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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疯癫与文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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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心吗?爽吗?看我发疯。”应循声觉得很丢人。
“我希望你开心,希望你觉得舒服。”许观昨蹲下身,仰视看她,“在我这里,你不需要压抑自己的情绪,可以都宣泄出来。我想看你笑,看你哭。生气的时候,骂我、打我都可以。”
“你是受虐狂吗?哦,我差点忘了,你还让我扇过你巴掌。”
“应循声,你明白的。这都不是最疼的,我最怕你漠视我,不理我。”
应循声沉默了,她其实也很清楚,她一直在用自己最大的伤痛去伤害别人。
“你说的还行吧,其实是不顺利。你说的还不错,其实是不好。”
“许观昨,你觉得自己很了解我吗?”
“我不了解,你没有让我了解,我只能靠猜。或许,你可以先来了解一下我?”
“我不是个好人。我妈恨我,因为我把许越川送进了监狱。我给他挖了个坑,哪怕我知道这会害很多无辜的人。我还逼她离婚,让许越川有命出来也没机会东山再起。”
“我怎么觉得你还挺骄傲的?”
“我还喜欢算计。我让你看到我妈骂我,是为了让你觉得我可怜。我送你礼物,是为了等你的回礼。我救斐然,是为了让你和我站在一起。我从来不情愿跟你分手,只是因为你想,我便答应了。你不想我联系你,我便也不找你。我现在才说这句话,其实是为了让你觉得愧疚。”
“我知道我们之间存在很多问题,我在努力解决。你等等我,好不好?我会让你重新认识我,好的我,不好的我,全部的我,和以前不一样的我。如果你觉得可以接受我,觉得安全,再慢慢让我了解你,我们一起解决问题。”
“许观昨,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情绪很不稳定,病情比以前更严重。我会像你说的那样,一直剥削你,为什么要自讨苦吃?”
“我只是在遵从我的意愿。你不需要有任何负担,我可以只是你的朋友。”
“你先起来。不要蹲着,对腰椎不好。”应循声勾起手指,做个向上的手势,“你们上班族本来就久坐不动,小心腰间盘突出。”
许观昨站了起来,说道:“公司有健身房的。”
“呵,资本家修的金牢房。”
应循声没有拒绝自己,许观昨安心了些,他问道:“一会儿怎么回去?”
“让公司的司机来接。”
应循声其实是会开车的,技术还不错,只是情绪时常不稳定。一次情绪上头没把控住,一头撞断了路边一棵树。好在没有人员伤亡,赔了钱就没事了。
为了社会安定,薛行敛把她驾照给收走了,虽然她确信自己是确认了附近没人之后才撞上去的。但树的命也是命,车修好后就顺势丢给江霁月上下班用。
“不用麻烦了,让我送你吧。我刚好要出外勤。”
应循声觉得好笑,他这回冷静得倒是真快。刚进行过“深情告白”,这会儿就跟没事人一样。
“行。”
……
被许观昨带着走到一辆黑色的SUV。应循声不懂车,认不出是什么牌子,但看起来不便宜,应该挺耐撞。
他打开副驾的门,示意她上去。她系好安全带后,他也从另一侧上了车。他点开中间的储物空间,拿出一个眼镜盒。
“你近视了吗?”许观昨拿出来的并非是墨镜,而是一副黑银框的普通眼镜。
“一点散光。”他打开她事先发到微信上的地址,开始导航。
应循声明目张胆地看许观昨戴眼镜的样子,人模狗样的,觉得很新奇。车内很安静,只有导航的语音声。她突然问:“散光,是什么感觉?”
他思考了一下,给出了一个描述:“光线会散射出去?不戴眼镜的话,开车很不方便。”
“会有失真感吗?”
“晚上偶尔会有,为什么这么问?”
“我有时候看东西会很模糊,不是器质性的,矫正不了。世界仿佛透过滤镜映入眼帘,雾蒙蒙的,灰扑扑的。所以,我时常会觉得眼前的世界也许不是真的。万物皆非本相,千般皆我虚构。我是唯物的,只是信息处理过程出现了错漏。”
《金刚经》中有句类似的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她从不信仰任何宗教,只是莫名产生了相似的感悟。
应循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跟他说这些,也许是随便找个话题打破沉默。
“也许真的不是,人类对大脑知之甚少。”
“你是想说缸中之脑?”
“所以,没人有权定义真实,对不对?人只能被迫相信,此时此刻的感受是真实。”
“歪理。我只能相信,你不是只八条腿的大怪物?”应循声能顺着往下说,就说明她认同了这番话。
“如果我是,应该会不想活了,太丑了。”
“人类中心主义,大怪物可能觉得自己美着呢。”
“你觉得美,也可以。”
“呵。”
……
目送应循声走进小区门后,许观昨拨通了一个电话。
“薛行敛,你下午有空吗?”
“没有。”
“没想到,你还存着我的号码。”他没有问自己是谁。
“有事快说。”
“我想了解一点,循声的情况。”
“你什么身份?你不会以为我不懂职业伦理吧?”
“不是医生,只是朋友的角度。”
“没空,挂了。”
“你不希望她变好吗?”
