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宿怨根种恨意滔滔，乱象横生浮世哓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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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起，叶开便恢复了一天三趟往傅红雪这屋子跑的日子，又因心里时常觉得对不住傅红雪，俩人相处起来，叶开较之往日又格外殷勤了几分，有时候老太太随手给一些糖果、或是一两样儿好玩的玩意，都一股脑儿地搬到傅红雪这儿来，只是不敢提是老太太给的，生怕傅红雪再翻脸。傅六家的眼瞅着傅红雪在叶开的陪伴下，脸上的笑模样日渐多了，也乐得每日伺候着两个少爷。更何况燕儿来在这里，只要俩孩子不乱跑乱闹，她也不像孙妈妈似的必定不错眼地看着，这样一来闲着也是闲着，有时帮着傅六家的做些针线、有时帮着浆洗浆洗衣服，两个人做活总是比一个人好些。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着，倒也平静，一转眼着就到了年根下，老太太自打过了腊八，就开始一天天翻着黄历数日子，天天盼着过年时一家人又能团圆。没成想这一个年过了去，老三竟没回家，老太太心里惦记着小儿子，可以一瞅见老爷子一脸恨恨的样子，张口“小畜生”闭口“小王八羔子”，也不敢再多提。不回来也好，有时候老太太也安慰自己，谁知道这个小混蛋又惹出什么祸事来呢？他不回来，一家人正好消停。这小儿子不回来倒也罢了，只是女儿女婿今年过年也没回来，让老太太心里这心里别扭着，一直出了正月十五也没顺过来。
原来年初二一早，亲家那边就派人送信来，说是太太身子不爽，嫌道儿上折腾再加重了病，所以今年初二就不回门儿了，只让小少爷在这边儿过完了初二，教送信的人接了家去。老太太登时心里就不乐意了，自己的闺女自己知道，若真是生了不能出门的病，早就该派人报备了，怎会等到这正日子当天才说？老太太心里合计，这未必是自家姑娘身子怎么了，只怕是叶家老太太见孙子没回去过冬至，搁这儿等着呢！于是笑着道了一番亲家安好的客气话之后，忙命人多备了些年货礼品让那送信之人带回去，然后又额外让那人捎回去两根人参，说是给亲家母补补身子，上了年纪的人身子虚，煲些人参吃吃是极好的，面子里子做得一样不落，就是绝口不提送叶开回去的事，那来送信的人催问了几次，老太太不是没空理睬、就是说表少爷这两日胳膊又疼了云云，送信来的毕竟是个下人，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装了满满一车傅老太太的礼，垂头丧气地回去了。傅老太太自有盘算，看是你惦记孙子先熬不住，还是我思念闺女先受不了。
这口气是斗赢了，可这心里惦记闺女的煎熬该受也得受着，为纾解思念，傅老太太索性整日都把叶开拴在身边，几乎不教出了上房的屋门，叶开嫌无趣，傅老太太便让傅红雪也一道过来陪着，有时候玩的累了，傅红雪干脆不回撷芳馆歇息，直接倒在傅老太太西耳房的炕上，俩人一被窝睡得香甜。到了晚上，傅老太太就把傅老太爷赶去东边的耳房或者内书房睡，自己则歪靠在炕沿边上，一个手撑着脑袋，看看一边睡觉一边打把势的外孙子，再看看乖乖睡着一动不动的大孙子，心里便有说不出的欢喜。
