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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夫君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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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自厚重云层中露了半边脸,驱散了冬日些许冷意,行了半个时辰后,秦黎终于又回到了谢家。
一大家子人都冲出来朝她嘘寒问暖,为首的妇人英气的眉眼间布满泪水,“阿黎,是我们无能,让你受苦了。”
秦黎瞧她不似别家公府贵妇人般衣着华贵,首饰耀目,四十多岁的年纪,眼角的皱纹能看出岁月的磋磨,但一身短打利落成风,脸上刚毅尽显,别有一番飒爽气度。
秦黎猜测这便是她那婆婆,镇国公谢铮之妻,原禁军统领之女,林芳如。
“是我自己闯的祸,与母亲何干。”秦黎握住林芳如的手,语发真诚,没有一点假色。
但这多日来的风霜苦楚,在见到林芳如眼角的泪水后,仿佛再也藏不住了,委屈一股脑全涌上了心头,她不禁抱着林芳如的臂低声啜泣起来。
谢旸看着平日里向来强硬的母亲和二嫂,抱在一起埋头痛哭,心里没来由地生出怪异。
秦黎肚子又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
她脸上浮上绯色,泪水瞬间止了。
林芳如笑道:“瞧我,只顾着自己难过,忘了给你洗尘。”
她朝后飞速吩咐,“嬷嬷,去给少夫人鲜做些吃的,就照着往日常口。“
“小桃,去折些长的松枝,再打盆干净的清水过来。”
“赶紧去叫你家二少爷起床,别怕他气急,就跟他说他媳妇回来了。”
身后人一溜烟各自行事,步伐不见一点轻慢,可见林芳如平时治家之严。
秦黎听提到了二少爷,想必是她那个多日未曾谋面的夫君,没想到她在顺天府里吃苦受审,他倒是在家过得畅快,日上三杆了,还敢赖在床上没起呢。
她心火猛烧,却嘴上将那个小厮叫停:“母亲,我回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夫君还睡着,也不必打搅他了。”
秦黎还在娘胎时,就和谢家的小子定了婚约,虽然小时候见得不多,可自永嘉二十二年她及笄,两家正式商婚论嫁之事后,秦黎可没少来谢家做客。
几年相处,她心里怎么想的,林芳如可是门清,无需琢磨,她便知道秦黎生气了。
她赶忙解释道:“知瑜知你入狱,这几日一直为此事奔波,昨天还去见了萧家的公子求情,晚上又去宫里值守,一夜没休息,今晨才归,也是刚睡下不久。”
林芳如从丫鬟手里接过松枝,沾了水洒在秦黎身上,秦黎心思被戳破,有些尴尬,只能站在原地任人摆弄。
她又听林芳如道:“你派人送回来的那封血书我们都见了,世事炎凉,朝局翻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都该向前走,我听旸儿说,你过去的事都不记得了,这样最好,前尘旧梦,都忘了也罢。”
秦黎被绕得云里雾里,以为林芳如说得是让自己忘了杀人之事,她从善如流地“嗯”了一声。
丫鬟将准备好的吃食,摆在了秦黎和谢瑾住的和风榭。
秦黎不认得路,林芳如便要亲自带她过去。
一路上仆人小厮川流有序,各院门俱都开着,唯有一处长满翠竹的院落,大门紧闭,清影幽幽,不见仆妇出入洒扫,显得格外静谧。
秦黎一凝门上匾额,却只有两个字,粗剌剌地写就:擎云。
起笔走势和那日在阴阳里时见的那副画上题字,竟有三分相像。
但名家书笔多被旁人模仿,匾额上的字与那题字相比,飘逸不就,刚劲不达,实在逊色不少。
秦黎没多想,又跟上林芳如的步伐,谁知一阵朔风忽起,从那院中青竹叶间卷出一张烧了一半的白色纸钱,恰恰落到二人脚边。
林芳如镇定地将其捡起,丢到身后跟着的仆妇手中,眼神朝她一凛,那仆妇瞬间叫人打开那院门查看。
秦黎猛然想起醉音楼里听到的那两个人的谈话—-谢氏长子未等至援兵,投敌后却被刺身亡。
这些时日身处囚狱,每日多想的是怎么化险为夷,竟把这等要紧事给忘了。
谢家长子谢暄怎么说是她夫君的亲兄长,也是她亲大伯,她那日到醉音楼多半也是因为看家中人难过,依着自己无法无天的性子,强出头为他洗雪,才酿出之后的祸事。
她见林芳如眼中并无哀色,云淡风轻地回答她呼之而出的疑问:“昨天是那逆子的末七祭,我替他烧些纸钱以全我们母子一场的亲缘。”
秦黎不敢多言。论起亲疏,她不过是外嫁至此的异姓之人,或许与那谢暄不过数面之缘,而他的生身母亲尚且如此评判,她又哪里有资格置喙?
