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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孤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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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黎听见他的笑声一愣,眉头紧蹙。
方未休道:“生魂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皆由他为人时隐藏的赤心决定,不存欺瞒,不能伪装,血养愈久,生魂形态愈真,性情也会更近其生前之态。”
“他说得不错,本人以前定是个风流佳公子。”那团魂影忙不迭凑到秦黎身前,放肆笑道。
他身体如雾藏星,浑身上下微不可数的几点亮光缀在其廓。
他装模作样折起身,朝秦黎一拜:“多谢小姑奶奶救在下一命,在下无以为报,往后或只能鞍前马后……”
那魂影声出一半,被秦黎猛然打断,她指节捏住血口,手连带着伤往身后快速一背,目光冷淡道:“你叫我什么?”
那魂影先笑三分:“单论赠血大恩,犹如父母再造,你我陌路相识,全凭姑娘仁善,既不受亲缘所辖,辈分提上一提又如何,称一句姑奶奶再合适不过,再看姑娘妙龄,实不该与年迈老妪扯上关系,所以添个小字,如此尽善尽美,姑娘难道不该夸我慧心吗?”
秦黎向后退了几步,躲开他绕着自己盘旋的身体,眉目深凝,“我有我的目的,既是萍水相逢,望你自重。”
那魂影又贴上去,解释:“小姑娘,真不是我轻浮无礼,你不知道这破地方有多无聊,每日被关在这一个巴掌大的院子,除了他,平日里连个其他的鬼影都瞧不着,只能看看花赏赏草,晒晒太阳陪陪风……哎,哎……姑娘别走啊……你不喜欢我叫你小姑奶奶,我不叫就是了。”
都说人死魂离,如今他只剩单魂,秦黎实在想不出这人生前该是何等东拉西扯的嘴碎。
她步子已移到门边,刚听见他唤,下一瞬就见他挡在自己身前。
再多往前一步,她险就穿过了他的身体和不辨其位的语声。
她陡然停下,垂着眸,遮住了其中的冷寂。
“最近不巧,我对别人还没死透的做鬼生活没有兴趣。”
那魂影左摇右晃,尘光在他身体里纹丝不动,他也识趣,收敛了些顽笑,再开口声音已十分正色。
“阴阳里的规矩我都懂,姑娘以血养我,想换什么?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抑或是万人之上的尊位?当然生死之事,我也无力回天,毕竟我也只差这临门一脚,就到黄泉喽。”
秦黎脑中乱流横生。
她指着自己的头,平静回:“失去的记忆。”
“记忆?”
秦黎道:“不错。”
那魂影絮絮:“我同你交换的能力是阴阳里赋予我的,这辈子可只这一次,日后就算美人垂泪再惹人垂怜,我可再帮不了你了。”
“我知道。”
那魂影惊道:“你既然知道,那也该明白这机会可不是守株要待的兔,再等着就会上门的,要些金银财宝,灵丹妙药,出去月下风前,逍遥自在,兴则高歌困则眠,哪里不好?换记忆能做什么?过往也不见得都是好的,且看你这模样……”
他打量着秦黎,倏然住了嘴。
小姑娘身姿高挑,却不显单薄,并非当下时兴的那种轻盈婀娜如细柳的纤细之美,反而是肌骨匀停,纤韧有致,挺健如松,一望便知是常年习武之人。
她身上仍是一袭血污深厚的灰色短打,刀剑掠过树梢留下的狭长伤痕,如同苍老树皮上的嶙峋纹路,隐约遍布全身。
她挺拔站着,只是木木的,仿佛墙上山水画中的秀竹,看着勃勃生气,但却唯剩黑白浓淡,失了色彩。
那魂影默了默,话音一转,“我之前还不信什么有缘人的鬼话,如今看来阴阳里果然不俗,小姑娘原和我一样都是没了前尘,同病相连,我自是要帮的。”
一来一往,互不相欠。
本就是理所当然。
秦黎不由得抬眼,疏离地道了声谢。
她刚拱起手,脑海中忽然涌动起一阵澎湃,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她身处无边的碎浪之中,拼尽全力想拦住所有片段,可它们只从她指尖呼啸而过。
她镇定,只得手中两三个。
——她在青楼杀了人后,反被一群黑衣人追杀,坠下断崖。
——她和一个身影模糊的男子在海棠树下描画,余光一转,朱红高门缓缓而开,门楣上金刻着“镇国公府”四个大字。
——她骑着高头大马在校场上纵横驰骋,手中红缨枪挥舞如虹,英姿勃发。
“镇国公府。”
秦黎轻念着,她追逐着碎片而去,渴望探知得更多,但是突然间地动山摇,浪潮倾覆般的震荡席卷而来,随后瞬息消散,只留她后脑的顿痛。
将得又失的东西乍然出现,总是让人觉得心焦。
秦黎着急道:“怎么只有这些?”
“怕你跑了呗,我现在要将你想要的东西尽数给你,你不管我了怎么办?”
