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品皮黄误引知音顾，弃垂髫横遇兵祸生 ...
-
待看热闹的众人渐渐散开，石旺方才扛着叶开千辛万苦地挤到傅二爷和傅红雪跟前，只见傅二爷抱着傅红雪喜不自胜、怎么亲都亲不够，连叶开都不免奇怪，怎么一会不见，二舅舅居然如此好脾气了？不过看傅红雪在二舅舅怀里并没有感到难受，他便也没再多问，乐呵呵地把一串又大又圆的糖葫芦冲傅红雪递了过去。
傅仲文此刻心情大好，又高高兴兴地把傅红雪举到自己脖子上骑着，笑嘻嘻地叮嘱了句：“好儿子，可别把糖吃到你爹的脑袋上！”便一步三颠地带着石旺和两个孩子直奔肘花巷的醉仙楼而去。
济宁县这地界，要论吃，自然醉仙楼的酒宴是一等一的，可醉仙楼的有名并不全是因为这个，醉仙楼的名声，一多半来自于它的曲儿。
齐鲁之乡自古以来民风淳朴，这里的曲儿如同这里的人，不论你是高居庙堂亦或是穷隐乡野，不论是在周游青山绿水亦或是劳作田间，也不论唱得是胸中的千沟万壑还是心底的百转千回，断没有江南小曲儿的那种低吟浅唱、绵绵延延，像三月里的柳絮一团团扯不断、理还乱。这里的曲儿，高亢、嘹亮，每个字儿都铮铮地踩在弦子上，管你唱得是“国破山河在”的悲壮，亦或是“郎君一去整三年”的惆怅，永远是那样抻直了了嗓子、没遮没拦地吼出来，发自肺腑、理直气壮，惊起树梢上一连串的麻雀，震得人心头微颤，连带自己那一股子说不出的话、道不尽的情，都跟着这一嗓子一嗓子的唱曲儿振奋了起来，像只欲出笼的鸽子似的拼命扑腾着翅膀。
这样的曲儿，千百年来在城郭乡野、在田间地头传唱，合着笃笃的梆子、配着嗡嗡的弦子，在乡野艺人豁了牙口的嘴里传唱，在大姑娘笑开花的眼角、在年轻后生布满汗珠的胸膛上传唱，好像劲风扫过金秋的麦浪，好像野火烘过冬日的柴薪，在一阵阵“吱吱嘎嘎、砌砌锵锵”笨拙而古朴的啁喳声中，将心底最深处的活泛气儿抖了起来，喷薄而出扶摇直冲九霄，让人觉得天怎么就那么大、地怎么就那么广。
在这样的曲子里，帝王将相的戏码更加威武辽阔，连才子佳人都带了一番不同凡响地豁达敞亮。
十里八乡赫赫有名的醉仙楼自然是少不了这样阔气的曲子的，不但如此，但凡济宁县大大小小的戏班，稍具规模的都要到醉仙楼里唱上一唱，在这台子上唱响了名头，在济宁县可就算捧住了金饭碗，只因为醉仙楼的戏台子最大，看戏的行家也最多。能来此消遣的，虽不至于是什么达官显贵，至少在济宁县这地界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钱、见过世面，一板一眼地说道起来，弄不好比行家还行家，别看他们把头埋在氤氲蒸腾的茶盅里、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地轻轻那么一抿，戏台上那两句唱词儿可是一丝不落地溜进了耳朵里，闭着眼咂摸着满口茶香，他能品出来这段词儿你是学了三年还是五载，这身工架是打几岁坐的科、身段风流不风流自然也就都在眼角余光之内了。所以说，这醉仙楼的戏台，可不是一般人能上得去的。
风流成性的傅二爷自然也是会看戏会品戏的，亦是醉仙楼的熟客，因此领了石旺并两个孩子刚一跨进醉仙楼的门，眼尖嘴快手脚麻利的店小二就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
“哟，这不是二爷吗？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了？可老没见您了，怎么着？老地方、老规矩？”
