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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野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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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秦黎遥遥撞见一灰墙道观的飞檐时,已是第三日黄昏了。
雪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尽显暖色的黄阳。
秦黎踩着斜刺的光线来到观前。
她抬头,只见黑漆匾额上“归云观”三个大字被厚厚的灰尘覆盖,描金坑洼斑驳,像被人刻意剥离,大门旁石垒的院墙一角坍塌后,残缺的墙体上又堆起了几块石块随意补齐,一枝藤曼自缝隙里蜷缩长出,枯萎已久。
不见香客萦绕,只剩残垣断壁。
这观像是被废弃了。
秦黎踩在半塌的石阶上,拍响旧门。
谁知她手上还不甚用力,这木门其中一扇便在原地晃晃悠悠地转了两圈,然后“扑通”一声,碎落在地,四周顿时尘土飞扬。
里面先是响起一阵稀稀簇簇的脚步声,随之扬起尖锐的叫骂,掐着嗓子如鸡鸣,“哪个贱皮子手痒,弄坏了我刚装好的门,找死吗!”
伴着话音出现在秦黎眼前的是一名精瘦的农家汉子。
他将双手交叠着,整个身子瑟缩在单薄的衣衫里挡风,黑黄的面皮上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本骨碌碌地瞪着,像是太阳似得要喷火,只见一身素衣落拓,满身脏污的秦黎,直愣愣地盯了一阵后,顿时日落月生,眼皮弯眯得近人。
“哎呦,姑娘这是怎么了?”
漫无边际的霞色在天地间铺开,如仙女散花般落在秦黎身上。
她脸上的苍暗被遮去,本明艳的五官便愈发生动,眉目间自有一派郎月星山的气度。
她强忍着腹中饥饿,恳切道:“小女路过此地,想在此栖身一宿,冒昧打扰,不料误伤贵门,深感歉意,望您见谅。”
“不碍事,不碍事。”
农家汉子直起脖子,浑浊之气自嘴中吐出,凝成白雾迷住了他眼中的精光。
“这观里的道人在两年前就走完了,我也是在此暂住几天,快进来吧。”
“叨扰您了。”
秦黎迈步往里,在农家汉子急忙将只剩半扇的院门合上后,跟着他趟过院内齐膝的荒草,进入了正殿。
殿内生着火,毕剥火星噼噼啪啪地燃烧,照得墙上人影狰狞浮动。
“就我一个人住,你随便坐。”
“多谢。”
秦黎先朝高台上双臂断裂,身体斑驳的祖师神像拜了三拜,便迫不及待张开手,围在火堆旁。
这热源真实温暖,是她数日未曾感受过的,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轻抿唇角,慢慢抬眸,发现那汉子正大剌剌坐在地上,脚趾从有着红黑痕迹的破洞草鞋中钻出,隔着火光一晃一晃,而他目不转睛地凝着她。
见她看过去,那汉子赶忙遮掩,朝她笑笑。
“姑娘怎么一个人从后山过来了?那边可都是断崖。”
秦黎缩回手,长睫在眼前轻扑,“去山里采药没想到会迷路,您又为何在这?”
“我……我啊……”农家汉子捏着衣角往身后掩,眼珠左右滚落后,忙指着门外,“今年这雪也下得忒厚,我家房子被雪压塌了,村里那些个老东西都不愿意给我个窝遮风挡雨,不得已才住在这鬼地方。”
秦黎朝四周一瞧,见此间并无其他人迹,问:“家里只您一个人吗?”
“是啊,就我光棍一个,爹娘早化成灰了。”
“不过不远就是我们村子,前面再绕两个山头,就到镇上了,听姑娘口音,可不是我们村里人,这是要到哪去?”
