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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触旧景陡添舐犊情,遂众意闲发争斗心 ...

  •   “城里人,怪怪的”,叶开巴巴地望了一阵子,渐渐对那热闹失去了兴致,扭过头对傅红雪道,“也不知道为啥,他们乐得我心里怪不舒服的,也不知道那些大人们有什么好玩的。”

      “我也看不明白”,见叶开没有了兴致,傅红雪也把头从车窗缩了回来,托着脑袋思索了一阵,又始终想不明白个中原由,只得掏了掏耳朵老实道,“城里人有点吵。”

      坐在马车外抱着膀子瞧了半日热闹的傅老二却不这么想,这一番新鲜景致倒把他的兴致勾了上来了,原是计划着先打听下老三在哪儿,这会儿他却非要先去县上的大集逛一逛。“咳!老三厂子既在这儿呢,还怕他人跑了不成?不妨事、不妨事的!”傅二爷满不在乎地对一个劲儿拦着他劝他先去办正事的石旺挥挥手道。

      拗不过正在兴头上的二爷,刘大车只好先把马车赶到济宁县城东南的大集上。济宁县历来每逢初一、十五皆会举办大集,这大集规模之大,十里八乡皆如雷贯耳,从济宁县东门向南数六个胡同至元宝胡同、向西数七条巷子至帽儿巷,皆为此集范围。一到开集的日子,各种贩夫走卒赶来此处,分门别类,聚集为市,有买瓜买菜的、卖鱼卖肉的、卖针头线脑的、卖油盐酱醋的、卖车马牲口的、卖稻谷粟米的、打把式卖艺的、扛大包卖苦力的……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五行八作应有尽有,更不用说济宁县依山傍河,漕运发达,各种土产鱼鲜汇集于此,再加上南来北往的各色风味、零食小吃,熙熙攘攘地凑成了一条长长的美食街,街名“肘花巷”,听着就好吃!更何况,在肘花巷最深处那座著名的醉仙楼,请的是京城的厨子,据说那厨子的手艺可是从李鸿章李中堂府上的内厨房中学出来的,能做九九八十一道菜的满汉全席,各种珍馐美味、南北菜肴更是不在话下。

      那刘大车不喜热闹,兼要照料车马,于是自寻了个偏僻之处将车子停下,窝在车里眯盹。本就在兴头上的傅二爷见今日开集,一条条街巷里摩肩接踵、人头攒同,便更加喜不自胜,也不待石旺并两个孩子,便乐陶陶地自往人堆里挤去,这下可苦坏了石旺。原来这两个孩子脾气秉性有天壤之别,这边叶开远远看见一条巷子里一字长龙摆了琳琅满目的摊档,枝枝丫丫五彩缤纷的煞是好看,那一颗呼之欲出的好奇心丝毫不亚于他二舅舅,一个劲扯着石旺要往摊子跟前凑,可另一边的傅红雪却拘谨得厉害,这孩子虽说出身贫贱,可自小也是花娘子在怀里宠大的,只在家门口方圆几步里撒欢跑跑倒还凑合,何曾见过这么大场面来?及至进了傅家,一年多来日日所能接触的也不过就是二房那稀稀落落的三五个人,加之年底突遭这一场变故,更让他觉得越是不熟识的人就越不可信任,于是越发封闭了自己,不肯与陌生人接触,在偌大一个傅宅,除了叶开和沈姨娘屋里这几个他信得过的人,非到必不得已的时候,他几乎从不肯与外人搭腔。今日乍一来到县城大集,满眼望去皆是生面孔,他便觉得局促得难受,此时正死死攥着石旺的手,一副小脸严肃得如临大敌一般。石旺此刻若是抱着叶开牵着傅红雪,叶开在怀里一会儿往这边歪、一会儿往那边够,总也没个拾闲儿的时候,弄得石旺抱他不住,若是把叶开牵在手里,又怕走丢了这脱兔一般的小娃娃,而且傅红雪在怀里将石旺的脖子搂得死紧,弄得他呼哧带喘、换不过气。于是两个孩子抱着也不是、牵着也不是,竟是顾不过来。

      石旺无奈,只得遥遥地冲着傅二爷的背影哀嚎了一声,让他好歹顾及些个。傅老二听见石旺叫唤,虽说心下颇不耐烦,可毕竟是出门在外,也知道若是在这龙蛇混杂之地走丢了两个娃娃,回家是万没法交代的。他寻思了片刻,颇不情愿地冲傅红雪伸出了一根手指动,道:“走吧,我的大少爷!”