林芳如的步子比刚才更快了些,秦黎只得紧紧跟着。
谢曜灵此时从她身后飘然而过,落在了林芳如摆起的衣角上,星亮点点,聚成团雾,宛如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秦黎以为他在戏弄,几步向前捉住了林芳如那角衣袂,又朝他狠狠瞪了一眼。
谢曜灵知她不敢放肆,轻笑着绕她二人的身体翻旋几周后,荡向那轻谧小院的竹叶间,目送秦黎进了和风榭。
早饭摆在前厅,谢瑾还在里屋睡着,几个丫鬟递盘放菜轻手轻脚,生怕惹恼了里面那尊大佛。
林芳如想给她们二人留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只把秦黎送到门边,就领着几个仆妇先行离去。
秦黎饿得发慌,不等身旁丫头布菜,她自先捏了一枚似花不似花,似叶非叶的粉绿杂烩的奇形糕点吃了起来。一入口既有果味清爽,又有花香甘甜,实在妙极。
她狼吞虎咽,又丢几个进肚,吃了个大饱。
“不愧是百年名门,这宅子比我在阴阳里住的那间大了几十倍不止,小姑娘,你好福气啊。”谢曜灵也学着坐在凳上。
秦黎让屋里的丫头合门出去,道:“住着金碧辉煌的鸟笼就是福气?我看我不如你,天地宽广,何处不为家呢。”
“我说得哪是这个,”谢曜灵靠近了些,戏谑道:“我方才进屋瞧了瞧你那夫君,身形挺拔,体格结实健壮,那一身肌肉即便隔着薄被也隐约可见,真是秀色可餐。这般模样,对你来说,不是福气又是什么?”
他语调轻佻,显然是在故意调侃。
秦黎险些噎着,正色道:“本小姐选男人的眼光必定不会差的。”
她抚了几下胸口,表现得淡定自若,忽又倾身一问:“真的不错吗?长得俊吗?不会是什么麻子脸的大块头吧。”
此时,大块头谢瑾正站在里屋的房门前,将秦黎一人的自说自话尽收眼底。
房内未点灯,晨光不见梢际,他推门而出,灰暗中黑臭的脸将秦黎惊了一跳。
不是麻子脸,剑眉虽无星目,面间英气和林芳如如出一辙,只是那股郁气遮了三分风度,看着有些怏怏,但也称得上是一表人才。
秦黎将心放在肚子里,她有些尴尬,假作镇定道了句:“你起了。”
谢瑾晃荡着衣袖出来,“少夫人大早上就在这一个人自言自语,让娘见了,又该说我晾着你,我岂能不起。”
这个又字多少耐人寻味,秦黎见他脸上也没喜色,不知他是喜怒不兴于面,还是真的对她回来无感,她一时摸不着症候,脸上还保持着客套,嘴中说着道歉。
“既跟了我,我保你无忧。只是你也得懂得安分守己,莫要到处搅扰,平白为他人添乱。”
哪有妻子刚从狱中出来,丈夫不先安慰反而斥责的道理,秦黎这才看出来,这大块头见面就挑毛病,他夫妻二人之前的关系也不见得能有多好。
“我惹的麻烦,我自会担着,不劳您费心。”她气呼呼道。
谢瑾似对这情况习以为常,他看了一眼那碟被秦黎吃得只剩一个的奇特糕点,偏说了句:“我大哥从前也喜欢这点心。”
话罢,留下一头雾水的秦黎,自换衣出门去了。
至晚托人去问,谢瑾才说要留在宫里值房,这莫名其妙的一面搅得秦黎一天都心神不宁,搞不懂这臭男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蠢药。
傍晚落了细雨,天色已暗透了,秦黎才想起来她自阴阳里出来已满了第一个九日。
可那幽魂自下午冒了个头外,不知又去哪里荡游,现在也不见踪影。
她自房里来回踱步,担心是她没有及时喂血,让谢曜灵续不上命,魂飞魄散了罢。
她越想越害怕,最后实在没法,只得连声大叫,“给我滚出来。”
她并未喊出名字,却把身旁的几个未伺候过她的丫鬟吓得面面相觑,慌忙齐齐跪下,不知又是哪儿惹恼了这位情绪多变的少夫人。
只是没什么效果。
秦黎急得满府乱窜,嘴上不住唤着,脸上香汗磨花了今日新修的妆容,找了半晌,谢曜灵才自角落里钻出,解释自己刚去了隔壁府上听戏。
他薄光团在头上,似脸上堆笑般跟在秦黎身后,谁知秦黎却全然不理,一句不曾多言。
她走到桌旁,毫不迟疑地在指尖挤出几滴鲜血,滴落在桌面上。随后,她随手将门一甩,"当啷"一声关上,转身钻进被子,将头一蒙,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再不理会谢曜灵半句废话,任他在屋内飞晃。
寒梅初展,厚雨已至。
今日疲惫催人,秦黎头一沾到枕上,便在绵密的雨声中,带着纷纷扬扬的旧事入了梦。
她四岁离开母亲的怀抱,跟着父兄去了西南凌阳守关,整日哭闹,兄长跟她说,“我家阿黎是雁鸣山上的雄鹰,生来就该住在山巅之上,翱翔于天地,上京的墙太高了,听不见这人世的喧哗热闹。”
之后她争抢妓子,枪|刺永安王世子,闯祸不休。
她父亲冒着百官参奏的风险为她上堂诤辨,并对她道:“阿黎不怕,有什么麻烦,爹给你挡着,谁敢动你一根毫毛,爹赔上这条老命也送他去见祖宗。”
她兄长跟她说,“不愧是我妹妹,真是好样的,对那种害群之马就该这样。”
再然后,她被指烧死裴家庄百十口性名,然而她安然无恙,父亲却因此获罪,被囚千里,兄长送她去众生堂治疗箭伤。
城外山林涛涛耸影,孤鸿难鸣,她在飞花漫天的长路上终于等来了父亲的书信。
“你院子里种得几株海棠都开得很好,可惜你看不见了。我的孩子,不要难过,放心走吧,一百三十七条人命,爹替你担着,往后再没什么前尘纷扰,走吧,走得远远的。”
如今,她栖身于上京的夜雨连连绵中,仿佛听见了相隔不远的呼唤,声声入耳,萦绕不绝。
“阿黎,我们都想你了。”
她得回家去。
她要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