“上京。”
她许久未见人,心中也感亲切,如实道。
汉子手撑在头后,靠在柱子上,眼皮耷拉着,满脸喜气。
“上京离这可还有百十里,远着呢,你一个姑娘家,身娇体弱的,怎么能住在荒郊野外?可别再遭了歹人的毒手。”
秦黎轻声细语道:“劳您挂心,已住了数日,倒也无妨。”
“哎,你不知道?”那汉子猛然靠过来。
“外面现在可是乱得很,听镇上的人说西南那边打了败仗,到处不是洪水就是旱灾,多少异乡人都往上京涌呢,我们这屁大点的地方,都能见不少的灾民,抢粮食的,杀人的,可到处都是,官府都管不住了。”
“小哥,您耳眼真是灵通。”秦黎状若无意问:“西南那地是谁在管?是镇国公府吗?”
“听说不是,好像是位姓秦的将军。”
“说起来倒是晦气,西魏蛮子就那么点人,还未开打,他自己倒吓得屁滚尿流,拍拍屁股跑了。白瞎了老子每年都交着那么多的粮食,只养出了这么一群鼠胆。”
“啊呸!什么东西!”
秦黎听见与镇国公府无关,吊起的心绪并未被抚平,不知什么缘故,反而更加晦涩惶恐。
她心不在焉地接道:“这狗贼是该杀。”
“所以这外面又是大雪,又是乱贼,路指定多难走呢,听我的,我这里还有些吃食,你就和我在这观里住下,等明年开春雪化了,情势好点,我再把你送走。”
“家中父母不知我音讯,一定十分焦急,小女不敢耽搁。”
秦黎微笑,礼貌拒绝。
“那你可有苦头吃喽……”
农家汉子缓缓吐出这几个字,恰巧听见秦黎肚子不合时宜的咕噜声,他看着她脸上的红晕,咽了口唾沫道:“我去给你拿些吃的。”
灶台在偏屋,秦黎听见有吃的,慌忙站起身,眼睛直冒金星似得追随着那汉子的身影出去,可目光顺着开着的殿门往远一瞥,却见那团魂光正孤零零站在观门正前。
落日完全沉了,他的身廓明光清晰非常。
他没进来,定定站在被秦黎拍倒在地的那扇空门框里静如止水,纹丝不动,好似被裱在纸上的画中景。
她倒忘了他的存在。
但却并不想知道他在搞什么花样。
秦黎转头,脚尖往后一缩,将目光又移向面前更明亮、温暖、真实的火光中。
“快快,接着接着,可烫死我了。”
精瘦汉子快步跑了进来,他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先将那个稍小的碗放在自己坐过的那根柱子旁,又将另一个大碗递给秦黎。
“几天没吃饭了吧,多吃点。”
秦黎正要道谢,却突然感觉伸出的手指被那精瘦汉子连碗猛地撷住。
他的手轻轻擦过,从指尖逐渐往秦黎的手背覆去,眯着的眼在秦黎身上肆无忌惮地逡巡。
秦黎轻挑唇角,被抓的那只手一撤,如同灵蛇般迅疾地隔着衣袖抓住那男子的臂膀,轻巧一转,便将其翻转推开。
她利落弯下腰,另一只手向下恰到好处地接住了那碗热汤。
只洒出了几滴。
那汉子抱着手臂不住呻吟,”狗娘养的,我好心收留你,敢打老子……”
秦黎转身打开门,脚步从容地跨出殿外,悠然道:
“天冷,汤可别凉了。”
夜间肃风再起,凉雾微浓。
秦黎双手捧着汤碗,目不斜视,边向偏殿走着,边喝下一大口,五脏六腑至此都舒适起来。
她刚要往右拐,耳边忽然传来“小姑娘,小姑娘”的急促呼唤。
秦黎蹙眉,脚下只顿了一瞬,便仍要往前,可那叫声仗着只她一人可听,愈加高扬。
……这鬼怎么能如此聒噪?
秦黎狠狠攥了两下碗,步子飞快移到门边,她见那魂仍规矩地站在大门外,站在屋里人刚好能看见的那扇空着的门框里。
“怎么不进来?”
