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奉春君

1、01

　　“仅仅只是如此......我就死了。”维意摊了摊手，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今天是她的头七，她被安置到了一处宁静的墓园，和许多可爱的新鬼们一起等待着重新投胎。

　　但是因为最近地府人员爆满，黑白无常们忙不过来，所以她们这一批鬼领到的投生号码牌已经排到了一个星期后。

　　白天大家可以安静的睡觉度过，到了晚上，墓地里就热闹了，许许多多的女鬼男鬼们纷纷从自己的墓里面飘散出来，出来散心透气。

　　顺便还有开茶话会，故事会的。

　　今天就轮到了维意讲自己的生前故事。

　　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维意能够回忆起的生前的片段寥寥无几，而且都很模糊得很，像是盖了一层雾一样。

　　唯独死的那一幕她记得很清楚。

　　她记得自己是去出门看花，她种的白芍花要开了，那天她很高兴。

　　白芍花也开得很漂亮，纯净芬芳，层层绽开，花瓣上犹沾露水，赏心悦目极了。

　　但是她也就只记得这一幕。

　　之后她就死了。

　　“那真是太奇怪了。”维意身边坐着的是一个被车撞死的女鬼，女鬼还停留在被撞死的瞬间，满脸鲜血，但是她一点都不在意，一边津津有味的抱着香烛啃一边八卦着，“维意的故事太无聊了，有没有人还有别的故事可以听的？”

　　“没有啊。”一个男鬼支着自己的脑袋，眼神呆滞，“我在这儿都待了一个月了，这里死的鬼的故事全都讲遍了，哪还有什么新鲜的故事可以听哦。”

　　“那要不然......”一个猝死的程序员男鬼摸了摸自己已经秃顶的脑门，犹犹豫豫的看了维意一眼，“要不然你再讲一遍？”

　　漫漫长夜，何以解忧？没有杜康，只能漫无边际的聊天讲故事来打发时间。

　　可惜最能打发时间的鬼故事大家已经不感兴趣了，大家都是鬼，鬼故事没什么好听的，在众多鬼之间，最受欢迎的故事，反倒是那些最平凡最普通的日常小事。

　　维意大概算是这一圈鬼之间最为特别的鬼，都说人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死后就是什么模样，别的鬼不是缺胳膊少腿、脑浆满地，就是满脸青黑，像是要皲裂的土地似的，但是她却是个例外。

　　维意白白净净，穿着一条棉布长裙，黑色的长发如同漂亮的绸布一样披散在肩头，她的脸很小，眼眸深处像是藏了一汪纯净的湖泊，总是弯着的，整天逢鬼就笑。

　　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活人似的，浑身上下找不到半点鬼气。

　　维意苦恼的想了一会儿，手指屈起，抵在下巴上，半晌，她摇了摇头：“我......我想不起来啦。”

　　“什么？”吃香烛的女鬼眨了眨眼睛，颇为讶异，“你想不起来了？维意，你才刚刚讲完不到五分钟唉。”

　　“是的。”维意老老实实的低着头，像是一个做错了事乖乖等待着被训的学生似的，“我想不起来了，我不知道我之前说了什么。”

　　“唉。”男鬼长长的叹了口气，他看了眼时间，发现现在才十点钟都不到，整个夜晚还长得很，于是又再次叹了口气。

　　一大堆的鬼围着幽幽的冥火，相顾无言，各自发着呆。

　　女鬼吃完香烛，满足的抹了一把嘴，她的视线在众鬼之间转了一圈，最终落到了坐在维意身边靠后的位置，一个十分不起眼的男鬼身上，她在脑海里想了想关于这个男鬼的记忆，但却狐疑的发现自己并不认识他，不禁出声喊道：“喂。”

　　那个男鬼慢慢的抬头，看向了她。

　　男鬼的长相很普通，斯斯文文的，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

　　只是在抬起眼睛的那一瞬，他的视线尖锐得就像是鹰隼一样，不过也很快又化为了平静。

　　女鬼更加奇怪了：“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也是我们墓地的吗？”

　　“不是的不是的。”记性差的维意赶紧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那是一个维护和保护的姿态，她一脸认真的向群鬼们介绍道，“他叫魏鸿，是一只新鬼，他是这两天落水溺死的，他想在我身边找个窝来着。”

　　“哦？”女鬼疑惑的打量了一下魏鸿，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只鬼很奇怪，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但具体是哪儿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男鬼则是个不计较的人，他见来了新鬼，顿时就兴奋起来，直起身体问道：“既然是新鬼，那早说嘛。来来来，给大家讲个故事呗？什么故事都行，越长越好。”

　　魏鸿没说话。

　　维意抱歉的对着大家笑了笑：“不好意思啊，魏鸿他有点害羞，他平时还是话很多的。”

　　“你怎么知道？”女鬼又拿了根香烛放在冥火上烤着，愈发奇怪了，“听你这语气，你好像跟他很熟？”

　　“我......”维意一时语塞，愣住了。

　　她完全没有想那么多，刚才的话全都是下意识的从嘴里冒出来的。

　　但确实，从见到魏鸿的第一眼起，她就对他生出了亲近感，这种亲近感来得莫名其妙，却又像是扎根在她心底最深处似的。

　　......为什么呢？

　　还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回答，魏鸿便开口道：“那我就来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其他的鬼没想那么多，对于他们而言，有事做，有故事可以听，比一切都重要。

　　于是大家纷纷开始鼓掌，打起精神来听他讲故事。

　　魏鸿的声音很平淡，语气没有丝毫的起伏，但却讲得很认真。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魏鸿和一个女孩从小一起长大，后来他们又一起出国留学，工作，自然而然的在一起。

