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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少年焉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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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襄轻轻松松、优哉游哉地独自一人穿走进东乾门。
日前,他三年的陪陵生涯才刚结束。他被获准出陵的那天,那帮人倒是装模作样地在“雍华”太后的陵园前,整整齐齐排列成行。
阴沉霉气的褐铜大门缓缓打开,他被守陵侍卫面无表情地送出。
一开始,他竟懦弱地惧怕于外面这丛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新鲜明媚的阳光。然后,他仿佛失聪失明一般,一时间不记得天地何方。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前方两旁黑鸦鸦的一群,以及那种鸭鸭吵吵的叫唤声,“七王爷,奴才们给您请安了!”
他猛然一个霹雳,浑身一激灵,他定睛凝神,他苍白却绝对俊美的脸庞起了慢慢晕卷过来的表情,他讽刺却暗黑在心底的微微一笑。
没错,他是蓝鸢国的七王爷,与当今皇帝韩翧同父异母的兄弟,被这位皇帝兄长的生母、过世的雍华太后在弥留之际一道突如其来的懿旨关进皇陵为之守孝三年的可怜而无足轻重的小七王爷。
站在由那个男人美其名曰派来迎接他的探子们的包围圈中,他,韩襄,外表平静得犹如那蔚蓝天空里薄薄如蛋清的静止不动的云,而他的内心,已在过去的暗无天日的三年里,被绝望的自己一口一口地咬得遍体鳞伤。
老太婆荣登极乐世界,她的宝贝儿子坐拥天下,他被“非故意”地害成这样。他怎能不恨!
他被那帮人接到皇家偏苑,好好地被梳洗整理了一番,供给了食物与衣饰,至少三年待在的陵墓里的味道被一而再地冲刷掉。可是他对这一千多个日夜里呼吸进的霉菌已经是习惯了,它们时不时地会带领他重回那种可怕的自我折磨的颜色中。他必须先自觉地藏好它们,至少目前不能毫无准备地发作。
他换上金银丝线攒边的华美绢服,戴好黄金腰带与如意佩饰,于当下这个逢魔时刻,站立在久违了的奢华宫殿里。除了少许的疲倦神情以及略微清奇的骨骼,基本上重现了当年京城华公子的风貌。
那帮人还予了他外表、宅第、富贵与地位,在那个男人的属意下。是的,也只有那个九五至尊的天之骄子,才有如此随便拿捏与玩弄一个人命途的权力。
然后,那帮人替那个男人传达圣谕给他,于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宫中赏宴,好好准备,面见圣颜。
这算是明月高举、亲人团聚?不是,他摇摇头!这算是兄弟相见、共忆江山?不是,他摇摇头!这算是悔不当初、诚挚补偿?不是,他摇摇头!不是!不是!不是!这就是权力的欺诈与暧昧的监控!是那个老奸巨滑的男人一贯的手段!是绝不容许违背的帝王之术!
傍晚的凉风吹拂过韩襄清瘦的肩头,让他怵怵一瑟,而他原本装点好了的坚强,其实不堪一击。他以为已经有力量来面对眼前这一重重推卷过来的原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风景,不管是以前喜爱之还是厌恶之,包括小时候戏耍穿梭过的每一处地方,包括情感懵懂时在之静静思考过的每一个屋檐下,越来越多的熟悉点残酷地逼近,他才承认自己,无能为力。
即便,身处这个暖树香花葱茏包围的福如殿,今晚中秋夜宴举办的所在地,他还是感到了沁沁秋凉,以及无人顾及的深深的孤独感。
时辰尚早,已有陆续被邀宾客到来。毕竟是皇族之宴,任何榜上有名者都要感到无比光荣,尤其说明那个喜怒不现的帝王对自己的重视。因此,要么阁部大臣,要么威武将军,大家倒是不约而同地早早到场。一张张红光满面,一声声高谈阔论,混合着已经准备好的酒香与佳肴之气,不算很大的福如殿里竟也热闹非凡。
然后,韩襄安静地踏入。一下子,带动殿内的气氛也诡异地安静下来。有朝廷老臣认识他的,也听说了他归来的消息,于是三五一群,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有新进宫人,虽听闻过蓝鸢国鼎鼎大名的小七王爷的传奇,但尚属宫闱菜鸟,从没有看见过故事主角的真面目,眼见这么个华美公子入内,虽其表情莫测,但到底翩翩耀眼,一时间,小宫女们芳心怦动,暗娇脸庞,不知该如何唤他的好,于是,还是只能默默行礼,退居让行。
这时,酌办宴席的掌仪大太监,后宫里最资深的老宫精,司徒公公,看见了韩襄,顿了一顿,也是极短的一瞬,他立马摆放好端正恭敬的态度,摇摇喏喏而来。
“奴才给七王爷请安!”
一语激起千层浪。一时间,原本认识他的,暂时幻想他的,俱反应过来了,哦,原来!
原来真的是他韩襄,那个皇族中赫赫有名的不羁之主,那个皇上与太后均拿之无法的混世魔王,那个被太后临死之前一道懿旨送进陵寝、三年未出的七王爷,那个韩襄,他真的回来了!
而且以这种招摇大摆的方式,一回来便出现在皇上举办的中秋赏月宴上。瞧!瞧!对方一张阴鸷无比的脸,虽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美男子,惹得宫里宫外一片痴心涌动,可这人从小脾性暴躁,行事乖戾,惹不起又巴不得躲得起他。
这人一回来,嘿,今晚的好端端的皇家宴会,可就凶多吉少了!
