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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易筋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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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有点哭笑不得。
在中国的时候,还未到读初中的年纪,就有人同我信誓旦旦地说,少年人啊!武侠,那是成年人的童话。轻功内功,那是子虚乌有的东西。外家功夫,许是武艺的全部内涵。
那么,现如今在晋国、能够轻松地进入周天境界的我,又到底算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我已看不见,也曾听不见。
周围所有的人都视我为无物。
当然,从事实出发全面宏观地理性化思维来说,她们想要视我为有物,也都很难。无法沟通,和植物一样的聋哑盲女,现如今获得这样安好宽容的待遇已经是举世罕见了。
我至少能平静无忧地活下去。
看起来是。
我所能想的所有事情,都已在八年里被我想得清清楚楚、透透彻彻,犹如吃尽、消化最后进入自然能量循环系统最末端的菌类,消散弥尽。
换句话说,我现在非常容易就能进入冥想状态。
我知道我也相信,那是真正的冥想状态。因为,我可以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我可以听到皮肤毛孔缩放的颤动,我可以听到心脏搏动之时各个脏器的鼓动变化。
像是化作了细胞,进入自己的体内。
我不再是我。
我不记得所有,也记得所有;但无论记得还是不记得,一切都像是存在的空气一样让我心头绝不微动。
这就是洗心涤虑。
这就是息思断想。
大概就是因为这些原因,所以我能迅速地进入易筋洗髓的状态?!五心向天,端坐榻上,调整呼吸,凝神走气,上通泥丸,下透通泉,四肢百骸,洗涤一空。做得如此轻松简单……简直如有神助一般。
可惜的是,洗髓经的部分,我只看到采日精月华部分。后面的观音、女丹、行功、胎息、踵息等我统统没翻看下去。
没看过的东西,是必然记不得的。即使我有超忆症。
实在可惜。
但如此,我已经不能破口大骂贼老天了。这样的状况,已然当得上“天无绝人之路”六个字了吧?
日复一日,除了四餐外,我统统在床上息心涤虑,运功周天。连睡眠都丢弃了。记得大学时代和朋友一起玩瑜伽学冥想的时候,有瑜伽老师说过,冥想十五分钟,相当于深度睡眠一小时。
确实不累。
也不渴睡。
现在的我,除去吃饭排秽之外,足有二十几个小时都在冥想。不,比冥想更加高一层次,算是洗髓易筋吧?
一般人练武,以书中所载,一日四个小时算勤快了。但即便他们练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里能有一个小时进入息心涤虑的状态,都已经算是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了吧?正是为了达到无思无想的状态,才特地规定了子时与午时的练功时间。那两个时辰:深夜和午时,都是人最喜安静的时刻。
但,人生于欲界,要摒弃杂念,无欲修炼,实在太难。
难于上青天。
相信每个修习易筋经的人,必然如年少时代的那个我一般,怀着巨大的侠士梦想在激动地修炼。又或者,期待祈求着通过锻炼获得健康健壮的身体。
无欲无求无思无想地修炼,万中无一。
而我,是一天二十个小时。二十个轻松进入洗髓易筋状态的小时。我想,大概再没有一个人是像我这样练易筋经的了吧?失明、失声、丧听之后,漫长的八年岁月消磨去任何的欲望;直至此刻,方才开始练习洗髓易筋经……
一个月的时间,我感觉似乎已然成功易气易血,甚至好像进入易脉易肉的状态。其间最大的变化就是:我能轻松感觉到进入所居院落的人气。
所以有时候,我也会凝神静气,或躲在帷幕之后,或躲在帘帐之侧,或藏于梁架之上,或藏于橱柜之内……斗拱、飞罩、柱子各处的后面。
我知道,她们会寻不见我。我不明白为何当我散气屏气的时候会让人察觉不到我的存在,但是事实上就是如此:像是隐身术一样的荒谬现实。
接着,来送食的人在遍寻我不见后,就会有些惊慌地私语:
“王妃匿踪,何往也?何往也?”
“门外婆子走人未言妃曾跨出檐廊一步,却通室不得妃迹,何以如此?何以如此?”