傅二爷喜滋滋地点点头，熟门熟路地来到二楼正对戏台的一个包房内坐下，耳听得戏台上皮黄二腔正咿呀作响，眼见得一刀马旦身披长靠唱得正欢，却不是常听的腔调，傅二爷略一驻足，店小二拎了高高地一壶毛尖儿，凑上前来瞟着戏台上翻飞的花枪解释道：“二爷今日可是来着了，梆子、柳子戏（注1）整日听，今儿咱们也换个新鲜的。这戏班咱几年也听不着一次，是打天津来的‘余庆班’，在京津两地是小有名气。这不是正赶上京城里又变天（注2）么，这阵子咱们这儿来了不少躲战事的，这余庆班的班主跟我们东家是旧相识，既然躲战事躲到咱们这儿，东家自然邀他们在这儿好歹唱几出再走。旁人也就罢了，只是他们的角儿柳老板却是个端着拿着的，东家好说歹说，人家一天也就答应出来给咱们唱一折。要让小的说，这就是狗眼看人低，瞧不起咱小地方，嫌咱们的耳朵糟蹋了他的戏……”
说着说着便见傅老二的注意力渐被戏台上吸引过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小二立刻会意，当下便轻收了语气，把一段声音悄悄不徐不疾地顺着一段西皮慢板润进了傅老二的心缝儿里，“台上这位就是刚才说的柳云生柳老板，余庆班的顶梁柱，此人最善青衣、花旦两门，听说当年梅兰芳梅老板在京津两地演出，他可没少去搂叶子（注3），二爷是见过大世面的，您给品品，他这两下子，可有几分梅老板的影子？”
傅老二长这么大最远也不过是多光顾了几次济宁县城，何尝有机会一睹梅老板的芳容来？就连京剧其实也没听过几折，但曲艺这东西触类旁通，看得多了他便也勉强识得几分滋味，更何况这店小二一个劲儿地恭维着自己，傅老二少不得端出一副行家做派，端了茶碗眯着眼睛，凝神听着、品着，一只手在膝盖上打着拍子轻敲着，摇头晃脑咂摸着滋味。
殊不知这台上演得是一出折子戏《火烧余洪》，虽说唱念做打样样俱全，但关键瞧得是刀马旦功夫，不但要左右手刀花翻舞，腕力寸头还得恰到好处，脚上一双跷乘莲步轻点，前踢后点恰如雨燕翻飞，长靠在身、身形工架却稳如泰山，亮相须英秀干脆，背后四面靠旗连带头上的绣球簪缨，讲究得就是个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得透着那么股子机灵劲儿。
傅老二只顾着装腔作势，哪看得出这里头的门道，待一出戏罢了，小二已将傅老二素日里吃惯了的那些菜肴布了满桌，赶上戏班班主打发小孩子来请赏，见小二在一边一脸恭维地瞅着自己，傅老二少不得清了清嗓子，强颜镇定地徐徐品道：
“柳老板的风姿有目共睹，扮相身段儿这就不多说了，这一出戏，手脚功夫自然是干脆利落，这也就罢了，最难得的是唱腔工稳，一张口满弓满调，喷口不徐不疾，在武旦一行里实为难得、难得啊！”说罢一抬手，三块大洋赏了下去。
那戏班的孩子顶着青皮脑袋瓜子，猴精一般，见二爷出手阔绰，蹦了三尺来高儿跪倒在地给傅老二磕了个响头，嘴里脆生生谢道：“谢二爷打赏！”还没等站直，便在地上打了个旋儿，哧溜溜地赶紧跑回去献宝了。
那孩子将傅老二品戏的话回去一交代，没想到正中了柳老板的下怀。原来在梨园行里，本就有“青衣看唱念、花旦瞧说白、武旦长做打”的说法。不过这柳云生原本天资颇高，京津戏园子内有专好看坐科学生戏这一口的，彼时柳云生要唱功有唱功、要模样有模样，不到十岁便登台挑了大梁，只不过后来倒了仓，戏班班主怕养不好倒白糟蹋了一个好苗子，这才督促着柳云生在把子功夫上多下苦工。那柳云生也是生性高傲，既暂不能开口，便在武功步法上下了较之常人数倍的苦功，冬寒夏暑无一日惫懒，后来竟能踩着跷在三脚凳上一站就是半柱香的功夫，甚而在冰上跑几个圆场，头不歪、身不晃，待把身段边式一加，工架稳健、身段柔曼，刚柔相济、顾盼生辉，一时间余庆班在京津一带演出，只要挂出柳老板的招牌，提前三五天的票就被趋之若鹜的戏迷抢购一空。只是他的跷功实在出色，来捧场的多是冲着他一身功夫而来，待他倒仓期过了，重操旧业，留意唱腔的反倒没那么多了，这事一直是柳云生心中一块病，不料今日竟然被个外行的傅老二歪打正着。柳云生觉得终于在这小小的济宁县遇到一知音，说什么非要请傅老二后台相见不可。
既然“佳人”诚心相邀，傅老二自然巴不得到后台一睹芳容，没成想抬腿刚要走，便觉得有人扯着自己的裤脚，低头一看，原来是儿子眼巴巴地正瞅着自己呢。
