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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阴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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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
黏稠的冰寒液体压窒浸面,灰心白边的模糊光影在她难张的双眼前若隐若现,在其中央似还有丝丝缕缕的如雾灰线纠缠着过往的辞句画面,伴着嘈杂喧嚣的人声向四周流转。
秦黎晃动意识想要阻拦,可只能任由那淡墨团化细,游过白光,没入周围无边的黑暗,直至全部消失不见。
随之,她陷在空寂无声的迷蒙里。
“哗啦——”
潮浪拍打着她的身体。
秦黎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浑身被冻得毫无知觉,用尽全身力气才将脸颊自凉得刺骨的河水中抬起,呛出几口水后,凛但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窒息感才渐渐逝去。
她摸了摸顿痛的后脑,随即就见鲜红的血丝浮在水面,随着波纹远散。
就像刚才她眼前生出的景象。
更沉的顿痛感纷至沓来。
秦黎挣扎着拖出不知在水中泡了多久、布满密密麻麻伤痕的身体后,勉强着支离破碎的大脑,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山水。
雪下得不大。
乌黑的天幕下高崖入云,暗不见顶,两峰间泻出一瀑旺水,涛涛成河。
秦黎茫然无措,生不出一点妄想。
她是谁?
这又是哪?
她为何会被水流冲到这里,弄得如此狼狈?
她浑浑噩噩不知何归,从水边爬到岸上,只几步路的功夫已消耗掉她大半的生机。
她身体带着碎冰,斜支在湿泞的地面,紧紧缩成一团,细雪逐渐在她身上堆积,刚分离的眼皮又开始时不时地亲密接触。
意识被冻住,即将消散……
就在此时,一抹微亮的白光忽然钻入她将要闭合的双眼,使她昏沉的大脑暂得清明。
晕花的眸视物好似隔着雾气,朦胧可见一团白影身形快得破风,仅一眨眼的功夫便落在她身旁,她头枕在地上,却也听不到他无声无息的脚步。
秦黎感觉到他抬起自己的头,又扔了一粒丸药到她嘴里,她舌尖发木,只余一点微涩的苦。
反正都是要死的。
她脑中竟没冒出过这会不会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的念头。
她口中挤出两个字:“多……谢。”
那团白影蓦地远了,言语泠泠:“不必谢,我在此,就是专门等姑娘的。”
不知这药是何等神物,吃下不过片刻,秦黎胸中恍若有热流向四肢涌动,将身体中的水冷风寒一点点向体外驱散。
她缓慢坐起身,靠在河边的岩石上,眼睛前蒙着的雾气渐褪,清明的视线中,终于浮出了那团白影的全貌。
他距她不过几十步,悠悠站在河岸边,自他身后紧邻的地界上,不知怎会凭空生出两排错落有致的古宅,灰瓦白墙,飞檐翘角,一条细而绵长的青石大道自他脚边向后延伸,洋洋洒洒,铺到她看不见尽头的深处。
庄穆古朴的石碑竖在巷口侧旁,碑分两半,一黑一白,正中赤砂绘就三个大字。
———阴阳里
她身旁是凛冬枯寒,暗无天日。
而自他似界碑般将这山间劈成两半,身边则是风和日暖,杂花生树,一派春日繁景,周围寒酥也像是受了何般力量控制,只在外面旋舞片刻,纷纷落至距离他脚边一尺之地。
而他全身亮白,光影在他身后交织,站在明光之下,他却没有影子,而在屋檐投下的斑驳暗影里,映出了他光亮的半臂。
明暗在他身上颠倒,这还是人吗?
可刚才秦黎又清楚的感受到他手间真实的触感。
世间竟有这般的鬼魅?
秦黎被吓得三魂失了七魄,她闭了闭眼,以手肘撑着岩石站起来,踉跄着后退。
那白影跟了过来,一步带着一步,他身后的房屋看着不曾移动,却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秦黎听见他平静道:“在下阴阳里的管家方未休,并无恶意,只是想跟姑娘做笔交易罢了。”
秦黎面露愕然。
她一个身上空无一物,不记得前尘过往的半死人,能拿什么跟他交易?
若是看上她这具身子,趁她晕着时直接掳走便是,哪需征得她的同意?
她抱有对一药之恩的感谢,还是问了句,“你要换什么?”
方未休忽然靠近,“我只想要姑娘的九滴血,而姑娘需要什么,尽管提就是,什么能治百病的灵药,还是失而不得的记忆,我们皆能满足。”
这买卖听起来真是划算,有了记忆和药,她就能平安回家了。
可想起人血......
秦黎脑中不由得浮现出了那些猩红诡秘的巫术——黑黝黝的屋子里是那些张牙舞爪、血媒绘就的杂乱阵法。
那她只会求死不能。
秦黎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脊背生出一阵莫名的寒意。
她知道世间大无奇不有,加之眼前怪物似人非人,谁知会是什么害人的把戏?