      傅红雪深知爹爹不喜欢自己,此时见一根手指头伸在眼前,他犹犹豫豫地看了看手指头的主人,又抬头看了看石旺,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准备冒一番巨大的风险一般,甫一松开石旺便死死攥住了那根手指,紧跟着另一只手又飞快地抓住了傅老二的裤腿,又下意识地往傅老二的身边贴了贴,谨慎地扫了扫不断在他们身边蹭过去的陌生人群。想到娘亲强把他送入陌生的傅宅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事情,他委实对全是陌生人的环境害怕得紧,更何况他与爹爹原就生疏,后又因为娘的事情添了嫌隙,他生怕爹爹一迈腿就在自己眼前消失不见,又剩下他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于是一双小手攥得死死的,不肯有半毫放松。

      傅老二被傅红雪攥着,根本不得走路,低头一看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嗤”地一声笑出来,皱着眉道:“真是没见过世面的,我怎么生了你这么胆怂的儿子!”一阵无奈,傅老二只得一弯腰把傅红雪抱入怀中。

      初入爹爹怀里,傅红雪几乎紧张得一阵痉挛,别扭极了。在他的记忆中,若非被拎起来揍,这位所谓的父亲从来不曾这样抱过自己。虽然此刻心中一波接一波的紧张感让他很想搂住眼前的大人,可面对自己的爹爹——四分疏离中带着三分惧怕、两分怨恨中又揉杂着一丝依恋——这复杂的感觉使他生生克制住自己、迟迟不敢伸手,于是只得在傅老二的怀中蜷缩着两只小手警惕地望着爹爹脸上的表情。

      傅老二上次这样好声好气地近距离看着自己的儿子,傅红雪尚不足月,还在襁褓之中,每日只知闭目酣睡,傅二爷那时初尝为人父的喜悦,成天把一张大脸贴在孩子旁边怎么也看不够,闻着婴孩身上的奶香味儿心里那叫一个喜不自胜,只是孩子浑身软绵绵的,他几次想抱在怀里,都被花娘子虎着脸怪他男人家粗手粗脚地再伤了孩子,他只得没事就摸摸他的小鼻子,数数他的小脚趾,只恨孩子怎么不快点长大叫一声“爹爹”。只是这样的甜蜜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那花娘子自当了娘,便把一颗心全都给了这孩子,夜夜搂着孩子睡觉,十日总有□□日不肯与二爷亲近,好容易赶上花娘子肯行鱼水之欢的那一日,却总是在傅老二月盛中天、二人胶漆相投的关键时刻听到孩子一声不合时宜的啼哭,瞬间将花娘子的心勾了去,将傅老二生生冷在当场,窝火得傅老二把一口后槽牙磨得嘎吱作响。这样冰火两重天的日子过了几遭,傅老二哪还忍耐得住,凭他傅二爷在傅家庄上的身份,想找人泄泄火还不容易?于是火泄得多了,这一颗心也就慢慢散掉了,与花娘子母子二人日渐疏远也就不足为奇。

      许是真的有父子连心这一说,傅老二把傅红雪抱在怀里,看着他一副进退两难的小样儿,臂弯里搂着他沉甸甸软乎乎的小身子,竟觉得心头一阵久违的温热,刚刚还满腹不耐烦的心情竟莫名地平静了些,他轻轻拍了拍傅红雪的后背,示意他可以靠在自己怀里,待傅红雪一双小手慢慢圈上了脖子,他竟也能好声好气地哄着他道:“儿子,别怕,看上有啥喜欢的,就跟爹说!”而傅红雪这边竟也不似刚刚在石旺怀里的那般慌乱,他轻轻地把手环过傅老二的脖子,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既搂得稳又不会勒死傅老二的力度,把一颗小脑袋搭在傅老二的肩膀上,居然还下意识地往傅老二的颈窝里蹭了蹭,然后轻舒了一口气,看着叶开骑在石旺的脖子上,兴高采烈地奔着一个捏泥人的摊子挤了过去。