“小姑娘,你可算搭理我了,这些道符克我,这观里贴得到处都是,我进不去。“
秦黎向四周扫视一圈,随手将门口两张纸张干裂,墨迹晕花的道符撕下,团成团,扔在门扉旁的角落里。
“进来吧。”
那魂灵缀在她身后,“你别笑我胆子小,这些震慑妖邪之物轻可致我魂力衰退,重可致我魂碎难合,虽然现在我是生顺死安,无复遗憾,可总不能使小姑娘的血白流。”
“阴阳相生相克,以先天同气养正,应地灵八方避凶,你一野鬼,是该怕。”
“不过你非得找死,我身上的伤多如牛毛,那几滴血流了便流了,你倒不必考虑。”
秦黎轻声说完,将最后一口汤连同碗底的几粒麦麸一起倒入嘴中。
“人总是喜欢口是心非。”
“我平白出现缠着你,小姑娘怕是厌恶极了,血宁愿滴在地上,也不愿给我,怎么会不在意?”
那魂灵从秦黎肩头翻前,眺向正靠在殿门上,拿着筷子吃饭还不忘盯着秦黎的精瘦汉子,“他也一样,说着让你多吃点,却只给你喝些稀汤加些粗麸。”
秦黎头也不回,接着撕下偏殿柱子上的符箓,“我给你活的机会,你只需三叩九拜谢我就好,何需论我的心。”
“他也一样,”秦黎驻足,蓦地转头向正殿看去,精瘦汉子被她冷淡的面容一吓,“砰”地合上殿门。
“饥肠冷天,一碗热汤已是救命之恩。”
“可他对你不怀好意,脑子里恐怕连你们洞房花烛夜都想过好几遍了。”
“长得有几分姿色是我的福气。”秦黎的脸隐在暗里,淡淡道,“有能让你活的血也是。”
院中风吹草枝轻窣,秦黎背后幽魂静寂无声,她闷声轻笑,
“想嘲我罔顾自尊的话便嘲吧,别憋着,难得我现在心情不错,不记恨你。”
她身后魂音仍是轻快。
“自己生死是小,为难家人是大,小姑娘若在此不明不白地死了,怕是这辈子都难让你父母姊妹心安了,生事之大,我岂能不明白?”
“怎么?得意自己识人颇清?”
秦黎偏头斜他一眼,步子转向正殿,“既有这般慧眼,现在怎么反倒成了孤魂野鬼?”
“光尽尘生,命薄西山至此终,半点不由人啊。”那魂灵笑嘻嘻说,“夜里冷寒,小姑娘该去借些热炭生火,可别着凉。”
“要你多嘴。”
秦黎面容和悦,恰已走到了正殿檐下,声落那瞬,她不急不缓地拍响了殿门。
这天实在是冷,破败的屋子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气,被雪水浸湿的衣服冻得仿佛要结冰。
秦黎独自一人宿在偏殿,被从窗缝穿入的邪风一吹,她猛地被冻醒。
屋内睡前燃烧的火堆现下只剩一团通灰的余烬,秦黎用树枝扒拉了几下,内里才又露出几块将要熄灭的细红炭火。
再不添柴,等火彻底熄灭,这夜更是难熬。
好不容易酝酿出睡意,秦黎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不得已只能架着昏沉的脑袋,想出门寻些木头续火。
天边一抹冷月,挂三星。
皎白月光如稠般轻柔洒下,将周围射映得清澈浑荧。
正殿黑悄,想必那汉子睡得正香。
秦黎蹑手蹑脚地就着流离月色出门,她先是小心将院子里剩下的荒草一一折断,还是觉得不够。
她搓了搓冻红的手掌,哈了口热气,然后迈过大门槛,准备再去寻些粗大的树枝。
浓雾比之黄昏时更厚。
她目光四下巡索,忽然瞥见不远小道上,一抹浓黑的身影正慢悠悠地向观前踱来。
那人身形佝偻、僵硬、沉重,仿若从坟冢中破土而出的怪尸,无端透着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