不过欢喜之余，傅老太太也有隐忧。傅红雪日日陪着叶开在上房玩耍，别看晚上他在老太太的炕上睡得踏实，日间对老太太却是爱睬不睬的，有时候老太太喊他，一连喊了七八声“志成”也不见他抬一下眼皮，把他拉到近前来说话，他不是两只眼珠子盯着地面，就是骨碌碌地到处乱转，完全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一阵子惹得老太太甚是担心，只怕是这孩子发烧烧坏了脑子，忙请郎中来前来查看，郎中抓着他的小手号了半天的脉，见他偏着个小脸连郎中也不扫一眼，郎中心里明镜儿似的，他这病根儿在心里不在身上，只是老太太在场，他们这暗地里的师徒二人总也不能敞开了说话，于是只好和老太太说，这孩子确是因发烧影响了脑子，但并未到痴傻的份儿上，只是心里有话讲不出来，若是仔细调养、好生相待，大了自然就好了。老太太听闻这话，虽说心有疑惑，可毕竟与郎中是老相识了，一家老小多年来又多亏他照料，知道他素来谨慎可靠，也就点了头没再多问。
这日晌午，傅老太太又带着两个孙儿在房内用饭，看着两个孩子一人拿着半个馒头笑嘻嘻地吃着，叶开自小就爱吃馅儿，就连吃馒头，也要掰开了把中间挖掉，再夹一些菜进去，方才吃得香甜。只是这挖出来的部分也是要自己吃掉的，叶开便觉得吃来无味，十分不情愿，傅红雪便把他挖出来的馒头团成一个个小面团，蘸了菜汤放在他面前一个小盘子里，哄他说这是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仙丹：
“你瞧，这个红丸子，三千年一熟，吃了便可以成仙，这个绿丸子，六千年一熟，吃了可以长生不老，而这个黑丸子，一千年一熟，吃了便可以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傅红雪指着盘子里分别蘸了西红柿汤、白菜汤和酱汁的面团对叶开道。托花娘子的福，这孩子一部《西游记》记得滚瓜烂熟。
傅红雪平素最不喜见人挑食，对他自己来说，赶上好吃的自然喜欢，可遇上不好吃的也从来没想过不吃，吃饭对他而言就如同睡觉、起床一般，那是每日必经的功课，哪有人因为不喜欢被褥就不睡觉呢？于是每每见到叶开挑嘴，他就忍不住拿出一副大哥哥的样子，想方设法地教给他好好吃，有时候这位叶家小少爷给面子，稍微提点一句便吃了，有时候拗劲儿上来死活都不肯吃一口，傅红雪少不得将小时候从街坊四邻听来的那些哄孩子吃饭话挨个讲了一遍哄他，只是这日子长了，傅红雪脑袋瓜里的存货也不够用了，只得绞尽脑汁地编造起来，他倒也真不是为了叶开的肚皮着想，只是觉得这样一来叶开可以少磨蹭别扭些，他自己也吃得开心顺遂一点，早些吃完早些玩耍。
这吃仙丹的说辞便是前两天傅红雪刚刚琢磨出来的，叶开听得高兴，一时兴起，拿起小盘子就往嘴里倒，吃了几颗之后突然疑道：“咦？不对吧？三千年一熟、六千年一熟、一千年一熟，我怎么觉得倒像是蟠桃园的蟠桃、不是仙丹呢？”
傅红雪被叶开问得一愣，自打那日他想了这个好说辞来哄得叶开吃饭，叶开便喜欢上了，一遇到吃馒头就故意不好好吃，就是想傅红雪再讲一遍给他。有时候傅红雪自己都讲岔了，叶开还会认真地提醒他“不对不对，是一千年不是九百年”。傅红雪没想到叶开对这套说辞喜欢得紧，还搁在心里反复琢磨，这才管用了没几天，今日竟被叶开琢磨出了破绽，毕竟孙悟空大闹蟠桃园的故事可不是只有傅红雪一人印象深。
傅红雪一阵犯愁，急智这东西可不是他所擅长，倒是傅老太太在一边笑着解了围，接过叶开的话头哄道：“你志成哥哥没骗你，那太上老君的仙丹也是取了蟠桃园的土炼成的，炼出来的仙丹可不就和蟠桃一样了么？”
叶开听闻这说辞新鲜，本来他也就是故意耍赖为了换个新鲜的听，这下如偿所愿，欢欢喜喜地接着大口大口吃起来。倒是傅红雪听见老太太唤他“志成”，心里别扭着，低着头扒拉碗里的菜不说话。
