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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心海深潜记(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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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八岁的时候,钟意曾经跟罗芃、许亦龙等朋友,畅言过世界上的数种离世方式。
少年不知讳言,童言无忌,少年也无忌。他们坐在教室后面,讨论着想象中每种方式带来的痛苦等级,最后在不同的聊天场合,三个人高度一致地认为,“药”最无痛却也最难看,“跳”风险最大,因为可能无法达到预期,后半生继续痛苦地困在病床上。
“但是,”钟意那双灵动的琥珀色眼眸,一下一下地闪烁着,“如果可以选择,我还是希望为我的理想之类的东西,献出生命。”
她的理想?
根据老爹电脑里的备份,她在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理想。五岁要当大明星,这样每天都能穿美美的裙子;八岁要吃冰激凌,她那会在补牙,得不到的最想要;十二岁是“再也不想潜水”,看了几个视频就吓得半死;十四岁是跟着老爹去世界上的顶级潜点;十六岁是成为优秀的野外摄影师,这样水上水下都能去,自由得像塞伦盖蒂大草原的一阵轻风;十七岁是成为摄影师之前先考进特优班,老爹的笔法不太确定,“好像是遇到了一个不怎么友好的同学,但没说太多,还激发了她的斗志”;十八岁依旧是“成为野外摄影师”。
文档经过数次编辑,从始至终,最后一行一直是同一句没有变过的文字:在钟意结婚的时候,把这个文档发给她,提醒我的女儿永远不要为了别的什么人,彻底放弃自己内心的梦想。
为自然而生的人,最终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这算不算是,得偿所愿?
大海太幽深,太神秘,吸引无数人前仆后继。
可她才到三十米就要献出生命,一辈子都到不了小时候向往的五十米、一百米,会被老爹嘲笑的吧。
意识存在的最后几秒,她脑海中飘过这些没什么意义的琐事,感觉自己的四肢越来越轻,灵魂大概也在慢慢地离开躯壳,往海面飘去。
她眨了眨眼。
不是错觉,她确实脱离了下降流,一点点往海面飘去。
深黑的断崖在她足底越来越远,头顶的光线逐渐明晰,海水重新变得透亮。
耳畔蓦然回响起吐气的气泡声,有人在她身侧呼吸。
下一秒,她意识到自己嘴里有一个坚硬的异物,带着咸腥的海水味。
钟意下意识想吐掉嘴里的异物,一只有力的大手覆上来,坚定地按在异物上。
新鲜氧气冲开水流,顺畅地涌入她的肺部。
胸肌大得能闷死她的澳洲男人,三两下解开她的装备,放任她腰上的配重、背上的气瓶和坏死的BCD一同沉向海底。Andrew一手紧紧抓住她的腰,一手将自己装备上的备用二级头塞进她的嘴,给她灌入自己气瓶里的氧气,拎着她缓慢上升,还不忘在海下五米停留,留出肺部适应的安全时间。
完全是基于本能地呼吸着,她大口大口咽下潜伴的氧气,顺从地被拎着上升,直到脑袋终于冲出水面。
男人仰面冲出海水,一把摘掉二级头,有力的双臂将她托在自己身上,奋力踢动脚蹼。远处的潜店小艇注意到了海面上的动静,迅速破开海浪而来,Andrew大骂着脏话,轻而易举地举起钟意的上半身。船长急忙奔到船舷,手忙脚乱地将失去了行动能力的钟意拉上小艇。
头痛欲裂的钟意,混乱中听见有人跃过小艇奔到她身边,滚烫的手心用力按压着她的胸膛,迫使她不断吐出肺部的海水。
鼻尖抽动,她似乎嗅到了熟悉的淡淡的男士香水味,混杂了松树、薄荷和海盐。
清新中夹杂着低沉,沉稳里夹杂着大海和夏日,像是把海风倒灌进高地的森林,冰川与烈焰在世界尽头相撞,竟然相融。
数亿种香气中,仅此一位。
钟意勉强撑开眼皮,面前的人脸分明肤色发白,绝非她认识的某个人。
绝非那种香味的主人。
腹部抽搐,她挣扎着呕出一口海水,后颈立即被手臂环抱住。
视线动了动,近在咫尺的人脸,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陆——”
下一秒,强烈的海风气息将她包裹在内,男人俯下身来,冰凉失温的唇形瞬间覆住她的唇瓣,霸道而不容置疑。
?
钟意的口腔猛地被送入一大股新鲜空气,身前男人抬头的瞬间,她绵软地惊叫起来,伸出手臂按在他湿漉漉的胸前。
陆风行怔了怔,结实的手臂再次绕到她颈后,一把将她从地面揽起,抱上船舷边的座椅。
他按住她瘦削的双肩,用力晃动着,同时大喊道:“醒了?!”
