一次又如何?”
黑帽子简直觉得过来好心劝说他的自己有病,戴安就是个疯子,他同情心这么泛滥干什么?他一心要寻死,他何必拦着?
“我不管你了。”黑帽子的语气变得无比冷漠,说着他就要往外走,“你他妈动静小一点,最好别牵连到我,你怎么死我不关心,要是让那群疯狗通过你抓到我,我饶不了你。”
戴安的声音很轻:“你放心。”
黑帽子几个跳跃,离开了游乐场,消失了身影。
***
半夜十二点。
戴安站在时钟的最顶端上,抬头看着头顶阴沉的天空,今天的夜晚乌云密布,一场狂风暴雨眼看着马上就要来临,而在修道者的眼中,此时的天象却是另外一番场景——
紫电沸腾,大风骤起,暗红色的光芒在乌云间不断闪烁,像是一双窥探世间的猩红的眼睛。
戴安的衣服被吹得猎猎作响,整个人在如斯灭世之景底下,像是一张摇摇欲坠的纸片,单薄得似乎马上就要被狂风吹走。
雷劫马上就要来了。
戴安却一点都不紧张,相反,他的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两个穿着黑袍的人隐匿在角落里,望着这个方向,一个个子高一些,一个人的个子稍微矮一些。
个子矮的问道:“师姐,我们什么时候上?”
她们是飞升局派过来围剿妖物的,戴安待在飞升局通缉榜第一名上有一百年了,从来就没下来过。
今天他自己冒出来了,简直像是活腻了,千里送人头来的。
就算可以飞升又怎样?雷劫承受不了,照样是个死,到时候她们轻轻松松的就可以将人拿下。
而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是可以渡过雷劫,也可以趁着最后一道雷劈下的时候,她们趁虚而入,玩个小手段,硬生生的斩断他的成神之路,最关键的时刻被打断,到时候弄死他跟碾死一只蚂蚁似的简单。
个子高的沉默了一会儿,淡淡的道:“再等等。”
个子矮的应了一声,握紧了手里的刀。
这时,遥远的天际传来呜呜声,一声声闷雷轰然炸响,震得大地都抖了三抖。
风也越来越急,刀子似的刮在人的身上,像是要剐下一层皮来。
而就在这个当口,一道红色的闪电迅猛的劈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戴安的头顶上。
仿佛整个人被劈成了两半,耳边传来了模糊而又不真切的嗡嗡声。
电流如同一张网,将他整个人从头到尾的包裹着,不断的窜动游走,堪比极刑。
心跳声如同擂鼓,急速的跳动着。
戴安忍了半晌,身体一歪,整个人跪了下来,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血。
鲜红的血还未落下,便化成了一朵又一朵的花苞,散发着淡淡的白光,向上飞舞着,盘旋在了他的身边。
戴安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看着无数的小花徐徐盛开着,他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的一幕。
那是他刚刚遇见沈铎的时候,他狼狈的倒在雨里面,发着高烧,浑身酸软。
刚被飞升局追杀过,他的身上还有伤口,伤口处不断地溢出血来,在雨水的冲刷下,化为一朵又一朵白色的小花,又虚弱无力的消失。
沈铎撑着一把黑伞,从他的身边路过,戴安怕吓到人,用尽浑身力气艰难的往巷子深处挪动着,可才堪堪移动几厘米,他的头顶上忽然就多了一把伞,旋即,一只有力的手臂温柔的将他扶起。
戴安浑身上下都是雨水,连眼睫都是湿的,他转头与沈铎对视了几秒钟,顿了会儿,刚想开口说谢谢,沈铎便先一步开口了,声音很温和:“小姑娘,你怎么躺在这儿?”
因为长得好看,戴安平生第无数次被人认错性别:“.......”
“还带着这么多花,你是卖花的吗?”沈铎好奇的打量着不断从他身上溢出的小白花,瞬间有了脑洞,试探性的开口道,“你是不是因为卖不完花,所以不准回家?”