——啊啊啊,王妃不见了,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院子里那些打扫的粗使婆子还有仆人都没说起过啊,王妃应该是连正堂的檐廊都没踏出过一步的!可是整个房间却都没有王妃的踪迹。怎么会这样的!
戏耍得她们差不多了,我便会面无表情地现出身来,听她们如释重负形似忠实拥趸般地围拢在我身周,服侍我用餐并继续窃窃交谈:“奇哉,适才确实寻过此间,并未见妃。”
——奇怪啊,刚才确实在这边也找过的,当时真的没有看到王妃嘛。
“是矣是矣。许是王妃形若鬼魅,故不察也。”
——就是啊。难道……王妃像鬼……所以我们看不到?
“休要再说如斯妄言,若为殿下知之,定惩不怠。噤声噤声。”
——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胡话,如果被殿下知道,一定会处罚你的。快闭嘴吧。
“倒是有趣,李孺人小意温柔,知情识趣,足足地替了眼前这位去;如你所言,莫不是殿下还能记得王妃?”
——这话也太好笑了。李孺人温柔又体贴,知情识趣。现在在王府里,她才是替代眼前这位的隐形王妃吧。我才不信殿下还能记得王妃。
“纵然不喜,总为正妃。吾等若不得理,各等处罚,必会令得。姬(注1)何苦以卑贱之身犯殿下逆鳞?”
——就算不喜欢,总是我们思王府的正妃。我们犯了规矩,各种处罚,殿下是绝对不会姑息的,一定会让我们得到应得的。你又何必以身犯法呢?
听着她们终于碎碎相言语,我心想:如此方才有味。
总比她们一声不吭地进来,放下食物一边等我吃完、一边去收拾房内的厕筹等物;最后仍然沉默无言地收拾好簠、簋、匕、盂、俎、尊离去,可要好得多了。
转眼成婚已有三个月多数日。我有些犹疑地感觉到,自己的形貌可能正在改变。
侍女们依然甚少在我的院屋内谈话。
我唯有静心静气地去听。
时日久了,便能听到她们在出了轩阁的垂花门后,极轻声地说话:
“怪矣。妃的容相似有所变。日美甚一日。”
——怪了,王妃一天比一天美呢。
“是。肌肤笼覆珠光,华彩盈于面上,异常媚人呢。”
“走得略近,鼻端隐隐有百濯之香。”
“何以我闻得却为凤髓兜末之香?”
“妃数次躲藏我等,每每现身之际,总令我深感其身姿曼妙,蹁跹若飞。”
“何意我见犹怜?蔡姬,我甚忧。”
——为什么我看到王妃总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呢?蔡姐姐啊,我很担忧。
“赵姬忧何所?”
——赵姐姐担忧什么呢?
“我忧我等女郎,当心系昂昂丈夫,赳赳男儿;然近日总为简妃牵之挂之,悠悠忽忽,怊悵自失,无故自恐。这是何意?我甚惧甚怕。”
——我担忧的是像我们这样的女子,应该喜欢大丈夫男子,可为什么我最近总在牵挂王妃呢?我是不是有毛病啊?
“妃容色甚好,你悦她,慕美之心,乃常情也。”
——王妃相貌好,你喜欢她也很正常。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我哑然。
那两名交谈的使女,一姓蔡,一姓赵,均是进了思王府后由亲王府长史及亲王国典府长吏和丞吏指派每日来送饭给我的六侍中的二名。王府有亲王府、亲事府、帐内府和亲王国四处官署。长史、典府长和典府吏都是其中的官员。
这样听来,洗髓易筋经的功力果然不凡。
固然,我猜我无事可做,唯有练功一途,加之深恐因超忆症回忆过去而陷入绝望境地,这才日夜勤奋,坚持不懈……可我从来没有料想到不过三个月,竟然能数十倍于常人么?
