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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临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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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如水,夜雾如烟。
眼前阴森的身影令秦黎大惊失色,她连忙收回跨出的脚,躲在半扇门后,她心脏急促地跳动着,几欲挣出胸口。
可又想到,自己身边已经是踏踏实实地跟着一只真正的鬼了。
“你在这吗?”秦黎压低声音问。
周围悄无声息,不见魂光。
“平日净显那一张嘴,该说话的时候却又不说……”她小声嘀咕。
想到此处,秦黎心头一宽,念及外头那有腿能行的,终究是个活人,说不定也是来借宿的,他若有歹意,手下不留情面就是,害怕什么?
虽如此,她身子依旧隐在门后,只悄悄探出一只眼,向外窥视。
怪人不再前行,驻足在原地。
他身姿灵动许多,时而左右甩动自己的双臂,时而再将双臂环抱于胸前,时而蹲下掬起一捧白雪,任凭风拂过,雪似细沙般从他指缝间缓缓滑落。
秦黎瞪大双眼,百思不解。
一愣神,见他又近了,只是一个踉跄,一抹莹亮的光影从那人身体中倏然滑出。
而他摇摇欲坠,伴着一声闷响,轰然倒地。
秦黎不自觉地滑出半步,手就要伸出,想要接住他,然而脑中骤然一振,瞬间清明,她又迅速退回门后。
眼见着那人俯身伏地,身形僵直,一动不动。
他……是死了吗?
秦黎薄唇启合,疑语哽在喉间,最终没有出声。
她目光凝聚在那团围绕着尸体盘旋、像是染入雾气,只稍点星亮的光影。
是他。
是跟在她身旁的魂灵。
刚才还生龙活虎的人顷刻就倒地不起。
他进入那人的身体,用这邪污手段,就是想要他的命吗?
秦黎不明白。
她旋身倚在门框上,以此避眼不瞧院外的景象。
那她呢?
因为她能让他活,所以他便保隐本性,只在夜间人后,她无视之处肆意妄为吗?
他以为,凭着自己能唤回她的记忆,就能借此掌控她的心意,使她对旁人生死置之不理吗?
飞起的尘埃扑面而来,呛得她鼻尖直痒。
半晌,她指尖微颤,拾起门扉处未被泥水打湿的符箓,她从门后出来,一步一步朝他挪去。
沉重的脚步印在雪上,发出清脆的咯吱声。
那魂灵正若有若无地贴在那人的面颊上,他浅淡的形光将二者笼罩,如烟般流动。
秦黎忽然想起了方未休。
阴阳里青石浮路,白日绵长,连同那里的幽魂都虚无缥缈,而他却有真实可触的形体。
他告诉她们生事之大,没想到便是用他人命奉自己生。
秦黎脚下越来越快。
他们不现于人世,那其圈养的鬼魅又怎会对人有一副菩萨心肠?
秦黎朝他飞奔而去。
那魂灵察觉到她行迹,高喊,“小姑娘,快来,你看…….”
他话音未落,只见秦黎将两张斑驳的符箓猛然拍向他身体。
他亲口对她说过,他害怕这个。
秦黎不知道他会是什么表情,是返生之路被阻断的绝望?还是行事不慎被她发现的悔恨?抑或没有对她先下手为强的恼怒和不甘?
但那魂灵身体轮廓的光点反而越来越亮。
许久以后,久到秦黎以为他在骗她,跟她提起这个,不过就是想让她以为自己有把柄被她捏在手中,才好小心把他放在身边时,他消失了。
圈着亮点的雾光,转瞬融入凄迷的夜色。
他仍是笑声,留下两个字,“果然……”
“老祖宗说过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秦黎手臂无力,不由得垂下。
她摸了摸躺在地上那人的脸,冰凉彻骨。
“我们早晚都会是敌人的,不是吗?”