老太太浑然不觉，今见两个孙儿吃饭聊得热闹，只当是傅红雪这一会儿脑子好了，便抚着他的头问：“志成啊，奶奶听闻昨日你爷爷教你去书房，教你识《百家姓》，不知你可学会了不曾？”
傅红雪听闻这话顿了顿，然后依旧低下头扒拉着菜，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傅老太太又耐心地问了三四遍，见他负气一般只顾着低头扒拉菜，塞得两腮鼓鼓囊囊的，脸都要撑破了，实在是看不下去，便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碗筷，放在一边拦道：“嗳，哪能这么个吃法，也不怕噎着了……”
傅红雪刚刚只顾着装没听见，一不小心吃得太心急，满口饭菜堵在嘴里，那白菜又不太脆生，一头勉强吞进了肚子里，另一头却还在口中乱缠，他咽又咽不下去，又不好吐出来，少不得专心致志地对付着口中的东西，老太太的话便更听不见了。见他一手攥着自己的嗓子，噎得满脸通红，眼泪都快憋出来了，老太太心有不忍，赶紧叫丫头去端了个痰盂，递到傅红雪前面，轻拍着他后背道：“咽不下去就吐出来吧，这傻孩子！”
傅红雪噎得眼角湿湿的，听见这话抬起头来看了傅老太太一会，一双眼睛在她身上扫来扫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阵才“哇”地一口把那些嚼不烂的菜吐了出来，又呛得自己连连咳嗽，涕泪齐下。傅老太太见他呛得厉害，忙又教人斟过一碗水来，把他抱在怀里慢慢哄着喝下去，眼见着傅红雪缓过来了这口气，可眼圈却不知为什么更红了，傅老太太只当他是呛得委屈，又好声好气地搂了他在怀里晃着哄道：“奶奶不过是随便问问，你看你这孩子吓的，奶奶就那么吓人啊？奶奶又不是老妖怪，能吃人！”
谁知越是这么好声好气地哄着，傅红雪越发红了眼圈，抿着张小嘴憋红了脸往外挣，直抿得嘴巴都挤成了一条白线，叶开见了忙撂下馒头，爬过来拉着傅老太太的手帮忙道：“姥姥，小哥哥不喜欢抱，您放他和我玩去吧！”
老太太见傅红雪这一副急了眼的样子，只当他也是贪玩，就偏起了非要逗他说话不可的心，于是使劲把傅红雪往怀里束了束，脸贴着他的小脑门道：“那你告诉奶奶，昨天爷爷教你念《百家姓》，都教了你什么啦，说一句、说一句奶奶就放你玩去，好不好？”说罢，任凭傅红雪怎么挣歪，她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两手把傅红雪束在怀里，半分也挣脱不得。傅红雪又急又气，小脸涨得通红，胸脯子呼哧呼哧地起伏着，明明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却硬是紧紧抿着嘴巴不让眼泪掉下来，终于他忍耐不住，大喊了一个字：
“花！”
老太太见他念了个花字，一心当他是在背书，自去年冬至前背完《三字经》，这还是头一遭见傅红雪又背了书，心里自然一阵欢喜，便又搂着他继续启发道：“没头没脑的怎么就一个‘花’字？应该是‘苗——凤——花——方’，记不记得？”见傅红雪依旧没反应，便抚了抚他的脑袋笑道，“好啦好啦，咱们从头背过，爷爷教的第一句，还记得吗？‘赵——钱——孙——李’，对不对？好好想想，‘李’后面是哪个字？”
哪知道无论怎么启发，傅红雪咬着一口小白牙嘴里就一个字——“花”！反复几次以后，老太太也被弄得乏了，没有了耐心，只得松开手放他二人去玩。