戴安满脸麻木:“......”
他是第一个不害怕他的人类,虽然被误解了性别,也被误解了职业,但是好像也没什么,这个人的心肠还是很好的。
过了一会儿,戴安慢慢的开口道:“你要吗?”
沈铎正用力将他扶起来,让他把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闻言,笑了一下:“你卖的是什么花?”
戴安把浑身的重心都放在了他的身上,踉踉跄跄的,却依旧行走困难,他回道:“昙花。”
“昙花啊。”沈铎笑吟吟的,“很漂亮的花,和你一样好看。”
第二道雷狠狠的劈下——
戴安痛得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浑身的骨头就像是被大卡车碾压过一样,血腥味一路蔓延到喉咙,似是被火烤,又像是处于寒冰地狱。
他又想起来,和沈铎在一起后,因为那次受伤的缘故,每逢雨天他就会发烧一次,那时候无论吃什么药都不管用,伤口疼得他只想在床上打滚。
每当这时候,沈铎就会抱着他,一遍又一遍的拍着他的后背,轻声跟他讲故事,转移他的注意力。
沈铎是个建筑师,学的是工科,讲故事的时候结结巴巴,逻辑不通,有时候一个很温情的故事都能被他讲得七零八碎,干巴得如同一杯白水。
实在忍受不住了,戴安就会从他的怀里抬起头,狠狠的吻着他的唇,沈铎就会慢慢的掌握主动权,耐心的安抚着他,使得他安静下来。
后来每逢雨天,沈铎总是在家陪着他,寸步不离。
但是自他死后,每一次的雨天,每一回难忍的疼痛,都再没有人陪在他的身边了。
戴安又猛地喷出一口血来,鲜艳的红色沾染了他的衣襟,使得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血人。
第三道天雷落下,巨大的轰鸣声给人一种这雷似是要将整片大地都劈开的错觉。
戴安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从时钟上落下,浑身浴血。
但是在掉下来的那一瞬,他死死的伸手攥住了时钟的边缘。
雷电如同万千小蛇一般在乌云中游走,猎猎狂风吹得他不断的摇晃,倾盆大雨霎时砸下,带着凛冽的寒气。
戴安吃力的喘息着,他从未感受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临近过,近到至于一松手,就能触碰到它。
——我就要死了。
他这么想着。
上一次有这样的念头的时候,是沈铎拉着他的手,两人在大雨中一起逃亡。
飞升局太贪心了,那群未能飞升的妖物被死亡的恐惧掌控了,他们上天入地,寻求着能让自己不死的法宝,而几十年来,就寻到了戴安这么个宝贝。
他们想要他的心。
他们隐匿在黑暗中,窥伺着戴安的一举一动,终于让他们抓住了他落单的机会,围住了他,然后挖出了他的心。
沈铎回家后看见奄奄一息的戴安,二话不说只身闯了飞升局。
他是一个凡人,有天道护体,世间一切妖物都不得伤害人类,否则必遭天谴。
因此当他闯进去的时候,没有妖物能拦住他,越是修为高深的,越是惜命。
而等他出来后,飞升局的人就追了过来,他们动不了沈铎,但是可以杀戴安。
两人一起跑着,戴安路过的地方,开了一路的花,而那些花的颜色愈发的惨淡,那代表着他离死亡已经不远了。
如果不是沈铎紧握着他的手,他甚至连多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
最后被大群黑袍人围住的时候,他们所有的攻击全都朝着戴安一个人袭来。
瓢泼大雨中,沈铎抱着戴安,努力的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他,但是这根本无济于事,术法精准的袭击着戴安,他大口大口的吐着血,虚弱的抓住沈铎的手,慢慢的道:“......阿铎,我快要死了。”
沈铎从未抱他抱得如此紧过,他喃喃道:“你不会有事的,乖,相信我。”
怎么可能没事呢?