周围山野静寂,不再有声答她。
秦黎使劲将那僵硬的尸体扛在肩上,扔到了远处不起眼的沟壑里,用雪和草枝掩盖住,以免惹人怀疑。
她又捡了一些粗大的树枝,连同那根跟了她几天的棍子一起,被丢在屋里已熄灭的灰火里。
噼啪声中,火光再度腾起。
秦黎静静盯着,橙红色的火焰在她平如深潭的眼眸中闪烁。
“别怪我,合该我送你一程。”
“我们都会回家的。”
——
秦黎这次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咚,咚,咚——”
接连的三声,轻重有序,不急不缓,颇有礼数。
大半夜劳心又劳力,秦黎睁眼时,被窗户外透入的刺目光柱照得头晕眼花,一时间没理清门外会是何人。
她神游片刻,才勉力整理衣衫,随意拢了拢凌乱的发丝,起身开了门。
“姑娘,我特意去镇上买了些菜肉,今日在屋里煮了,来为姑娘践行。”
门外,薄松面皮下一口又黄又黑的牙齿咧着,猛然朝秦黎靠近。
她吓得睡意全消,登时扶着胸口后退,心下生出一阵厌恶,面上生疏但持礼道:“小哥何必客气,我过会便离开了。”
精瘦汉子指了指天,“现在已过午时,姑娘动身走到镇上恐怕怎么着天也黑了,肚子里没有粮,怎么继续赶路?”
秦黎闻言一惊,大步流星走到窗前一看,日光已爬到檐下了。
竟这么晚了?
她愣住,愁闷地用拳钻了钻自己的眼窝。
“那菜蔬都是我起个大早到镇上买的,新鲜得很。昨日是我没脑子,不该对姑娘动手动脚,我们乡下人没见过姑娘这样的俊美人……”
精瘦汉子抬头,目光在秦黎脸上游移,单眉轻挑又快落。
“一时间晕了头,这顿饭就当赔罪,姑娘就这么走了,我这心里可是永远过不去了。“
他知道秦黎这一路走得有多窘迫。
昨天那碗粗粥,碗里干净得连个麦花都没有。
果不其然。
听见那汉子的话,秦黎抿抿唇,肚里一阵翻涌,酸涩涌上喉间。
就算晚上到了镇上,她身上分文没有,估摸着还是要饿肚子。
她无意识地将衣带在她指尖缠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在那男子精光粼粼的注视中,她轻咳一声,应了句好。
当秦黎跟着精瘦汉子出来时,发现饭菜早被摆好了。
炖得油香的鸡,蒸得鲜嫩的鱼,难得得是竟还有鲜绿的蔬菜,连同碗筷摆在折断半边被支起的门上。
秦黎微微一怔,诧异地抬眸,目光在男子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
薄素衣着、紧缩身体和昨日见他时别无二至。
那他哪里来的钱?
她目光一晃又归回,扫到压在门脚处的一张残破符箓,昨夜雾里的昏茫瞬时涌入脑海。
好几个时辰了,阴间的路也不会太远,黄泉路旁的彼岸花肯定浓烈如血,他这样的性子,想必也不会觉得无趣,现在应该已在挑选合适的时机准备投胎了吧。
这才是一个鬼魂该去的地方,总想着返生做什么?
过去也不见得总是好的。
秦黎轻轻弹走了肩头的碎屑。
“姑娘,小镇子里没找到什么好东西,也就这些粗茶淡饭,姑娘将就着多吃点。”精瘦男子殷勤地给她夹完菜后,坐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她。
秦黎放下筷子,并未忙着入口,她礼貌回应,“小哥买这些东西该花了不少过冬的存余,我一过路人,实在不值得如此费心。”
“都是常见的熟人,花不了多少,况且钱留着,不为自己吃喝,还能为啥?朝里那些个当官的,一个个不是想着叛国享富贵,就是想从我们这些小民身上捞油水,谁能说得准哪天叛军就打到上京了?我自己就是被马踏的命,钱留着可就便宜了土地爷。”
他一番长篇大论说罢,两人就这么隔着桌子对坐,互相观望着,谁都没有动这第一口。
“等什么,快吃,快吃,”精瘦汉子呵呵一笑,忙夹了块鱼肉囫囵送入嘴里,他咂咂嘴,伸筷的动作更加急促。
秦黎手臂不动声色地松下,只挪向他动过筷子的位置,顺带扒拉几口碗里的稀粥。
那汉子眼神轻瞟,“姑娘这身衣服是上京大铺子做得吧,我们这小地方都没见过。”
“我不过是医馆里的药工,主人家一起裁制的。”
“这般大方?“那汉子半信半疑。
秦黎反问:“哪个大户人家的亲眷需要在这大雪天做出来采药的差事?”