可老太太毕竟不糊涂，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回想起来白天傅红雪那副表情，又把那个字在心里叨磨了好几遍，幡然醒悟，这孩子哪是背得什么《百家姓》，那明明是花娘子的“花”嘛！思及此处，老太太的心里不由得又平添了几分忧虑，原只想着五六岁个娃娃能知道些什么，纵是天大的事情，睡一觉也该忘了，没成想这孩子竟然是个心事重有主意的，如今看来，那郎中所言有话讲不出的毛病，只怕也是话里有话。不过老太太又一想，好在这心病的根儿已经没了，纵然有一些余患未清，孩子还小，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慢慢管、好好教，自然心病会好起来的，她回想起郎中那日所说“若是仔细调养、好生相待，大了自然就好了”的话，又忍不住暗骂了一句：“老滑头！”
一旦想明白了此中的关节，老太太心里便又种下了一桩心事，非要想个什么法子祛了傅红雪的这桩心病才是。于是，自第二日起，老太太对傅红雪的态度较之以往又格外和蔼了几分，一日三遍嘘寒问暖，又时常拉着他在身边说话，有时候弄得叶开都颇为不悦，嫌姥姥总是霸着傅红雪，不放他俩去玩。可就算老太太功夫做尽，半个月下来也不曾换得傅红雪半点回应，依旧每日在老太太面前装傻充愣，连一声“奶奶”都不曾开口叫过，且因为整日都被拴在老太太身边，越发一天下来都听不见半点响动。时候一长，家里就有了流言蜚语，下人们纷纷传说二爷家的少爷竟烧成了个傻子，这话被老太太听了心里自然不受用、发了脾气狠狠训斥了几番，众人才稍有收敛。不过老太太也心知肚明，这种事岂是训斥两句就能止住的？老太太每每想起那孩子日间始终对着自己的一张冷脸，便觉得懊恼挫败，也不知是不是花娘子的魂魄托了梦来教导过那孩子，小小年纪就这般固执己见、油盐不进，早知如此，真不该去和花娘子谈那番话，惹得她自寻短见，如今连和这孩子说句心里话也是不能够了，反倒不如当初刚来的时候乖巧听话。老太太心中烦恼，又兼信鬼神之说，渐渐地便养成了习惯，每日给观音菩萨上香之时，总不忘在心中对着花娘子的鬼魂默默祝祷一番，不是请她莫要计较前嫌，就是保佑这孩子早日想通，全家和睦。
冬去春回，眼见着日子一天天暖和起来，不管去年遭逢怎样的大难，油油的一场春雨下来，大地一如既往地恢复了勃勃生机，农人们又纷纷扛着锄头下地，傅老太爷也重新开始一趟趟奔波于田间地垄和公祠之间。与往年一样，旧日的疮疤被新泥所掩盖，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不去看、不去想、不去提，全心全力地忙碌着新一年的生计。
然而用来掩盖伤疤的新泥毕竟无法果腹，去年被强占去了三十亩良田，就算傅老太爷再仁义，也总有人家失去了赖以存活的根本，谁不是一家老小、谁没有父母妻儿，那些有手有脚又有把子力气的后生，不肯饿死在庄上，狠了狠心卷上了个小包袱，到城里去寻找活路，或者在工厂做工、或者给人当个打杂的伙计学徒，好歹勉强挣口饭吃。
因有前车之鉴，依傅老太爷的本心，并不愿意庄子上这些后生到外面的工厂、商铺里去做工，背井离乡不说，若再被人诓骗了去弄丢了性命，这留守在庄子上的孤儿寡母又靠谁来养活，可如今的傅老太爷却没有了阻拦后生们离开的立场，只能看着后生们一批批地离去，望着他们的背影，一声叹息。
往城里去的后生多了，渐渐就有傅老三的消息传到傅老太爷的耳朵里。有人说，傅老三在县里开了纱厂、发了大财，成了富甲一方的大资本家，穿金戴银自不在话下，出门乘的车子比举人老爷家去年过年那辆还要气派。还有人说，傅老三专给日本人卖命，那钱来得都不是正路，票子上只怕都沾了血。更有人传得邪乎，说是傅老三的背景深了去了，他那厂子白日里纺纱，夜间是给大兵们造枪支子弹的兵工厂，要不庄西头那些耀武扬威的大兵，每日里打枪放炮，怎么就不见有放完的时候？连郑士琦郑大帅都指望着傅老三的厂子才好和北边来的白毛子兵*打仗哩！