好吧,看样子,我这类同打入冷宫的正妇倒也可以考虑朝着百合的道路前进了。
易脉易血易骨易肉。
这就是洗髓易筋。
确实,在过去三个月里的某天,我忽地起意试着跳跃,却真的飞至了屋梁之上,并感觉到木头的气息轻贴其下的时候,实在是有些骇然了。这么说,轻功是真的有的。只是,伤人自保的法门却想不出来。那时候在图书馆翻阅的易筋经上也不曾记载。
也是至此之后,我常常地戏耍那些使女。
偶尔停歇下来的时候,我总是微笑着想,金庸老先生在《倚天屠龙记》中所写:张无忌于乾坤袋中修炼内功大成——其实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如果依着他的写法来的话,只怕……只怕常人会暴毙而亡。而就算是内外兼修的高手,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会血脉倒流,重伤不起。
内修总要求人放松、放松再放松,清洗血脉,运行周天;又岂可倒行施逆,反其道而行之。如逆水行舟,纵然使出大力,勉强前行,其后反噬必然势猛。届时,血肉无存的结果也还都是有极大概率的。
日子过得极快,即便是这样单调无趣的每一日。四个月转眼过去,竟而就这样到了新年了。
在那一年的最后一个月里,发生了两件很要紧的事。
当然,只是对我个人来说罢了。
第一件是我的眼睛依然看不见。
咳,这是废话。
但是,我能以气感觉“看”到了。现在的我,内观无数次后,能清楚如目见一般地看到血脉流向与热量能源。
旁人的不如自己的清晰,却也足够。
打个比方,我看不到,但我知道前后左右都有什么东西,即便是死物。因此,我可以以过往曾见过的东西在脑海里进行替代。
就像是真能看到一般。
但是,我看不到颜色。所以,在我眼眸所及的灰白内,拟想出来的人事物也都是灰白两色。怕自己主观臆断,我从不以自己所猜测的颜色去替代,宁可,一切都是无色。
不论是何等颜色,在能隐隐“视”物的那一刻,我欣喜若狂。
八年!
八年了!我终于又获得了类同“视觉”的能力!即便看起来像是《异形》《吸血狂魔》等科幻片里外星怪物眼中的世界:黑乎乎、灰蒙蒙,偶尔经过一团热能——那是生物。
能够看得见,这就意味着“离去”有可能成为现实。
诚然,在这个世界里,在这个大晋国,我的日子是安宁富足的。
思王正妃。
已经算是这个帝国接近巅峰的女性了吧?
在我之上,只余寥寥数人。太后,皇后,帝妃,思王的大兄周王之妃,思王的二兄英王之妃。
以上,一个巴掌之数。
显见地位之尊崇。只是,政治这玩意儿,做了二十六年普通老百姓再加上八年聋哑盲女的我,永远是敬而远之的东西。
我畏惧它。
因为我知道以中国有文字记载的三千年文明历史里,昨日冠盖簪缨、今日草席裹尸的情况比比皆是。最有名的可不就是刘禹锡的那句令人惆怅万千的“昨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么?当年的乌衣巷内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的翩翩少年郎,又安知其所踪呢?只怕早已埋骨于夕阳斜下的野草花丛间了吧?
因此我想,我终是要离去的。
我要离去,好好地活着,寻找有一天倏忽返家的时机来临。
是的,原本那样艰难的离去现在都已有了一线的可能……那么,离开这个世界,回到我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家;也许,也不是不可能了。
这样想着,我立刻信心满怀,欲念横生。大概是这个原因,之后想要再进入息心涤虑的状态继续洗髓易筋,竟然就愈来愈困难了。
所以我也清楚得很,现在我因为自己难以平静的心思与激动无比的想往,造成行功的停滞不前。一日里,果然如常人般,唯有在子午二时,方能稍见轻松地进入静心状态。而其他的时辰,则端坐着端坐着,就不由自主地幻想起离开此间,游荡晋国,最后得遇奇缘返回家乡的美梦来。如此算来,我每一日里,有效的安宁修炼时间竟然只得两三个时辰了。
只是,我并不忧虑。
毕竟,我不是习武之人。我没有那种想要练成高手,一统天下又或者得道成仙的宏愿。
本来也不过是一个意外。试着排遣超忆症带来的气闷郁卒,加之少时对易筋经的向往,再有一个机缘巧合的残障带来的妙处,此三者方才促成了我勤修苦练的结果。能够以此洗髓易筋,使得我身轻如燕,目可“视”物,已经是天大的便宜了。
再说,很多武侠小说不都写到了某个阶段的时候,高手的功夫都要处于瓶颈状态的么?我就当自己到了瓶颈不就好了?