众人闲言碎语的、似窥非探的、暗讽闹事的、静等好戏的。福如殿里又叽叽喳喳、言谈混杂起来。不过,哼,和先前他进来之前那种期待与乐观的热闹,很不一样了。韩襄一双细长妙目慢慢瞥过却无比精准地捕捉到周围的或扭曲、或歪斜、或挤眼、或咧嘴的众生相,厌恶透了!这样一看,还不如躲进老太婆臭臭的坟墓里呢!他不由又自暴自弃起来。
司徒允倒是依然守礼地等候于韩襄面前。韩襄看着这个老奴才久经岁月却牢牢扎根于后宫的身姿,表情有所缓和。他忆起过往老公公照顾他、陪伴他、到头来却无能为力于他,那些也包裹了少许温馨的场景,属于皇子与老家奴之间的相濡以沫。他又想起这个稳重守旧的老奴才似乎暗示过他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当年他正当风头,横行无忌,对一切谦恭与宽容是很看不起的。如今面对面,司徒允这样的宫人,依然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着,虽难以避免步步惊心,可还是有怡养天年的未来畅想。可是他呢,韩襄已不再是从前的韩襄,杨柳不知心中事,水风吹落眼前花。难道,真的是他错了……
“司徒公公……”韩襄低哑唤道,连从前清脆爽朗的声音都不复存在。皇陵中的三年呐!那重被亏待的恨意以及无论如何也想要天翻地覆的来一通狠狠报复的愿望,压倒了一切温情的体验。
司徒允少有的感性万分,可是在如此只只眼睛看着的场合,他也不敢过分对小主人显露同情与怜惜。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引着这个已经吃过万重苦、如今谁人来相知相识的可怜少年,入座,奉席,暂且小小的休憩一会儿吧。
韩襄被安排在宴席左首一桌,单人独案。立马又在眼前摆放上佳肴美果,韩襄可没心情品尝。他少刻沉思,也不知感受到何丛视线,总觉得有人在盯视着他,而且,还咄咄逼人得让人很不舒服。他不由抬头,发现到对过右首一桌的那人,清癯长须,儒雅风范,原来是本朝第一文臣,宰相喻春秋。
哦!原来是这只老狐狸!韩襄心中一个咯噔,暗暗当心起来。
他的生母嘉佑皇后还在世的时候,曾经和这个远房表弟走得很近,他却一直对这个所谓的表舅亲近不起来。犹记得当年后宫风起云涌,以嘉佑皇后一派,对当时独占君宠的荣妃,颇多不满之辞,以为那种妖言惑众的女子就该被早日赶离君王身边,直接打入冷宫即可。其中,倒荣妃喊声最高者,便是皇后的表弟,宰相喻春秋。这人可谓让荣妃贺明月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就差不能撕咬下他的血肉来。君心难测,皇后虽是名门望族出身,可从来不得帝王之宠。荣妃娘娘最终赢得局面,帝心依然。皇后郁疾而终,荣妃扶正,也就是后来的雍华皇后。子凭母贵,韩翧得立太子。而失败者的命运,无计回避地落到了韩襄的身上。忠厚老臣,嘉佑一族,众人好不容易协力上奏,保住了韩襄的爵位。否则以先皇对他们这帮人的恨意,早就有意流放这个没用的王子、可怜的孩子了。看,宰相喻春秋就从此一蹶不振,被帝王束之高阁,冷眼相待。好久以来,喻大人就一直郁郁不畅,志不得申,虽仍戴着宰相的高帽,在朝廷内外已无实权。
福如殿中,霞光褪淡,若彼此隔得稍远些,连眉目都是黯然的。虽则宫人们四处掌灯,努力在主角未来之前,使宴之气氛有声有色,但韩襄的出现仿佛突兀的一块,使宫的规则变得参差起来。殿内四角,桂花香优游弥漫着,渗透进各人的呼吸,歌舞未起,烟花未放,已然甜蜜。
韩襄在这头,看到喻宰相仍然别有深意地盯着他,那表情,有些像笑,有些像某种计算好的东西正要开始。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韩襄也不适意起来,主动别转视线,瞥见喻宰相的旁边,右首第二桌,何时也坐下来一个人。
韩襄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那人是个中年男子,衣着朴素,书生气质,五官却极为标致清秀,在充斥着奢靡绮丽的中秋宫廷宴中,很显得格格不入。那人坐下来之后神态也是委委顿顿的,好像几十年如一日般的心结不解。
韩襄微微一哼,心头暗讽,皇帝呀皇帝,看来,受邀参加你所谓的团圆喜宴的众臣们也不见得个个是真心欢喜的,至少,我眼前这二人就是郁结在心,各怀心情呢。
韩襄不屑,快快一瞥,就要准备另寻风景。
突然!某个记忆点爆开!等等!刚才那人!那人是!
韩襄摆正身体,再次定睛于那位身着淡青衣袍、相貌俊朗的中年男子,蓝鸢国国师,方硕。
那么……
韩襄想到什么,热血上涌,前所未有的欢喜和激动起来!
那么,瑶瑶也来了吗?
韩襄白皙的脸庞染上深深的红晕。桂香哄闹的福如殿里,随着宴席的即将开始,众人早已无暇顾及到他。可是韩襄还是不由自主地脸红,快把持不住自己了,就要一跃而起,左顾右盼,寻找起佳人的身影来。
瑶瑶,瑶瑶……
就在这时——
“皇上驾到!”“嫦妃娘娘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