这些闲话传到傅老太爷的耳朵里，饶是傅老太爷再天天喊着小王八羔子死在外面就不要回来，这下也沉不住气了，可当老子的总不能上赶着去见儿子，于是跟傅老太太一合计，还是让老二赶着车上县里去一趟，寻了老三问问，他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
老二临行前，傅老太太把他叫到上房，吩咐道：“老二，我看志成这孩子自打过了冬至，一直心绪不佳，你这当爹的也该多上上心。我听人说，前些日子那个搅翻了大清江山的孙文死了**，县城里那些学生要……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要追悼他！要我说，一个乱党，从大清到民国，三番五次地犯上作乱，没被诛了九族就是万幸了，那新学堂也不教些好东西，净鼓动着孩子们跟着乱党瞎起哄，县长大人也不说管管，唉，真看不懂现在这世道了！”
傅老太太不满地摇摇头，突然又拍拍脑门道：“哎，我说哪儿了？哦对，我是说啊，这有人办白事就必定有堂会或是开大集，我看你这次就带志成一起到县城里转转，凑凑热闹，这孩子来了一年多了都没出过门，好孩子也闷坏了。”
见亲娘老子开口，傅老二唯有点头称是，忙教人给傅红雪换了衣服，带他一道出门。叶开知道了忙吵着也要去，傅老太太想想，若强留叶开在身边他必定不依的，倒不如一起转转，两个孩子尚可作个伴，只是老二一人带两个孩子，未免有个照顾不周，教人不太放心，便从众多车把式里挑了一位老手、绰号唤作“刘大车”的专门负责赶车，又命傅忠选了一个可靠持重的家丁名唤石旺的跟着，反复叮嘱好生照看着二爷并两位少爷，这才让出了门。
车马行了大半日，五人方来至济宁县城外，远远地便见一座城池修建得规整气派，城门外护城河蜿蜒而过，城门内筑有瓮城，两侧有墩台拱卫，城墙高四五丈，青砖垒就，观敌台、登马道样样齐备，垛口箭洞依次排开，数百年来光阴岁月的摧残剥蚀非但不曾减损这座古城门的风骨，反而为之平添了一抹雄浑苍凉。自城门而下，通衢大道纵贯南北，大路如砥横亘东西，又有八街九巷七十二胡同，行人车马往来如织，教坊牌楼栉比相邻，街面上人声鼎沸，好不热闹。这也难怪，济宁县毕竟曾是三朝漕运衙门所在，又有兖州古城、运河之乡的美誉，其人物风貌自然不是一个小小的傅家庄所能比拟的。一进了县城，叶开的脑袋就没离了马车窗子，看什么都新鲜，口里兴奋地嚷嚷个不停，一会儿说“傅红雪，你看那城门楼子，可比你们院里那棵树高不高？爬上去只怕连省城都望得到了”，一会儿又说“傅红雪，你快看呀，县城里人可真多，比咱们那儿开大集还热闹”，一路上好似个出笼的黄雀般唧唧喳喳，总也没个住嘴的时候。
傅红雪自然也是新鲜不够的，趴在马车窗子上，随着叶开兴奋地指指点点，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看看那边，也兴奋得小脸蛋儿直放光，小红苹果似的，只不过他近来不爱与人说话，沉默得久了就越发不爱出声，与叶开在一处，更显得沉稳。
待马车驶到了县城中央大街，果然如老太太所料，有青年学生在此处集会，这边高悬着“民国其体、共和之魂”的挽联，那边又长长地拉起“孙先生千古”、“天下为公”的横幅，学生们一路哀哀低唱着人们听不懂的挽歌，跟在孙逸仙遗像之后，沿着中央大街浩浩荡荡由东往西而行。一路军警宪兵虎视眈眈地守在路两边，好在这些青年也只是游行，并未惹出什么事端。与学生们悲恸而又满怀激烈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跟在学生队伍后面、密密麻麻看热闹的人群，俗话说“看出殡的不怕殡大”，本就是图个热闹，何况学生们此番作为，在人们眼中甚是新鲜，没有香烛纸马、没有孝子摔盆、没有祭幛亦不见棺椁，连个披麻戴孝的都没有，更别说请和尚老道作足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那些男女学生们皆只在臂上挽着一段黑纱，上面别着一朵颤巍巍的小白纸花。这是哪家办白事的规矩？众人伸头探脑地往前挤着瞧西洋景，一个个兴奋得抓耳挠腮，更有好事者，放下手里的买卖不做，一直跟出了几条街去。