傅红雪被刚刚傅老二的亲昵弄得回不过神来，台上的戏他是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里去，愣愣地瞅着爹爹心里直犯纠结，好像一个巨大的宝贝丢了很多年，骤然间失而复得，怎么想怎么觉得像在做梦。他想起爹爹平日的样子，几乎全是不高兴的神情，生气的爹爹、冷漠的爹爹、不耐烦的爹爹，就是没有笑呵呵抱着自己亲不够的，如今这个笑着摸着自己脑袋，还时不时夹两筷子肉放到自己嘴里的男人，究竟是真的，还是在做梦啊？而那个不要自己、不理娘死活、还把姨娘捆起来又把自己一顿胖揍的坏人，又是谁呢？
还没等他想清楚，便看见眼前这男人抬脚要走，他下意识地一把攥住那男人的衣襟——哪怕是梦，也不要那么快就醒吧——那男人弯下腰，笑哄道：“乖儿子，爹去解个手就回来，听话。”却见傅红雪充耳不闻似的，依旧抓着衣襟眼巴巴地抬头望着，傅老二有点不耐烦，蹲下身来佯嗔道：“你再这么缠着，爹可把你扔这儿不要了你啊——”
嗬，还是这句话好使，傅红雪一听立马松开手，不敢再去拉他。傅老二满意地揉了揉傅红雪的头，站起身拉了拉大褂，又交代了石旺一句好生看着两个孩子待他回来，便忙随着戏班来传话那孩子往后台去了。
傅老二走了半天，傅红雪还兀自呆呆地瞅着傅老二离去的方向站着发愣，叶开瞧见了，忙从自己的凳子上出溜下来，蹭到傅红雪旁边，胸有成竹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事儿，大人都是不爱和小孩子玩，咱们玩咱们的，一会你爹就回来了！”
傅红雪想叶开是经常跟着他奶奶家人来逛集的，既这样说了，那必然错不了，因此尽管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也任由叶开拉着手蹭到八仙桌的一侧，叶开喊着石旺把刚刚买的好玩意快都拿出来，一一摆在凳子上，一边得意地跟傅红雪献宝，一边把那些宝贝分开装在褡裢的两个口袋里：
“你瞧，这个兔爷，比小跑子哥哥说的那个李巧手捏的好不好？每年中秋奶奶都买兔爷给我，我瞧姨娘也不给你买，这俩都是给你的，也难为这会儿还能买得着。欸，你可揣好了，兔爷的耳朵可容易摔坏呢，我那几只兔爷只有一只耳朵是齐全的了……”
“还有这个，芝麻姜糖，以后你就不怕喝药了，你看，这么一大包呢，如果以后姥姥让我喝药，你可得分我一块。”
“噢对了，还有好几个面具，你喜欢哪吒的还是猪八戒的？我喜欢哪吒的，不过你要喜欢也可以给你，但是你得保证不让我扮猪八戒！”
“还有还有，你看这个弹弓子够不够大？去年夏天你就答应陪我捉老鸹麻雀了，到现在也没捉，咱俩一人一个。喏，弹子儿我也买了一大包呢。”
“哦对了，还有孙悟空，你看他的金箍棒还会在手里转呢！石旺叔还说这个也要买俩，我就笑他，这不成了真假美猴王了？齐天大圣可不能有俩……”叶开恋恋不舍地瞅了那活灵活现的小猴子，犹豫了好半天还是塞进了分给傅红雪的那个褡裢口袋里，“这个还是送给你吧，不过你得保证只借给我玩，可不许借给别人，姨娘、英子姐姐还有六婶子都不行，连姥姥也不行……”
他一个人说得热闹，半晌抬了头，方才意识到傅红雪一直没搭腔，而是仍忍不住强扭着脸一个劲瞅着傅老二离去的方向。叶开看着傅红雪的后脑勺，心里一阵难过，也没了叽叽喳喳的兴致，默默地把东西都归拢到褡裢里，手一撑坐在凳子上，拖着腮一会儿瞧瞧傅红雪，一会儿瞧瞧戏台，那戏台上听不懂的唱腔咿咿呀呀地在耳边响个没完，一会儿花脸的打跑了白脸的，一会儿红脸的又和绿脸的打起来，一会儿是水袖飘飘，一会儿是长枪短棒，和刚刚大街上那出戏一般热闹、却又一般让人看了心里乱糟糟的，叶开觉得有种情绪在心底里一点点地洇湿开来，浸出了点点霉斑，让他有些难过，他蜷了蜷手指，想去扯住傅红雪、让他转过头来和自己说说话，可终究只是蜷了蜷手指。笼罩在傅红雪心头的那片阴郁始终在他们俩中间横亘着，无论他用多少好东西来补偿，也无法消减半分。