“许观昨,你小说看多了吧?有这么容易好,要我们医生干嘛?”薛行敛一落座,就开始嘲讽。
他们从来就不对付,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许观昨出国那天,薛行敛拉着马牧野出去找了个地方,放了一晚上炮。只可惜许观昨去的不是什么叙利亚、阿富汗,回不来最好,他还能逢年过节给多烧点。
“喝点什么?我请客。”
“请个星巴克,能得你。”
“你挑的地方。”
“用不着你,工会卡能刷。”
“你想问什么?”薛行敛取回一杯冰美式,他俩面上不对付,一些方面的爱好倒是很一致。
“她现在的情况,有多严重?说你能说的就行。”
“她要是知道你在背后打听这些,估计得发火。”
“让她发出来,挺好的不是吗?”
“许观昨,你要不要来精卫挂个号?别挂我的,我不擅长你这个问题。”
“你觉得我有什么问题?”
薛行敛用玩味的语气说:“整天板着个脸,看不到一点情绪流露,说不定是个反社会性人格障碍。”
“你们精神科医生就是这么给人下诊断的吗?”
“当然不是,算命都得靠八字。所以我推荐你去挂个号,查查脑子,是不是哪里缺了点东西。”
“不必了,我并没有做出那些行为。”
“除了法律工作者,就是经常违法的人最懂法。说回循声,她在这方面,只会比我更敏锐。”
“我知道,也没想瞒过她。”
许观昨很清楚,这个世界从来只评判行为。只要他在行为上不出错,他就能拥有正常的社会关系,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生活下去。
直到遇到应循声,那个嘈杂教室中不期而至的短暂对视,他感受到了一种来自灵魂的共振。全身的神经都在颤栗,他产生不可抑制的靠近冲动。
她摊开在课桌的《疯癫与文明》上那句铅笔写就的批注,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直觉,自己或许能够被她理解。
“精神病人,被社会拟合曲线抛弃的离群点。精神病院,‘文明’重塑的场域?”
之后,她不加掩饰的洞察让他越来越惶恐,似乎总能够穿透他的伪装,直视到他内心那些不敢示人的丑恶。他想逃避,他也在期待。他就像与她异名的磁极,被她深深吸引着。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她就是太了解了,所以才有恃无恐。然而,无论是心理学还是精神病学,很多理论都是基于统计,具体到个案,每个都存在着特殊性。”
“你想说的是,她在阻止他人的……介入?”
“可以这么说。从医生的角度看,她真的是个很恶劣的患者。量表乱填,问诊不说实话。见人下菜碟,反客为主,让人再也不想接她。按心情随机停药,实在撑不住才吃药。”薛行敛喝完了咖啡,捏得杯中的冰咔咔响。
“她试过……住院吗?”
“她没有给别人造成过伤害,亲属也不签字,那就没有人能强迫她。所以,你觉得你可以做什么?”
“谢谢你,我回去想想。她要是真得好不了,也没关系。”她想疯,他就陪她疯。
薛行敛被气笑了,说:“许观昨,你觉得你自己正常吗?不打招呼说走就走,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一回来就装作天下第一的大情种。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抱歉。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可以,与我无关。”薛行敛在心里默念这个词,“但我也不会任由你为非作歹,你还想让那种事再发生一次吗?还是你根本就不知道?”
许观昨感觉自己的心脏突然被捏紧,深呼吸了一下,说道:“我会一直陪着她,不会再离开了。”
……
新的周一,应循声一醒就发现了自己的不对。她动不了了,并非是客观的动不了,是主观的。
两天连轴转的工作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能量,凌晨把demo交给公司之后直接倒头就睡,睡到现在。动动也不知道去哪了,估计在外面沙发上趴着,天气好的时候她就喜欢在那里晒太阳。
窗帘将光线遮得死死的,智能手表也不知道丢哪去了,她判断不了现在的时间。她艰难地伸出手,去够床另一边的手机,然后把手机推到了地上。
这让她的情绪彻底崩溃了。她在脑中过着工作计划,只觉得每件事都很难。起床很难,把手机捡起来很难,洗漱很难,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很难,跟人交流很难。
她放弃了,任由负面情绪把自己包裹,蜷在床上当个尸体。她的决策力和行动力,顷刻间都消失了。肚子饿,但不想动,一餐不吃也不会死。但厕所不能不上,何况她还在月经期。
在心中默念着“三、二、一”,她把自己从床上拎了起来,然后捡起手机,走进厕所。点亮手机,她才发现原来已经下午了。
看到通知栏一连串的微信消息和未接来电,她一个也不想点开,任何一个人她都不想联系。果断关上手机,挪到客厅的沙发上,捞过动动继续躺尸。她创作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所以他们有什么急事联系不到她都直接会找来家里。
晒过太阳的猫都很香,可惜今天是雨天。
“动动,是不是要剪指甲了。”
动动沉浸在挠沙发中,没有理应循声。挠家具是动动最大的爱好,为了满足她,应循声花钱跟房东把这些家具都给买了下来。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慈母多败儿。
这栋房子很适合她,一梯一户的最高层,楼下房主大部分时间在国外,每年偶尔回来住一两个月。这样她在家工作时既不会吵到别人,也不会被别人吵到。
大学时住在宿舍,楼上深夜磨一下凳子便会让她惊醒,心脏蹦蹦地跳,很难再次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