      若依着素日里叶开随叶家人赶集的脾气,定然先要去找那些打把势卖艺的看个够再说,说书的只管动嘴,没什么意思,而那些拿大顶的、玩杂耍的,胸口碎大石、口吐莲花和火龙的玩意可就带劲多了。还有那些耍猴戏的、演双簧的、唱梆子腔的,一个个脸上和身样别提有多生动了,更有那拉洋片的、卖万花筒的,小小的一个洞洞望过去,里面的景象花花绿绿也不知是怎么变出来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可今次叶开却收起了贪玩的心思,一心想着有什么玩意是自己有、傅红雪没有的,又有什么东西是自己宝贝了奶奶不给买的,催促着石旺一个个小摊档挨个望过去,凡是要的,必定要买两份。这些日子以来,傅红雪的郁郁寡欢、老太太的一味迎合都被这小人儿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可又不能说出口,小小的人便有了沉甸甸的心思,无处可以纾解,于是每每傅红雪被老太太叫去哄着说话的功夫,燕儿便总能见到这孩子托着下巴坐在廊檐下唉声叹气,看得她不由觉得好笑,故意讲好多笑话来逗他,谁知这孩子不但不理会燕儿的玩笑,却总是问出一堆莫名其妙的问题来,没头没脑的,不是问“燕儿姑姑,要是你很宝贝很宝贝的东西丢了,要怎么才能不难过呢?”就是问“燕儿姑姑,你说,人要是犯了错误,虽然不是故意的,可真的是很大的错误,可怎么好呢?”有一次,他甚至指着老太太每日里拜佛的那个佛龛问:“燕儿姑姑,为什么祖先堂里有那么多木牌牌?我见姥爷拜木牌牌的时候,就像是姥姥每日拜这个菩萨似的,木牌牌是观音菩萨变的吗?”

      有时候燕儿被这一堆没头没脑的问题弄得不知该怎么回答,问他为什么问,谁知却怎么也问不出来,每次都只听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重重地唉一声,叹道:“唉,你不懂,有些事,说了你也不明白的。”燕儿被这小大人儿般的语气弄得哭笑不得,又心疼他小小的人居然也知道愁,问不出来便只好不问,只得勉力哄着他玩,分散他的注意,教他不去想那些牛角尖里奇怪的小心思。

      叶开是一心一意地想补偿给傅红雪,也亏得他记得周全,只是这样一来可辛苦了石旺,没多一会儿,石旺身上的褡裢里就装满了一对一对的小玩意,肩上本就扛着不停乱动的叶开,这下更是压得快直不起腰,所以当叶开拍着他的脑瓜顶兴奋地嚷嚷“石旺叔,您瞧,那个大白马多威风”的时候,石旺瞅着那匹半人多高的玩具木马脸苦成了一条苦瓜,抽搐着嘴角求道:“表、表少爷,您饶了我吧,这一个咱都扛不回去,别说扛俩了……”

      石旺扛着不停乱动的表少爷,东瞧瞧、西看看,没一会儿就被傅二爷爷俩远远地甩在后面,他生怕再和傅二爷走散了,一直不住地伸长了脖子张望着,好在傅二爷抱着傅红雪走了一阵子,也觉得手酸,索性也把他扛在脖子上,一双大手抓着他两只小手,缓缓地顺着人流往前边看边溜达,傅红雪不似叶开一般好奇心重,这会儿坐在爹爹的肩上心里又亲近又别扭,还有些矛盾,满腹心思在小脑袋瓜子里系成了一团疙瘩,他忙着解疙瘩都来不及,更没精力去理会那满街的玩意,以至于好半天他才发现,傅老二因为他差点和别人冲撞了起来。

