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少年意》议川

65、心海深潜记（8）

　　五颜六色的珊瑚和鱼群在面前慢慢展开，钟意看了一眼潜水表，六米。

　　她逐渐适应了重新回到水下的感觉，动一动耳朵就能适应压强变化，咬着二级头呼吸也很顺畅。Wayan一路向着更深处潜去，Andrew举着水下相机到处拍，她盯着舒展的白色海葵里不停进出的活跃尼莫看了一会，这才踢动脚蹼跟上队伍。

　　水底的流果然不是很大，像记忆中那样还算柔和，对于向导Wayan来说，大概都可以说是养生流了。

　　钟意边游边看，耳边都是自己呼出的一连串气泡声，伸出的手忽然撞上了什么东西。

　　原来是Andrew的肩膀，他利用中性浮力悬停在水底，伸出相机对着面前一只硕大的海龟。

　　钟意在他身旁漂了一会儿，惭愧地发现自己的浮力在对比之下有些相形见绌，几乎不能很好地悬停在同一个地方。Andrew转头看着她，她比了个OK的手势，两个人同时游动起来，重新跟上Wayan。

　　不知过了多久，Wayan示意大家取出随身装备的铁钩，抓住地面固定的石头等物品，以免被海流冲出去受伤。

　　暗流要来了。

　　钟意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深处怦怦跳动，她取出铁钩，试了试面前的某块石头，将铁钩钩入石底，安静地等待暗流。

　　第一波海流依旧轻缓，推动着他们向后退，难度不大。Wayan故意松开了铁钩，活跃地向后退去，向他们挥舞双手示意。

　　随着海流后退，体验穿梭在珊瑚和鱼群中的感觉，业内俗称“放流”。

　　这时候就得鼓起勇气松手，因为比在海底漂浮更可怕的事情是，和你的潜水伙伴失去联系。

　　钟意摘下铁钩，感受着轻柔的海水推动自己缓缓后退，欣赏了一下周边的珊瑚，视线却猛然一黑，面镜上传回猛烈的震感。

　　原来是Andrew的脚蹼，他在后退的时候没有控制好方向，健壮的身躯堪堪擦过钟意，撞得她的面镜进了些水。

　　钟意在心里摇了摇头，钩住礁石停下来，两指扶着面镜上端，将咸腥的海水排出装备。

　　Andrew一脸茫然地转过头，连连向钟意抱拳致歉，钟意静静地弯起手指，向他比了个“OK”。

　　他们的瓶数相差也没有很大，然而客观差距毕竟还是存在。不过身处海底，两个人都说不了话，她就算生气也无从表达。

　　海流过去后，Wayan确认一切正常，再次向他们比划出“下潜”的手势；钟意和Andrew伸出“OK”，踢动脚蹼，跟着向导继续潜往海洋深处。

　　再次停下来的时候，钟意看了一眼电脑表。30米，已经是他们休闲潜水能达到的最大深度。

　　Wayan停在礁石上方，Andrew依然举着相机……钟意背起双手，随意踢动脚蹼在附近转悠，小心地接近分层的珊瑚。看着游动的小鱼，她忽然感觉有些无趣，似乎连刚刚轻缓的海流都不能让她提起心情。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神游间，视线边缘的Wayan，突然严肃地不断朝她比出一个“注意”的手势。

　　钟意和Andrew迅速游到Wayan身边，钟意摸出铁钩塞入礁石下，看着前方飞速接近的泡沫。

　　这阵海流相比刚刚那阵，来得更迅猛、更激荡，像是咆哮的龙息，瞬间卷过钟意的面镜！

　　巨大的撕扯感将她的头发向后拉得笔直，口中呼出的一连串气泡迅速向身后斜斜飞远。钟意看着眼前的一切在海流中逐渐迷蒙，蓦地在心底大笑起来，从铁钩上快乐地松开了一只手，任由身体紧紧贴着海底飞扬。

　　原来她不是不快乐，只是潜水将她的阈值提高了许多。

　　又或者是，和陆风行的情感波动期间，只有这样像是要被海流揉碎、身体仿佛会直接断成两半的巨大刺激，才能在刹那释放出巨量多巴胺。快感瞬间占据了她的脑颅，她高高地向Wayan比出“OK”。

　　Wayan示意他们注意，同时松开铁钩。深蓝的海底，他整个人飞快向后退去，依旧朝他们用力挥舞着双手。

　　钟意照做。

　　无数鱼群和飘动的珊瑚从她身体两侧高速退开，她穿梭在三十米的海底，氧气量完全足够，只需埋头欣赏美景。

　　将水面上的一切，彻底抛在脑后。

　　钟意低着头，忽然看见自己身体底下的海洋出现一道裂痕。更多橙色褐色红色的珊瑚沿着裂痕生长，渐渐沉入颜色更深的海水中，丰富的生物群落和海底的断崖一起，构成了一幅极富层次美的画面，丝毫不叫人觉得恐惧。