她垂落的下颌被他掰得微微抬起,他看见光彩重新注入那双涣散的琥珀色眼瞳,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了。
钟意坐在船舷边,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要被陆风行晃散架了。她看着陆风行那张失去血色的苍白脸孔,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将他和Andrew的肤色弄混,就再次被摇晃了一下。她看着陆风行急躁地等待她作出回应的紧张样子,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蹲在她身前的人不是工作室的陆总或者一脸漠然的陆公子,是她十七岁在老城区巷口遇到的少年。
“钟意,”他继续摇着她的肩膀,“你还认识我吗?”
她心里忽然不合时宜地觉得很好笑,同时她的四肢被他摇晃得加倍酸痛起来。于是她抬起手,虚弱地朝陆风行竖起中指。
“Fxxk you,”钟意的嘴角扯出浅浅的弧度,“你比鲨鱼更可怕。”
那一瞬间,时间从她倔强的眼神里悄悄溜过。
陆风行见到了他六年后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的,十七岁的钟意。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不仅是他没变,剥开她的外壳,她心里也没变。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Andrew甩掉湿透的脚蹼,捡起船上的干毛巾擦起头发,坐在船尾大喊道。
Wayan已经爬上了船,同样吓得不轻,用塑料英语不停地问候着钟意有没有事。
陆风行再次确认了钟意的身体没事,顺手打开干毛巾披在她肩头,随即走到船尾,一脸严肃地跟Andrew高速沟通起来。两人的英语都是母语水平,加上Andrew浓厚的土澳口音,周围人听上去,瞬间像是打开了加密通话。
毛巾带着阳光晒过的舒爽气味,钟意的鼻尖埋进去,深深吸入一口鲜活的生命气息。
她这时才觉得自己真正活了过来,冰凉的四肢逐渐恢复温度,船底一阵阵的海浪声从未如此清晰。
她裹紧毛巾,比手画脚地对Wayan说:“你们的装备有问题!充气键卡住了。”
Wayan在海底围观了她被困和脱险的全过程,升水之初连大气都不敢出,现在看见她这么生龙活虎,略一思索,摇头道:“钟,发生事故我们很遗憾,你能成功活下来也很幸运。但是装备什么的,需要你跟我们回到潜店,再做进一步确认。”
总不能让潜店觉得,是他监管不力,代替钟意白白赔付一套BCD的钱。
明明是他们的装备有问题,她靠自己脱险,到头来还得乖乖跟他们回店里定损?!
钟意皱起眉,疾声道:“Andrew有相机,看看他的相机里有什么拍下什么!绝对是BCD按键里卡了沙粒,你们压根没有检查装备!要不就是装备太老了,你们带的这些BCD,跟我八九年前过来那次,还是同一个款式!”
船尾的讨论声忽然停了下来,钟意听见Andrew有些意外地对陆风行说:“粽的英文很好呀,她早上为什么假装听不懂我说的话?”
陆风行扯了扯唇角,一言不发地抱着双臂回过身,视线紧紧落在钟意这边。
黝黑的船长紧张地扫了一眼陆风行,迅速靠近Wayan,拉着Wayan的袖子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Wayan明显一愣,不确定地看了看陆风行,又问:“先生,你是和店里的船一起过来的?”
“啊,”陆风行向一旁歪了歪头,“是。”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一艘小艇在海面上缓缓靠近他们。船身印刷着潜店的标识,船上除了船长,还坐着一个戴着墨镜的矮个子男人,皮肤与当地人一般晒得黝黑。
两艘小艇靠在一起,矮个子男人踏上船舷,风风火火地跳到他们的船上,对着Wayan和船长一顿怒吼。
“这位是?”钟意退到陆风行身旁,疑惑地扫了陆风行一眼。
“他们潜店的老板啊,”陆风行淡淡道,“你出门参加这种极限运动之前,都不先认识一下他们老板的吗?”
“我是跟店里的客服接触的,”钟意被他语气中理所当然的神情一激,仿佛他是在内涵她出发前没有做好攻略,随随便便将自己的性命交到陌生人手里,“你对他做了什么?”
“这有什么。我包了他的船,让他出海等你,”陆风行抱着手臂,想了想,“十倍价格。”
“船上本来要坐十个人的,现在只坐了我一个人。”他满脸无辜地看着钟意,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怎么的,”钟意被他大手大脚的消费观激得一抚额,“陆公子,有钱人和傻老冒,你不会分不清吧?你爸妈不还等着你守成吗?”
“这么想管我的钱,”深黑眼眸微妙地眨了眨,结实的手臂稳稳揽住她纤细的腰肢,陆风行在她耳畔沉下声音,“不如回风眼工作室吧,当我们的账房先生。我们都很想你……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