      说起来这些人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左不过是傅老二在傅家庄那些青楼妓院内认识的一些酒肉朋友,其中不乏一些家道还算殷实,整日里斗鸡走马、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也有一些懒人闲汉、见石狮子都还要上去踹两脚的泼皮无赖,赶上济宁县城里今日有大集,几个人也是百无聊赖地过来转转,看有什么乐子可寻一寻,好巧不巧地就在大集上正撞见了傅二爷。

      “哟,这不是傅二爷么?前儿个柳条巷子那小婊子可还念叨呢,二爷可有日子没上她门了啊,怎么着啊?要是玩够了可跟哥几个说一声,我们一个个可眼热得很呢!那小婊子眼皮子忒他娘的高,哥儿几个早就惦记好好收拾她了!”都是老相识了,这三五人见了傅老二也不客气,涎皮赖脸地笑道。

      这话要是搁平常说,傅老二不但不往心里去,还会和他们玩闹一气,可今时不同往日,他脖子上还扛着个儿子呢,给儿子听见当老子的喝花酒,不管儿子听不听得懂,他都觉得颜面上不大好看,因此只干咳了一声,没接茬。可那帮泼皮却浑然不觉,不但将那不堪的笑话又道了几遍、口里说着“走走走,好久不见,可得好好喝顿尽兴的花酒”,手上还不住的过来缠二爷,唬得傅二爷忙后退一步,口中忙说:“今日不方便,改日、改日!”慌忙冲那几个人使眼色,让他们当着自己儿子的面收敛些个。

      谁知那几个恶少竟完全不以为意,见傅老二面露窘色,更勾上了瘾来,冲跟前一个癞头泼皮使了个眼色,那泼皮竟上来一把拉着傅老二的胳膊不放,脸上一副涎笑的样子,嘴上讲的话越发不堪入耳,连傅红雪也不放过,后面那几个恶少也附和着拿这爷俩开心道:“嗬,这才几日不见,二爷别是哪个窑子里捡来这么大的便宜儿子,好一副父慈子孝的样子,后继有人,值得庆贺!既是小子,又有什么不方便的?走走走,一起去,跟叔叔伯伯们去吃蜜,早日长成个男人,让你老子看了也高兴!”说着竟伸手来拉傅红雪,险些将他从傅老二的肩膀上拽下来。

      傅红雪吓了一大跳,死命抱着傅老二的脑袋,挣歪了半天才重新坐稳,傅老二被傅红雪扯得脑袋瓜子都疼了,饶是再不济,此刻也知道该护犊子,自家孩子老实,岂容得这烂人动手动脚的胡乱攀扯,只是毕竟和那些恶少有半分交情,也不好意思上来就翻脸,只好冲那泼皮急赤白脸道:“癞疤头!你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把你那脏爪子拿开,少碰我儿子!”

      这癞疤头何许人也?此乃傅家庄人见人嫌第一泼皮无赖也!此人姓傅名山,自小生得一头癞,因此绰号“癞巴头”,是家中独子,幼年丧父,与老母相依为命,独守着两亩薄田过活,其母只有这一根独苗,难免心疼得紧,要星星不给摘月亮,要饽饽不给蒸窝头,好好的一个孩子活骄纵出一副活阎王脾气,长大后更是眼馋手懒,家中的两亩薄田也不学着耕作,老娘还做得动时,便是老娘养活他,等老娘干不动了,那两亩田地的荒草便养了快一人高,他也不愁,饿了就去别人家地里偷两根青苗、或是上集市上偷一把大枣嚼嚼,碰上主家撵他,便往枣上吐口浓痰,大咧咧道:“还你!你还要吗?”遇上人家懒怠与他计较的,他便笑嘻嘻地拣些干净的接着吃,遇上厉害的,也挨一顿胖揍,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躲两天,又出来混吃混喝了。庄子上以前也曾体恤他孤儿寡母,农忙时拽着他来做些活,好歹给老娘挣两口吃食,可癞疤头岂是干活的人?让他割麦子,他留在地里的麦茬足有齐腰高,让他挑水,他又想着人家训他不好好割麦子,往大家喝得水桶里撒尿。他老娘在家饿得前胸贴后背,怎奈癞疤头的名声实在是臭,一两次之后谁还肯请他做工,他老娘寻思来寻思去,便寻了个人不知鬼不觉的日子,找了根歪脖树上吊死了。庄子上说起来无不纷纷侧目拧眉,连训斥自家小孩偷懒都说:“你就懒吧,长大了也是个饿死亲娘的癞疤头!”