那汉子喃喃,”阵仗这么大?那恐怕也得是个不小的铺子......”
他猛然醒过神,正色道:“姑娘无功而返,免不了要受责罚,真不打算跟我住在这吗?我可不会让你受苦呢。”
“不再搅扰了。”
秦黎身上乱汗丛生,愈发不安,菜没吃到一半,她仰头将最后一口稀粥喝尽,抬手欲将碗筷放回桌上,却忽觉浑身轻软,臂上凝滞无力。
只听“当啷”一声,筷子从她指间滑落在地上。
这般小心,竟还是着了他的道……
秦黎眉间紧蹙,她飞快起身,想往门外冲去,可脚下似踩在云端般,已不听她使唤。
那汉子忽地上前,抓住秦黎的双肩,力道狠厉,猛地往后一推,猝不及防之下,秦黎身形不稳,重重地跌倒,后背撞在冰冷的地板上。
那汉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臭娘们,给你吃这么贵的东西,可真是浪费。”
秦黎脸色苍白,“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那汉子目露凶光,大手在秦黎脸上流连,“我好言相劝,想让你自己留在这里,谁知你这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昨日竟敢打我!要不是你这张脸还有点样子,我让你吃饭?吃个屁。”
秦黎奋力抗拒,弯身欲立。
那汉子冷笑,死死把她钉在地面,“谢小娘子就算是婢女,到底也是富贵人家出身,见多识广,给你下个药可花了老子好大的功夫……”
秦黎动作一顿,目光直明如鹰视,“你怎么知道我姓谢?”
那汉子微愣,随即气急败坏似得,手牢牢卡住她,“镇上暗巷里孙二狗家养的几个美妓都姓谢,你这脸蛋我看也配。”
秦黎气浮力短,她手上软了下来,脸颊凝出一片酡红,眉目水灵而温柔。
“我这几日奔波,身子有些不适,要不这样,我答应你愿意留在这里,你今日先放过我。”
“小娘子,老子我身经百战,玩过的女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要不躲在这鸟不拉屎的破观里做什么?说出这话想拖延骗我?”
“我告诉你,老子只在乎当下,明天的命明天再说。”
那汉子眯着眼,抬手去撕拽秦黎的衣领,“小美人,我昨夜想你想得可一夜都没睡……”
一缕莫名的清风不知从屋内哪处破旧的缝隙钻进,无冷无凉,将秦黎额前的碎发卷起,轻巧地落在她眼上。
半遮半掩间,她目光晕开道道斑驳,模糊看见那汉子脖颈上纵横的青紫血管。
和她那日在酒楼里杀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血液筋肉在兴奋时快速流动绷紧,经脉分明。
那日说了什么,她一句也记不清了。
她本来也无需记得。
她只要知道,恶念既伸,便该承受血刃临己的后果。
秦黎探手出去,在那汉子专心拉拽她衣物之际,手指捏住散落在地的那根筷子,果断起手,径自将其插入那男子脖颈。
只没入半寸。
不够……
秦黎手臂绵软,强撑着身子前倾,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上去,将那筷子硬生生又往男子的脖颈深处攥了几分。
那汉子被疼意扰得龇牙咧嘴,他颤巍巍地退后,抱着殿门,头在柱子上狠狠撞了三声。
“咚咚……咚。”
他目光由阴狠变得毫无生意,“我看……你这臭娘们……是找死…….”
“找死?”秦黎把筷子拔出,鲜血瞬时喷涌,“不是你先的吗?”
在那汉子最后的视线中,秦黎又坐回了她用饭的位置。
菜二人都吃了,想必药是下在粥里。
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四周,秦黎撕下一只鸡腿,大口塞入嘴中,鼓鼓囊囊未及细嚼便咽下。
在连续的咳声中,她嘴中不由自主地吐出: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她也不知为何,就想背《道德经》。
窗外日光渐隐,秦黎仿佛已望见那即将倾覆而下的大雪。
观外仅剩的半扇门被骤然轰翻,簌簌的脚步声如潮般在周围蔓延。
秦黎没抬头,一柄利刃已飞快压在她身侧。
浓重的影遮蔽了明光,秦黎听到一声音冷沉:
“你可真是让我们好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