于是,我轻飘飘地把这件事丢到了脑后。
很久以后,我再又想起这个瓶颈的时候,真的百般滋味在心头:如果那时候,我努力地恢复自己的心态,认真地练习易筋经……那么,一切都会不一样吗?可是,可是,无论这个世间,还是那个世间;原来,都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的呀啊。
唉。
第二件非常重要的事,则是我的那位表妹居然来看我了。
李氏华女。
思王府的五品孺人。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即使一起嫁入思王府。
以前,她不来国公府;后来,四个月直至现在,她也没来过我所居的冷清庭院。
可她却在腊月望日的前一天,忽然地来探望陌生的表姐。
她来的时候,我正斜躺在窗下那张大大的木制藤绷欹床上,定定地望着天空。我看不到云彩,看不到大气层内分子、冰晶、水滴和阳光折射交汇成的湛蓝幽色;我只“看”到空荡荡的灰白、继续的灰白、无限的灰白。
然后,李华进来了。
我不明白她的来意,但我明白自己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所以我仍旧只是管自己躺在欹案之上,理也不理。
反正,也从不会有人期待我去理会他。
李华在我所躺的次间顿住了脚步,然后她细声说道:“出。守于檐廊。莫令人入。”
她说,出去,守在檐廊下,不要让其他人进来。她的使女没有反诘什么“这里哪有人来”之类的话,极其听话地悄悄退出了。
我有点兴奋起来了:她是想要杀了我吗?她为什么想要杀我呢?她是不是觉得荀睿对我没什么心思,简直当没我这个人,所以就想要把我弄死,然后可以取而代之获得正妃的位子?!那么,如果真是这样,她会怎么做呢?而我,要不要趁这个机会逃出思王府呢?
我这边正想得起劲,那边李华却幽幽地开口说话了:“阿姊。”
屋子里当然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
李华说了两个字,却又顿住,忽然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阿姊,姑妹遗息,堪怜。”
她这话的意思是,简盼啊,我的姐姐,你是我死去小姑姑遗留下来的孩子,一直都很可怜。
我没有转头看她,心里却很激动:
然后呢?然后呢?你打算做什么?天哪,八年啊,快闷死我了啦!快点,快点想出点好玩的事儿来!李华,你来得真是时候!早几个月来,我就怕死你啦!
可是你现在来,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在能够自保的前提下,看看宫斗宅斗什么的,相当于看电视剧了吧?
“姊为大妇,于妹大善。然,父命不可违。阿姊,你宥了阿华罢。阿华是不得已。”李华以慢吞吞的语速一字一顿地说着。
她说,姐姐你做正妻,对她来说是极好极好的。当然好啦,天下间哪有存在感这么薄弱的嫡妻啊?!她虽然是思王的孺人,相当于一般富贵人家的姬妾,可是现在在思王府,简直是各方各面的头一位。荀睿根本就是当我空气嘛。至于李华,很明显是实至名归的娇妻兼美妾了。
我想起荀睿清朗如乐的声音,身周淡淡的香气,斯文有礼的行止,还有传说中的俊美;不由得一阵说不出的郁闷:可恶,奸夫□□!
咳,晋国也好,家乡也罢,荀睿和纪大少爷都是挂着我的丈夫的名头,和别的女人理直气壮地你侬我侬呢!难道我看起来就这么没有男人缘吗?!贼……好吧,可恨的老天爷!
嗯,李华是在自言自语什么呢?她是想说,如果可能的话,她宁可我永远在正妻的位子上坐下去,像一尊思王府的菩萨像一样,有名而无实。但是,现在她在说,她没有别的办法,她迫不得已……
李华对着我,对着看不见听不到说不出的简盼所说的话,我是绝对相信的。因为一个再狡狯的人,在没有任何人,独他自己一个,对着形同空气、形同木偶的对象说话的时候,完全没有必要说假话。
这么说,她要对付我了?!
注1:晋国望族名门的下人,女性以姬互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