      俗话说“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就癞疤头这副脾气,你不跟他翻脸,他都找茬跟你蹦蹦高呢,搁正经人家谁个待见?可偏就衬了那帮恶少的心意,带着他没事找个茬寻个乐,没有再好玩的消遣了,这事之前傅老二也没少干,谁知今天偏偏自己是那个被消遣的。

      那癞疤头有恶少撑腰,此时见傅老二翻脸,哪还有个省事的,凑到傅老二跟前嘲笑道:“哟嗬——傅老二,‘□□里充大个儿’——你装他妈什么正经人,谁不认识你什么东西似的!别说你了,就你这傻儿子,不就是马王庙后街外宅里姓花的那个婊子养的么?傅家庄你挨家挨户打听打听去,谁不知道你们家那点事?你白养了个傻儿子,还当个宝贝似的扛着……哎,说真的,真是你的种?来来来,低头让爷们儿瞧瞧,你脑瓜子顶上什么色儿了?”

      “滚!你他娘的才顶一脑袋绿毛呢!你骂谁是傻子!”傅老二一听这话顿时急了眼,近日来家中下人们的闲言碎语他也有所耳闻,闲话穿得多了不由就走了样,从一开始的“二房的小少爷是个傻子”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二爷原来生了个傻子”,傅老二听了心中正窝火得紧,癞疤头这句话不亚于火上浇油。傅老二一听这话,之前无处发泄的火气一并拱了上来,登时恼羞成怒,上去一把揪着癞疤头的领子,眼瞅着就要动手。却不想他自家说话声音大,那一句“顶一脑袋绿毛”倒引得周围的行人纷纷驻足,像猫闻见腥儿了一般走不动路。

      那癞疤头是贯会戗火耍无赖的,此刻被傅老二揪着领子,反倒不着急了,见有看热闹的人围拢了上来,他笑嘻嘻地掰开傅老二的手,整顿了下衣衫,慢悠悠道:“嘿嘿,咱爷们儿王八不王八倒不劳傅二爷操心,二爷被窝里那点事儿,咱们也问不明白,哎——您还别跟咱们急眼,您是斯文人、是大爷,跟咱们动手,回头反伤了自个儿,这脸面跟兜里可揣不住。今儿既然话说到这儿了,咱们问你这傻儿子两句话,您别帮腔,他若能答得上来,就算咱说错,咱今天当着这么多济宁县城的老少爷们,给您爷俩磕仨响头赔个不是,从此在街面上看见你们爷俩绕着走!要是这傻小子答不上来,嘿嘿……”,癞疤头说着眼珠一转,“那对不住了,就请傅二爷当着济宁县老少爷们儿的面,给我癞疤头磕仨响头,道一声‘爸爸我错了,我傅仲文是个乌龟王八蛋,生了个龟孙傻儿子’!怎么样?”

      任那卖杂耍的耍得再欢实,岂有这新鲜热乎的耍无赖好看,众人见此状,不但不散开,反而又凑得近了些,后面那些看不见的便纷纷交头接耳、一个传一个,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各个面露兴奋之色,摩拳擦掌地怂恿着傅二爷赌一个。见众人层层叠叠地拥了过来,傅红雪坐在傅二爷的肩上一阵慌乱,他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感到有麻烦是冲着自己和爹爹而来,不禁紧紧抱着傅二爷的脑袋,箍得傅二爷脸都变形了。

      “癞疤头,你他娘的少来这套”,傅老二扒开儿子的一双小手,甩了甩被箍得发酸的腮帮子,怒道,“你一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你那肠子里能憋什么好屁!少他娘的拿你老子寻开心!”