两个孩子正各自沉浸在自己一团乱麻的思绪里，只见楼下哗啦啦一阵喧嚣，旋即便见几个持枪打绑腿的家伙冲了进来，直奔后台而去，唬得过道两侧来吃饭看戏的客人纷纷扔了碗碟筷子忙不迭地闪避，不一会儿，便见刚刚那个笑意盈盈地店小二连滚带爬地跑上楼来，和石旺耳语了几句。石旺一听也登时便了脸色，匆匆嘱咐了小二一句“帮我瞧着两位少爷”，便“蹬蹬蹬”地跑下楼亦奔了后台，倒是那戏台上的戏子们颇为平静，丝毫不为台下这通混乱所影响，依然一板一眼地在喉咙里滑着漫长的腔调。
两个孩子对视了一眼，一丝不好的预感同时划过二人的眉头。果然，不等这满楼的客人搞明白缘由，便听见“砰、砰、砰”三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众人顿时哗然，没头苍蝇般四下里逃窜开来，一时间哭喊声、嚎叫声、摔碎碗碟的噼啪声、推桌倒座的咣当声充斥耳内，那群明火执仗的家伙们从后台蹿出来，一边叫嚣“莫走了人犯和同党”，一边四处搜捕，所踏之处，满地狼藉。
两个孩子吓坏了，面面相觑，此刻再去找店小二，哪还有半个影子，又往楼下看，亦不见傅老二和石旺的踪迹，那当兵的蹿上二楼，一路翻检而来，一边砸一边抢，沉重的脚步声震得二楼的木制地板嘎嘎作响，有细碎的尘土飞扬起来，叶开打了个喷嚏，揉了揉眼睛，还没等睁开，就被傅红雪一把从凳子上薅下来拖到墙角藏在身后，叶开瞪大了眼睛双手抓着傅红雪，却发现他也和自己一样不停地打颤。突然，叶开好像想到了什么，不要命地蹿了出去抢椅子上的那个褡裢，急得傅红雪大吼：“回来！”
话音未落，傅红雪便见一把粗糙冰凉的枪托顶在自己胸前，再看叶开时，已连同椅子、褡裢一起被那枪托的主人掀翻、“咕咚”一声摔在地上，叶开又惊又痛，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傅红雪亦是大惊，慌忙扑过去趴在叶开身上，尽全力护着他。那大兵用枪尖挑开褡裢，将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尽数抖落在地，傅红雪看见那两只兔爷“啪”地掉在地上，打了个粉碎，还有那些糖果、面具以及各种五彩缤纷的小玩意，或被砸烂、或被踩碎，刚刚还神气活现的孙大圣，此刻脑袋也和身子分了家，在地上弹了两弹，脸卡在地板的缝隙里，不动了。
傅红雪强忍住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跳，低下头死死地趴在叶开身上，护着他的头脸，叶开惊吓得紧了，丝毫不领情，一个劲地哇哇大哭着，哭得傅红雪的心里兵荒马乱成了一锅粥，如擂鼓般的心跳声都快把耳膜撞破了。
过了一阵，周围乒乒乓乓的打砸声小了，傅红雪听见脚步声“咚咚咚”地踏着地板朝他们走来，他不由得稍稍抬了抬头，便觉得领子后面一紧，被一股强大的力道从地上拎了起来，搡在一边。那执枪的大兵弯下腰，伸手从叶开的领边拽出一条金灿灿的长命锁狠命一拉，那链子即刻崩断成两截，大兵心满意足地把那金锁塞在怀里，不顾叶开在地上痛得大声哭喊，扬长而去。
傅红雪见那大兵走远，忙过去一把搂起叶开，只见他脖子后面被长命锁勒出了一道红红的痕迹，有几处还破了皮，渗着几颗血珠，叶开因为脖子吃痛哭得更凶了，慌得傅红雪一边拿袖子帮他擦脸，一边抽噎着半求半哄道：“好弟弟，别哭了……”
“疼……”叶开断断续续地哭诉道。
傅红雪擦了把眼泪，想了想说：“那我给你吹吹，你别哭了。”说着小心地拉开叶开的后脖领子，撅着小嘴轻轻地冲着那道红红的伤口徐徐吹气，然后一只手轻轻按在叶开的后脑勺上，让他低下头，伸出小舌头在他的伤口上仔细地舔过去，之后抿着嘴认真道，“娘说，蘸点吐沫就不流血了。”