　　这是她深爱的自然，是她十七八岁那时，愿意为之挑灯夜读到天明的事物。

　　钟意屏住呼吸，看着身体底下的裂痕越来越深，逐渐浮出了断崖的一面。

　　海水的颜色因为深度的忽然增加而变得极深，她视线所及，深蓝向下流动，变成了无光的漆黑。

　　耳畔只有呼出的连串气泡声，看不见潜伴的身影，仿佛独自一人处于三十米的海底。

　　寂静那么美，美得像是……死亡。

　　身前忽然传回不一样的扯动感。

　　先前一直激烈却向着同一个方向，将她向后推去的海流中间，蓦地伸出一股异样的力量，拖着钟意坠向断崖深处！

　　下降流！

　　钟意调动呼吸上浮，让身体停留在刚刚的深度。

　　其实这股下降流算是极其轻微，说不定Wayan刚刚经过的时候根本没发现，到了她这里，因为向后的海流减弱，下降流成功将她往断崖里拖了一点点。

　　她踢动脚蹼保持平衡，目光扫过，看见深不见底的无光断崖和漆黑的远处，心底忽然有些发毛。

　　虽然她很享受也很投入放流的撕扯感，某个瞬间也肖想过，想让时间像这样永远凝固在海流中，但她在海面上……还有放不下的人。

　　无论是要上去说清楚某些事，断了对方的念想，还是别的什么情感作祟……她还不想那么快葬身海底。

　　还是上去一点，游出下降流的范围吧。

　　钟意沉了沉气，轻轻按下BCD上的充气按钮，打算给肩膀两侧的气囊充一下气，减轻下降流的影响。

　　BCD上只有两个按钮，都和肩膀后面的气囊有关，一个充气一个排气。充气能让人上浮，排气能沉下海面，是整件装备最重要的部分。

　　与硬件同样重要的，是一个潜水员的操作。钟意遇到这种情况，如果排气太多而不及时充气，很有可能被下降流卷入更深的海底，超过休闲潜水员三十米的安全限度，面临醉氮等高危风险；反之，如果充气太多，上浮的速度太快……

　　钟意回想起自己在考取潜水证的过程中熬夜刷的那些视频，嘴角浮起苦笑。

　　她学习的时候，和父亲一起住在景点附近的水屋里。父亲早就考取了潜水证，经常在她白天学习的时间，跟着潜店的另一趟船出海潜水。下午回到酒店，父亲有时转发给她一连串事故视频，以督促她认真学习。

　　涉及到生命安全的内容，大概是老爹为数不多会督促她认真学习的东西。

　　其中一个视频，讲解了上升炸肺的原理。主持人举着空塑料瓶潜到十二米深的位置，拧开瓶盖，取下二级头塞到瓶口，按动几下，被水压挤得两侧扁平的瓶体受到“打气”，恢复成下水前的饱满状态。

　　主持人旋上瓶盖，正常升水上船。打开瓶盖的一瞬间，瓶身里的空气发出爆炸般的尖锐鸣响，瓶盖从主持人掌心飞射而出，消失在镜头记录里。

　　“潜水员上浮太快而不做停留，肺内压强变化过大，在升出水面的瞬间，肺泡迅速破裂出血，”主持人严肃的面容在记忆深处闪烁，“无数优秀的潜水员，因为这个意外，永远留在了和氧气接触的那个瞬间。”

　　讲得好文艺。

　　钟意想起自己小时候还被这个视频吓得第二天不敢下水，对着回忆里那个无比纯真的自己无声地摇了摇头，轻轻按下充气键。

　　身体上浮一点点，顺利离开了下降流……肩膀两侧的气囊，突然剧烈膨胀起来！

　　充气键死死陷在键位里，两侧的紧急泄压阀疯狂吐出大串透明气泡，她身后像是鼓起了硕大的气球，像火箭那样，托着她迅速飞往水面！

　　钟意瞪大了眼睛，手指迅速抠动按键！

　　指尖挨上冰冷的键钮，一下两下三下……

　　抠不下来！

　　这时她已经飞升了五六米，钟意满脑子都是那个砰地飞射出镜头的瓶盖。她猛地吐掉嘴里供给氧气的二级头，仰面大喊着排出肺内空气，同时拔动紧急泄气阀——泄气速度太慢，完全跟不上充气和上升！

　　面镜已经进水，鼻子在慌乱中也进了水。

　　深度急遽变化，巨大的压强差冲击着钟意的脑颅，排山倒海般的头痛使她眼前发白。

　　耳畔只剩下破碎的气泡和海流声，数米之外，海龟安然地划动着深绿的巨鳍。

　　顺着记忆狂乱摸索，钟意强忍着剧烈的疼痛，抓住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装备上的充气管！

　　手掌在海流中用力一拔，充气管顺利分离！

　　失去了充气管和气瓶的连接，气囊骤然缩减，钟意整个人重新地往海底沉去。

　　一股异样的力量，拽住她的双腿，将她往深黑的断崖拉去。

　　下降流。

　　然而她早已丧失了大半意识，脑袋和耳道一片剧痛，眼前发白。

　　再轻微的下降流，对于此刻的钟意而言，都是一记重击。

　　凭借着六年前一遍遍铭刻在大脑里的理论知识，钟意用力按动着胸前的充气按键，寄望于上升几米，再停留一段时间。

　　可是肩后的气囊，并没有像预期中那样鼓起，依然扁得像两片面皮。

　　像……陆风行坐在办公室里望着她，失去了语言能力的、下垂的嘴角。

　　咸腥海水不断冲进鼻腔，她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迟钝地想起：

　　刚刚是她自己，为了防止上升太快，亲手拔下了装备充气管。

　　怪不得她再怎么按按键，气囊都全无反应。

　　双腿越来越沉，带着她一直向下，越过蔚蓝的大海，坠向深黑的断崖。

　　三十米的大海，没有母亲、没有老爹、没有小姨。

　　没有罗芃。

　　也没有……陆风行。

　　她的人生似乎一直在失去，拥有过的所有美好，都是命运留下的谎花，没有结果。

　　寂静而孤独，莫非这就是她一生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