她双腿劲力恢复了许多,一想到这里,她不顾身上的伤,也再听不进方未休的任何话,只头也不回地沿着路旁小道朝远处走去。
山野间白雪茫茫。
秦黎走了一会,便怅然蹲在道旁,空无的苦痛胀得她心脏骤然一裂,她狠狠揪起一根枯草枝,折成粒米的段状,想将路边一个雪窝填满。
可它太大了。
大得像极了这无垠的天地。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能到哪去呢?
枯茎一节一节掉进,她一步一步向前。
一样的飘落无依。
等那草枝彻底被掰得粉碎,秦黎才抬手抹掉眼角的水珠。
她沿着路上不知是多少人刚踩过的脚印,继续朝前行去,竭力想绕出群山。
可她回头一看,只见方未休仍悄无声息地跟着她,那里巷隐隐约约,融入了山水草木的灰白之间。
阴魂不散,秦黎暗骂。
她侧着头,冷然道:“离我远点。”
方未休没答什么,只看着秦黎走得远了,才又或快或慢地随着。
第一天,二人相安无事,只是秦黎头疼难忍,不知何去。
第二天,二人相安无事,秦黎头疾仍深,旧事难回。
第三天,二人相安无事,秦黎头疾愈重,无家可归。
……
第七天,秦黎脑中渐沉,模糊不能行路,她停在一猎户留下的草棚躲避风雪,已看不清方未休的踪迹。
第八天,秦黎彻底昏在地上,方未休怕她死了,又喂她吃了一粒药。
再醒来,她就置身于阴阳里青巷的一座院落之内,冷热不辨。
这院子与外面的古朴整肃有所不同,有一种清幽的生动。
璀璨的日光下一株海棠花瓣似霜,挂满枝头,自越过矮墙灰瓦,打落在翘檐上,煞是动人,其他地方则密植青竹,竹节挺拔苍劲,翠色连天,如碧波荡漾,青葱下置了一张躺椅。
只是如此明媚的春光中却是静寂异常,没有星点人声。
方未休在她脸上洒下半身残光,秦黎捂着眼,静了好久,才直截了当问:“你要我的血做什么?”
方未休站着,没什么表情,“凡人身死,若七魄仍存体内,遗体未腐,执念未消,三魂便会荡在阴阳里,不得轮回转世,我们寻有缘人渡之,助其还魂重生。”
“姑娘的血是凝魂之媒,能渡生魂。”
阴阳里春光醉人,可无暖意。
秦黎浑身冰冷,脸色更为苍白。
他们真的是鬼!
可到底被方未休跟了几日,秦黎紧攥着手,面上绷着不显惊骇,“天下人千千万万,为什么非得找我?”
方未休解释:“在下所生,只为生魂续命,找到的生魂有缘人虽不多,但也不是非姑娘不可,阴阳里接连生死,姑娘能生,更需要我们的帮助。”
秦黎低低垂着眸。
是啊,不是他的两次赠药,她早冻死在寒天了。
方未休接着道:“如今只需姑娘拿九滴血养足生魂九九八十一天,生魂也会助姑娘拿回想要的东西,谓之公平交易,姑娘可愿意?”
鸟鸣风吟都无,秦黎耳边空得朦胧,紧缩的瞳孔漫然展开。
哪有什么愿不愿意?
这路还远,家门也迷,她凭这副残躯,如何回去?
她自嘲一笑,自己合该感天谢地,庆幸她这具本快要入土身体还能有如此大用。
她凝着方未休,轻轻点了点头。
秦黎跟着方未休进了正屋。
屋中陈设简单素净,仅供日用之物,唯墙上悬挂一幅水墨丹青,除此之外,便无更多繁复的装饰。
丹青图上墨竹劲生,秦黎辨出落款三字:沧海客。。
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涌入秦黎脑海,翻滚起巨浪,扑得她后脑又泛起了粗重的疼。
方未休声线无起无伏:“姑娘现在所见皆为虚幻,是屋中生魂心底意念所化,不必过于当真。”
“你说我是此屋主人的有缘人,那我认识他吗?”秦黎揉按着头。
“他或是姑娘亲朋,或与姑娘萍水相逢,或只是擦肩而过的陌路之人,或相识,或不识,皆有可能。”
秦黎明晓,她四下环顾,见屋中空空荡荡,便道:“那你叫他出来吧。”
“他一直都在屋里,此刻未与姑娘通媒相连,姑娘凡眼,是难以窥其真容的。”
方未休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白刃,他递给秦黎,“第一滴还魂血,姑娘请吧。”
秦黎接过,轻挥手中剑锋划破了自己的皮肉,血珠随即如落梅般点点,绽在手上。
半晌,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抬眸,屋中只有窗棱透过的微光飘动如水。
秦黎又凝视着那一处鲜红,一刻,再一刻,直至三刻……终于有了动静。
秦黎右手轻颤,她看着那鲜血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自己的掌心之中,随即一股淡若浮尘,若隐若现的朦胧气影自她手臂环绕着缓缓旋转,逐渐上升,上升,最后凝成一个人形,站在秦黎面前。
他融在光里,似三月日光下枝叶间的淡雾,不细瞧,是看不见的。
秦黎伸指去触,却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如穿透虚无,未有丝毫实感。
他蓦然化形一远,轻轻笑道:“好俊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