      “哎——这个二爷放心,老少爷们都看着呢,我癞疤头把话撂这儿,今儿我还就只问你们家少爷三句话!但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我癞疤头故意憋坏、难为这孩子的,这赌算我癞疤头输了!怎么样,二爷?老少爷们儿进趟城不容易,哪能扫了大家伙的兴致啊!”

      众人好不容易有场好戏看,又怎肯就这么轻易罢休,见这边动了真格,便齐齐转过去七嘴八舌地鼓动着傅二爷道:“是呀是呀,怕什么的!跟他赌!难道你儿子真是傻子不成?是爷们的,就跟他赌!单看他问得地道不地道!”

      傅二爷见大家如此说项,俨然若是不赌不但等于承认自己生了个傻儿子,自己也成了王八,此时他心里便是有一百八十个不情愿也打不得退堂鼓了,他涨红着面孔,双手负气地抱在胸前,待癞疤头发问。

      那癞疤头见众人帮腔,心中得意极了,清了清嗓子冲众人“嘘”了一声,笑眯眯地瞅着傅红雪,问道:“好孩子,跟叔叔说,叫什么名儿呀?”说着刮了傅老二一眼,那意思,这问题可没为难你儿子吧?

      坐在爹爹肩上,看着眼前这人坑坑洼洼的脸上泛着油光,一双吓人的大白眼珠子凸着,两片肥厚的嘴唇一说话口臭扑鼻、吐沫星子直喷,明明额前已经蓄了发,后脑勺却还跟耗子尾巴似的翘着一截弯弯曲曲的小辫子,对襟儿褂子大敞四开,嶙峋的肋巴骨下面耷拉着松垮垮的肚皮,一副多年没洗过澡的样子,傅红雪的心中一阵厌恶,便扭过头去不理他。怎奈傅老二在下面扛不住众人戚戚窃窃地嘲笑声,捏着傅红雪的小手连声催促,语气中带着傅红雪从未听过的窘迫,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些同情爹爹,没奈何还是理一理那个恶心的家伙好了。

      可刚准备张嘴,傅红雪的心里又犹豫了,到底该说自己叫“傅红雪”还是“傅志成”呢?他自然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叫“傅志成”的,可答“傅红雪”爹爹会不会生气呢?他心里可吃不准。就在这犹豫的片刻,看热闹的人们已难掩笑声,兴冲冲地互相咬着耳朵,笑弯的眼角不停瞟着傅红雪,可不是么,那么大个孩子连自己叫什么都要想半天,果真是个傻子!

      幸而傅红雪不是个纠结起来没完的,此刻见爹爹局促得紧,他索性把心一横大声道:“我还叫傅红雪!”

      这话一出,癞疤头虽愣了一下,却也没乱了阵脚,况且傅红雪这话答得奇怪,什么叫“还叫”傅红雪,可见还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就连众人听了也忍不住笑话这孩子不会说话。癞疤头不慌不忙,笑嘻嘻地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乖儿子,你再说说,你爹和你娘亲不亲?”

      这话一问出口,众人又是一阵难掩兴奋地嘻笑,这两口子关起门来的事情本就是无聊的众人所津津乐道的,一听这话,大家皆不顾羞赧地竖直了耳朵,单听这孩子能说出什么。傅红雪小小年纪哪里懂得这许多,但凡孩子必定是心里盼望着爹爹和娘亲和和睦睦的,因见这讨厌的人问起,傅红雪自然不肯说了实话给他听,立刻便负了气大声道:“我爹和我娘最亲了!”