　　他们的感情没有轰轰烈烈，没有刻骨铭心，就像是白开水一样平淡无奇。

　　但是变故就发生在魏鸿准备求婚的那天，女孩查出得了癌症，那一天她的世界崩塌了，她没接任何人的电话，把一切通讯设备全都扔了，跑到海边待了一整天，也哭了一整天。

　　他找到她的时候，她浑身冰凉，看见是他来了，嚎啕着扑进他的怀里，一遍遍的跟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可能以后的路，都没办法一起走下去了。

　　对不起，曾经许下的山盟海誓，都实现不了了。

　　对不起，她跟他再也没有未来了。

　　魏鸿只是抱紧了她，什么话都没说。

　　三个月后，癌细胞扩散，她进行了第一次手术。

　　手术算不上成功，而在手术后，女孩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又过了两个月，她的病情再一次恶化了，这一次，没有人能将她从死神的手里抢回来。

　　她离死亡只有半个月的距离。

　　这时候她已经开始经常忘记事了，脾气也变得反复无常，让人摸不着头脑。

　　最后，她忘记了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他是谁。

　　魏鸿就一遍遍，耐心且温柔的告诉她，手把手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女孩的病情断断续续，有时候甚至神志不清。

　　最后一天的时候，她忽然微笑着喊出了他的名字，说白芍花开了，她想去看看。

　　魏鸿带着她来到了白芍花下。

　　那天她很高兴，她一整天都没忘记他。

　　晚上魏鸿如同往常一样跟她讲睡前故事，哄着她睡觉，她轻轻的吻了他一下，灯光下，她对着他笑靥如花，美丽得就像是一个天使。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女孩就不见了。

　　在床头柜上，放了一朵清新美好的白芍花，还有她一直戴在手上的一枚钻戒。

　　这个故事结束的时候，所有的鬼都陷入了沉默中。

　　女鬼连香烛都忘了吃，任由它在火上散发出烧焦的气息。

　　大家一起看向了维意。

　　维意不太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看着她，身体瑟缩了一下，下意识的往魏鸿那边偏了偏。

　　魏鸿伸手牵住了她的手，低声道：“你有看你今天的贡品吗？”

　　话题转移得有点快，维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她摇了摇头，然后又回头看向自己的墓碑，自己的墓碑前面，放着一个白色的，方方正正的小盒子。

　　她迟疑了一瞬，将它捡了起来，然后打开了。

　　白色的花瓣随着她打开的动作缓缓绽开，花瓣中间，是一枚小巧玲珑的钻戒。

　　“好漂亮的戒指。”维意笑起来，“那个女孩留给你的戒指，也一定很漂亮吧？”

　　魏鸿沉默的看着她，眼底蓄积着汹涌暗沉的光，半晌，他嗯了一声，然后又问：“你觉得她是为什么要把它留给我呢？”

　　维意小心翼翼的取出戒指，歪头想了一下，语气温柔：“我不知道唉，但是我觉得你真的很爱她，她也肯定很喜欢你吧，留戒指给你大概是想.....它值得更好的女主人吧。”

　　不过那个女孩也真是太可怜了。

　　她和魏鸿这么相爱，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它不会有下一个女主人了。”魏鸿慢慢的从她的手里接过戒指，然后拾起了她的手，戴上了她的无名指。

　　小巧的一圈，环在她的指间，在澄澈的月光下，散发着温和的光芒。

　　魏鸿低头看了会儿，然后看向她：“你戴着很好看。”

　　维意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她伸手盖住了那枚戒指，轻轻地摩挲着它：“谢谢。我很喜欢它，不知道为什么......”

　　维意顿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我觉得它像是我遗失了很久的，对于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一样。”

　　但明明她也是第一次看见它。

　　而且......怎么会有人把它当成贡品送给她呢？太奇怪了。

　　是谁送给她的呢？

　　......

　　嗯？

　　......

　　“维意？”魏鸿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维意回过神来，迷茫的看向他，半晌，她眨了眨眼睛：“......你是谁？”

　　吃香烛的女鬼偏过了头，眼眶微热。

　　“我是谁不重要。”魏鸿站起身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现在要离开了。”

　　“你去哪儿？”维意想也不想的站起来，抓住了他的手，但是让她意外的是，她的手竟然抓了个空。

　　魏鸿明明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却怎么都碰不到他。

　　“唉？”维意迷茫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你是谁？你想去哪儿？”

　　魏鸿细细的看了她会儿，忽然上前一步，最后一次抱住了她。

　　他低声道：“不用记得我，我知道你就好了，把所有的全都忘了也好，我希望你下辈子开开心心的。”

　　魏鸿松开了她，转身离开。

　　维意在原地懵了一会儿，心口忽然钝痛了一下，就像是被什么尖锐的利器刺中了似的。

　　她拔腿想要追上去，但是魏鸿却消失了。

　　什么都不剩下。

　　维意转头看向自己的墓碑，发现在自己的墓碑旁边，有另外一座空白墓碑，上面什么都没有。

　　“那个人不是鬼.....”女鬼喃喃道，终于后知后觉的从魏鸿离开的气息中嗅到了人类的味道，“他没死......他只是暂时能过来这边而已......”

　　维意蹲在自己的墓碑边，从墓碑立好到现在，她从来都没认真的打量过它。

　　借着澄澈的月光，她发现在墓碑的右下角，写了三行小字——

　　我爱三样东西：太阳，月亮和你

　　太阳留给白天，月亮留给夜晚

　　而你是永远

　　明明是很普通的三行诗，维意看着看着，眼眶却一下子湿了。

　　半晌，她又一点一点，慢慢的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