重重包围下,他们是铁了心想要他的命,这么好的时机,他们不会再错过了。
戴安的眼前开始浮现出大片的光点,他的视线涣散着,瞳孔放大:“......我只是很遗憾,我们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我都没有带你去看一看我的昙花林。”
他是昙花妖,想要多少昙花就有多少昙花。
昙花的花语是刹那间的美丽,一瞬间的永恒。
而他很贪心,他想和沈铎有永久的永恒,所以,一朵昙花代表一瞬间,那么只要有足够多的昙花,就可以达到永远了吧?
只是......很可惜呢。
再也没有机会了。
戴安感到自己的身体不断的变冷,体温迅速的流失,眼皮越来越沉重。
他闭上了眼睛,觉得能和沈铎一起死,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沈铎原本没有必要陪他的,他死后一定要化为厉鬼,把飞升局搅得天翻地覆,为他报仇。
但是戴安错了,他再一次醒了过来,完好无损。
而付出的代价是沈铎的命,他抱着他,戴安的身上沾满了沈铎的血。
此后百年里,他都是孑然一身,踽踽独行,如同一只飘荡在世间的游魂。
第五道雷劈了下来——
疾风骤雨中,戴安的手一松,从时钟上落了下来,而无数的白色小花霎时涌了上来,包裹着他,减缓着冲力,让他慢慢的从空中落下。
血不断的从五官冒出来,淹过了耳朵,戴安倒吸着凉气,呛得直咳嗽。
矮个子的黑袍人问道:“到点了吧?我们动手?”
“他要死了。”高个子的女人抱着手,手指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手臂内侧,她是当年追杀戴安和沈铎的人之一,她本来就不赞成对戴安赶尽杀绝,可惜不能违抗命令,所以只能违心服从。
而混到了今天,她在飞升局也有了话语权。
——她从来都不觉得用一个人的心去换得另外一个人的长命百岁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那是蛮不讲理的杀戮。
矮个子的人歪了一下头:“所以呢?”
高个子女人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那面巨大的时钟,开始倒计时。
十,九,八.......一。
戴安最终还是没能撑过第五道劫,他倒在了血泊中,死死的睁着眼睛,以他为中心,周身五米内,全都开满了昙花。
带着血的昙花,它们妖冶的绽放着,美到了极致,像是彼岸的曼珠沙华。
高个子的女人伸手,朝着他的方向缓缓的吹了一口气。
......
戴安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大片白色的天地间,周身一个人都没有。
一道声音响了起来:“你已经成功历劫,可有什么愿望?”
已经成功历劫了吗?
戴安觉得很是恍惚,颇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等到那道声音问第二遍的时候,戴安才缓过神来,开口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我想让时间逆流,找到一个已经逝去的人。”
那道声音道:“好。”
戴安觉得眼前一花,视线再度清晰的时候,他看见了一道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沈铎站在他面前,嘴角边是一抹温和的微笑,他看着他,眼神温暖和煦。
沈铎对他缓缓的张开了双手。
戴安的眼眶在瞬间湿润了,他就像是一个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的孩子似的,大步的奔跑了过去,然后用力地抱住了他。
他的声音很哽咽:“阿铎,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很......很想你。”
沈铎慢慢的抚摸着他的头发:“我也是。”
......
高个子的女人蹲在戴安的身边,伸手在他的眼前抚了一下,戴安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在瓢泼大雨中,戴安的身体慢慢的虚化,泛起了阵阵温润的白光,那光在黑暗中格外的明亮。
然后,他的身体最终消失不见,化成了一朵纯白的昙花。
女人看了那花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他得到了。”
矮个子的女人眼睁睁的看着戴安的心就这么溜走了,愣愣的看向自己的上司:“什么?”
女人的眼神似是悲戚,又像是怜悯:“永远的永恒。”
她抬头看着渐渐平息下来的天空,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