“学生们就是会作妖儿，女学生把小白花一戴，比小寡妇还风流俊俏！”人们忍不住啧啧叹道。
跟得时候久了，便逐渐有人开始嫌弃这哀悼的队伍实在平静得不像话，除了低哀的挽歌，连个炮仗唢呐都听不着，围观的众人便有些不耐烦地骚动起来。
“嗨，谁是孝子啊？倒是给爷们儿哭一个啊！”不知是谁先在人群里叫喊起来，立刻得到一片热烈的响应，众人像被启发了似的，纷纷聒噪起来：“纸钱呢？撒起来啊！”“招魂幡儿扛起来哟！”“唢呐呢？也没人给吹个‘大出殡’啊！”突然，不知是哪个好事者按捺不住，捡了一把花花绿绿的传单，撕得粉碎高高抛起：
“本家打赏，一百二十吊——”一个声音高唱着，透着压抑不住的激动。紧跟着越来越多满是墨迹的彩纸、报纸被撕碎，洋洋洒洒地扔向了空中，“一百二十吊——”，“本家打赏，二百六十吊——”得唱颂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见有人抛洒了冥纸，唢呐和鼓乐自然也是少不得的，那些走街串巷的买卖人、卖艺人也来添一把热闹，从腰里抽出唢呐，拿出了卖艺的铜锣铜镲，“滴哩嘀哩”、“呜哇呜哇”、“咚咚咚”、“锵锵锵”，不管一气地乱敲起来，响如春雷滚滚，急如夏雨阵阵，一时间铙钹声、锣鼓声、唢呐笙箫混成一团，混出好一番响天彻地的吵闹。有了这轰轰烈烈的动静，自然不缺配合起哄的“孝子”，围观的众人自发踩着鼓点、伴着唢呐，哭丧着脸，鼻腔里发出“呜——呜——”的悲鸣，还有人自发结成四十八杠夫的方阵，摇头摆手地学跳起了出殡的秧歌，三步一进、两步一退，左右顾视，顾盼神飞，好不精彩。更有好事者，扮起了念《往生咒》老道，一手掐着腰，气沉丹田，就着锣鼓家伙，铿锵着一把嗓子，抑扬顿挫地高声唱念：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好！”马上就有人喊了一声好，那人面露得色，摇头晃脑，念完《往生咒》，又唱起了《后土往生经》。众人又是一阵纷纷拍掌大叫，锣鼓家伙打得更加起劲，一条中央大街陷入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狂欢，引得两旁商铺的老板、伙计还有客人，皆放下手中的事情，纷纷跑到大街上看热闹。
傅老二也忙命刘大车把马车停在一旁，两个孩子趴在车窗上，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好好欣赏了这一番光怪陆离的景象。眼前只见大街上彩纸漫天飘洒、锣鼓喧天、哭声、叫喊声、高唱声此起彼伏，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不顾一切的喜悦，仿佛这棚白事是各为自己而做，更要撒将出一番泼天漫地的热闹来，极尽此生求之不得的哀荣。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宿怨根种恨意滔滔，乱象横生浮世哓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