叶开低着头，先是觉得一双冰凉的小手覆在自己的脖子后头，然后一股柔柔的小风吹过来，吹得脖子痒痒的，果真就不觉得疼了，然后有湿湿暖暖的东西在脖子里一点点擦过，擦得心里熨熨贴贴的，他听见傅红雪说话，好奇地抬起头，看见傅红雪苦得抿着嘴直皱眉头，一张脸也抹得跟个花猫似的，却只顾着望着自己，冰凉的小手还轻轻地按在自己的脖子后面，叶开就觉得自己一颗吊得七上八下还打着旋儿的心被这双小手稳稳地拖住，安放回了肚子里，于是抽噎了几下，渐渐止住了哭声。
见叶开不哭了，傅红雪也觉得自己没有刚刚害怕得那么厉害，他压着噔噔直跳的胸口往周围看了看，又蹭到栏杆边探着头往楼下看了一圈，偶尔几个从惊恐中缓过来的伙计没精打采地收拾着残局，亦有仅剩的几个在混乱中跌了脚、闪了腰的食客互相搀扶着走出去，店老板傻傻地坐在曲尺型的柜台里，看着被翻检一空抽屉，两眼无神，没有一个人关心他们此时的处境，傅红雪心头一片茫然，回头看看叶开，只见他正撅着屁股在那些砸烂的玩具残骸里挑挑拣拣。挑着挑着，似乎察觉到傅红雪在望着他，叶开直起身，期期艾艾地走过来，四下里看看，意识到就剩下他和傅红雪两个人了，心里不免又紧张了起来，拉着傅红雪的袖子怯怯地问：
“哥哥，二舅舅和石旺叔呢？我想找二舅舅……”
“我也不知道……”，叶开不知道，傅红雪也同样一无所知，但他看叶开一副怕得手足无措的样子，便不免强自镇定道，“不怕不怕，今天咱俩都很听话，爹爹不会不要咱的，我带你去找他们，你乖乖的，不许哭啊？”
叶开六神无主地看了看傅红雪，这个还在不停哆嗦的小哥哥仿佛就是他全部的主心骨，他稀里糊涂地点点头，便由傅红雪牵着一步步挪下了楼，小心翼翼地跨过满地破碎的碗碟，又战战兢兢地绕过四散逃命的人们丢下的鞋子、帽子，没人顾得上留意他们，也没人有心情理会他们，他们像两只战栗的小田鼠似的悄悄溜到了戏班子后台，探头探脑地寻找着他们熟悉的身影。
一进后台，但见铜镜粉碎，水衣漫地，一片狼藉。他们手拉着手，提心吊胆地从满地色彩上走过，傅红雪不留神脚下一滑，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脚底带起一片艳丽的牡丹，他摔得眼冒金星，好容易爬起身来，便觉得整条左臂都热热潮潮的，忍不住抬手来看，这才发现整条胳膊都被血腥的颜色染红了，傅红雪尚在纳闷，流了这许多血，却也不觉得疼得厉害，便看见叶开脸色发青地站在跟前，指着刚刚自己摔倒的地方嗫嚅着：
“傅……那儿……后面……”
听见叶开吓得语不成句，傅红雪也紧张得屏气顺着他的目光望回去，只见那片被他掀起的色彩下，赫然露出一张浓墨重彩的脸，皂、红、白、绿各种颜色在那张脸上凌乱交织着，一双眼睛直勾勾把他俩人钉在原地，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一双眸子黑似无底深渊，反射不出丝毫的光亮，顺着那人的身子底下，腥红的血迹一片片蔓延开，带着温热的气息，将周围那片狰狞的灿烂一点点蚕食殆尽。
“啊——鬼啊——”
俩人齐齐反应过来，眼前毛骨悚然的景象让他们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拼命大叫着跑了出去，慌不择路，见人多的地方就钻，而那双可怖的眼睛竟像是在脑子里生了根、一直死死在脑后盯着他们似的，盯得脊梁骨一个劲儿噌噌窜着凉气，一直横冲直撞到人流密集之所，实在是半步也跑不动了，俩人这才呼哧带喘地停下来，贴着墙根缓了好半天，让自己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渐渐归了原位，然后相视一望，双双傻了眼——这是哪儿啊？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品皮黄误引知音顾，弃垂髫横遇兵祸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