“你们人心难测啊!”那魂灵化作人形摊手叹道。
秦黎的记忆是他所赠,他一清二楚,他对自己身份倒有自知之明。
方未休恰时补道:“姑娘只需每隔九日赠出一滴血,助他八十一天,那时银货两讫,记忆自会全数回归,于人于己方便,在此期间他会一直跟着你,且不能距你十丈之外。”
春阳仍挂在那个位置,阴阳里缈无人息,日夜不转。
秦黎刚支棱起的肩瞬间塌了下去,日光在她脚边划出道阴阳线,她站在门边暗处,始终没有跨过去,身后就是一堵墙,可她总觉得空荡荡的。
她仰人鼻息,才又多苟活这数日,也没有天大的本事能奈何得了这里的幽玄之物。
现在想起的事情不多,但好歹记得一个镇国公府,她曾在那生活过,里面的人定然认识她,总是个去处。
来日方长。
“终于能出去了,哎,小姑娘,阴阳里外也是艳阳当空?“那魂灵身影轻飘,好像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出这飘渺之地,但他只是站在窗前,嚷着问道。
秦黎延绵的思绪被打断,她冷硬回:”风雪大,路难走。“
“空境花柳送行,妙山有雪相待,出门即能见别样冬景,真是幸甚。”
那魂灵笑嘻嘻地转身,盯着秦黎空洞的眸子,他站得分寸十足,”况且还有佳人相伴,那路能有多难走?“
世间神鬼之说素来惊骇,可秦黎心头的那点惧意终于被这魂磨得干干净净。
她还要带着他八十一天。
秦黎捏着衣角,指节摩挲出了如微火燎原般的烦躁。
半晌,她才对那魂灵冷声道:”跟着我可以,但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定,你若逾矩魂飞魄散,可别拉上我,先在地府给我记上一笔。“
“不会,不会。”
那魂灵第一次听秦黎说这么长的句子。
小姑娘的声音带着西南官话惯有的劲快腔调,让人想起那里秋季漫山的枫红寒叶。
但一定得是深秋的,像她语气那样揉冷浸霜。
他笑道:“就算我胡言乱语,小姑娘心肠这般好,生死都是享福的。”
秦黎没理会他的恭维话,她弯身,朝方未休郑重道:”如此,小女便告辞了。”
方未休递给秦黎几粒救命的丸药,他从无波澜的脸上扯着唇角,看着极不自然。
“出了阴阳里,我们再无约束,姑娘就是他的依仗,他的一切都有劳姑娘看顾。”
那魂灵荡到方未休身边,“老方,好啊,整天对我板着一张脸,现在你倒是笑得开怀,我平日里安分守己,送我走,就这么值得高兴?”
“生事之大,你要走的是活路,我自然替你高兴。”
秦黎抬眸,瞧见那魂灵身廓光点倏然黯淡。
他轻声道:“我一已死之人,半命之鬼,早就被世间所不容,真的还有活路吗?”
“阴阳轮转,晦明不定,终有拨云之时。”方未休仍笑,“后会无期。”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秦黎感到周围有雪花坠落。
她听见那魂灵也说了一句”后会无期”,只是尾音和方未休的身影以及周围的里巷一般越来越淡,藏在无形的风后,不露实感。
直至方未休的身影彻底消失无踪,鹅毛大雪便铺天盖下。
外面阴云密布,白昼如夜,天色深沉如泼墨般浓重。
周围并无避雪之地,秦黎不敢耽搁,仍沿着那条有人迹的山道,步伐疾转。
那魂灵就紧紧跟着她,一路上却还不忘四处翻旋游看,任由雪花自虚蒙的身体中坠落。
他一会关切问着小姑娘脚力如何,一会又扯小姑娘出自贵门高府,可能是个公主,到时候飞黄腾达,别忘了提携他这个兢兢业业的跟班。
他笑声清越悠扬,在苍茫高山间穿行不止。
秦黎多半时间沉思不语,偶尔睁着清冷的眼眸看着他,听见他的话,时不时点头。
薄冰铺在碎雪之下,她的步履缓重,脚下似觉无根,一深一浅,不经意间又是踉跄,惊起细雪缠袖,足迹远望仿佛妙手书家笔下的墨韵淋漓。
她跌坐在地,悲戚还没来得及溢上心头,就听见那魂灵高扬的声音落在她耳畔,“小姑娘,这里。”
落雪簌簌,远望蜿蜒白幕尽头一团雾光微亮。
秦黎微微眯眼,深吸一口冷冽的雪气,直到周身的倦意与无力感退散些许,目光才恢复从前那般清毅,她痛快站起身,一步一步迈了过去。
他让她看的是一根棍子。
那魂灵伸出虚蒙的手往后拽了几次,却只撼动表面的几粒飘雪,他呆楞住了,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
秦黎走近时正听见他的苦笑,察觉她过来,他没多言,似觉尴尬,径直避开她多向前走了几步。
秦黎拂去那根棍子上面的落雪,轻轻一拽就将那根棍子拖了出来。
细长结实,拿到手里恰到好处。
一人一魂走了许久,眼见天擦黑,周围也并无人烟,秦黎身上重伤未愈,路越走越慢,第一夜只能临时寻个避风的山洞躲了一宿。
饥寒交迫,她小心翼翼地缩在角落,眼眸深闭,想尽快浸入梦里。
深黑的夜笼罩,连丝光都没有。
秦黎心中那片怅惘被肆无忌惮地拉扯出来,将白日悉心维护的坚硬外壳击得粉碎。
那些不安的情绪在这素白世界中左冲右撞,还是找不见回家的路。
就在这迷迷糊糊间,她恍然看到几粒光星在暗灰的天色中来回浮荡。
轻悠而温和。
她不由得抬臂,想将其握在手心。
指尖上仿佛有微风触过。
她垂手,最终在几句“小姑娘”的轻柔唤声中安然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