      “哄——”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似是见到了什么不可多见的美事儿似的,纷纷交头接耳,面带得色,还不断对着傅二爷指指点点。傅老二万想不到癞疤头问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更不想孩子实在、答得这么快,此刻就跟被人当众扒光了裤子一样,脸涨成猪肝色,淌着层层叠叠的白毛汗。在众人放肆的嗤笑声中,癞疤头更得意了,一脸下流的神色挑衅地瞄着傅二爷,又问了第三个问题:

      “好儿子!你再给这些叔叔伯伯学学,你娘是怎么跟你爹亲近的呀?”

      这话甫一问出,人们的想象力便不受控制地奔泻开来,纷纷翘着嘴角啧啧打量着傅老二,还有些围观的妇人甚至“哎呦”一声羞答答地背了脸去,却又忍不住往这边使劲支楞着羞得红彤彤的耳朵。傅老二气得肺都炸了,这哪是在问孩子,明摆着是当众臊他的脸,他再也按捺不住,一边挥舞着拳头扑向癞疤头,一边脱口大骂:“癞疤头,我日你祖宗!”

      众人一见傅老二急了,齐拥过来七手八脚地按住他,有好事者假意劝傅老二:“嘿,爷们儿,别着急挥拳头啊,人家可问你儿子呢,你儿子要说不出,只怕你就得管人家叫爸爸了!儿子打老子这罪过可大了去喽!”

      “滚蛋!关你们他娘的屁事!少他娘的起哄!”傅老二气急了,连围观的人一起骂道,怎奈众人正在兴头上,谁肯理会他去,众人一面按着他不许他揍人,一面都笑嘻嘻地去逗傅红雪,哄着他学样儿。

      傅红雪紧紧抱着爹爹的脑袋,心中虽不十分明白为何周围的人那样兴奋,却也知道这兴奋绝不怀好意,等着看他和爹爹出丑,他本就不喜欢陌生人,这下更是心中一阵焦躁,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学着傅老二的语气、脆生生地脱口而出大骂道:

      “关你们他娘的屁事!”

      众人皆一愣,片刻之后便“哈哈哈“地笑炸了锅,这娃娃一脸正气义正言辞的样子,配上傅老二那句浑话,怎么听怎么觉得好笑,登时有人笑得眼泪直飙、打跌在地,有笑得直不起腰来的,捂着肚子道:“娃娃,对得好!”癞疤头死也想不到傅红雪迸出来这么一句,一时也愣在了当场,偏众人里就有那喜欢煽风点火的,掉转头来挤兑癞疤头道:“娃娃这话接的才不错哩,人家爹妈关起门亲热,关你他娘的屁事?”

      癞疤头混了大半辈子,此刻竟被个六七岁的娃娃噎得说不出来话,他总不能和个娃娃认真对骂吧,因此只得瞪了眼睛凶道:“这算什么答话!“

      傅老二见众人好不容易把矛头指向了癞疤头,万不可错过这个机会,赶忙理直气壮地接茬道:“怎么不算,我儿子说的哪里有错,就是关你屁事!”众人见癞疤头直翻白眼,促狭的话说得更加起劲,纷纷附和道:“是啊,这才是个聪明娃的答法呢!娃娃答得妙!愿赌服输,快,给娃娃磕头吧!”

      癞疤头原是气不过傅老二在他们面前装得人五人六,又仗着有恶少撑腰,才故意起哄要狠狠戏耍傅老二一番,没想到戏耍不成反倒奚落了自己,那帮恶少也在后面好看了一出热闹,笑得好不开怀,此刻他哪还有心思磕得什么头,狠狠地瞪了傅红雪和傅老二一眼,奋力拨开众人,头也不回地跑了。那看热闹的众人皆乐不可支,一个个垂足打跌地看癞疤头的笑话,还有人追着癞疤头后面喊“哎,别忙啊我的儿,好歹磕了头再走哇”一直追出了两条街去。

      傅老二也没想到这事情居然有如此转机,乐得他一把把傅红雪从肩上拽下来搂在怀里,高高地抛了起来,反复几次,又把脸使劲贴在傅红雪的脸上来回蹭了半天,喜欢道:“我的乖儿子!你可真把你爹灵死啦!走走走,爹爹带你吃好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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