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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天灯许你岁岁年年常相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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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是冬至。
老天爷很给面子地下了点雪,夫子也望着这个瑞雪感叹:“不知明早,会不会是千树万树梨花开的美景。今儿个夫子我很舒心,你们也早早散了吧,夫子我去打壶热酒,要与老友吟诗作对一番。”
阿弃欣喜不已,这下,能和陆渊在房间里抱着暖炉听他讲军营里的故事了,想想都忍不住开心。
桑落却不这样想,鬼天气要是下个没完,就没法和陆渊出去看草药园了,只好对着陆渊感叹:“陆渊,你敢不敢收留我在你家过个冬至节?”
“怎么?府里没人?”
桑落可怜巴巴的小眼神望着陆渊:“最近皇帝要求彻查冷宫的失火案,我父亲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我娘跟我爹吵架回娘家了,这么好的雪,这么热闹的节日,我一个人过,你不心疼心疼我?”
陆渊本也没想过拒绝,听桑落这么一说,回道:“那来我这里吧,要是很晚了,便是住下也可以的,省得冒着风雪回家着凉了。”
阿弃问道:“失火案是什么案啊,皇宫里这几天又着火了?”
桑落惊了一下:“阿弃你不懂可别乱说,哪有议论皇室是非的。你家陆渊把你惯得是无法无天了,皇宫里岂是说着火就着火的,你再这么说,我看你是要着火了。”
阿弃自觉失态。
晃神间,竟已回到府内,忠婶一看自己的小阿弃进门,连忙过去给他拢一拢领口,捏捏阿弃白嫩的小脸:“阿弃乖,婶子这里有些梅子给你,好好过冬至啊,有啥需要的,就来找婶子我,要是我不在,我家老头子也在呢,你只管开口。”
阿弃回过神来,眼睛一弯,露出侧脸的酒窝,回道:“恩,忠婶对我最好了!”
往日的阿弃只是说着谢谢之类的客气话,今日里却忽的这样一说,把忠婶感动到两眼里泛着水花,抱着阿弃就是不愿撒手:“哎哟造孽哦,这么可爱的娃,哪个黑心女人不要他了啊,是我忠婶命不好,跟了俺家男人过了三十年,都没个种!”
陆渊也可怜忠婶,没有介意忠婶忽视掉自己的放肆,可是身边的桑落皱着眉瞧不下去,捅捅陆渊:“喂,你家小阿弃,今儿可不对劲啊!”
陆渊想了想,答道:“可能是过节了,想家人了吧。”
桑落啧啧两声,拉起阿弃就回屋去,陆渊无奈地朝忠婶笑笑:“忠婶您别多想,桑公子就这个急脾气,他没恶意的。”
“阿弃,还不来孝敬孝敬你桑落哥哥,难道你桑落哥哥对你不好?”
桑落毫不客气地翘着二郎腿先他二人就坐在房间的正座上,喝着热茶一脸奸诈地笑,阿弃不由得紧了紧手里的那把梅子,瞅了瞅还没认识到事情严肃性的陆渊,叹了口气:“我想把这些梅子腌起来做梅子酒,等两位公子再长大些……”
桑落斜瞄了一眼:“再长大些怎样?”
陆渊也低头看向脸色通红的阿弃,说道:“哦?你会酿梅子酒?就这些梅子,你要怎么酿?我怎么不知道你会酿酒这事儿,你会的东西可真不少,还会什么啊?”
阿弃被这二人盯得越发局促,索性一股脑全说出来:“是我央忠婶给我留的,我都把果子都攒起来,酿成酒,等公子们年纪再长些,就可以喝酒了。”
陆渊颇感诧异,想着以后逗阿弃喝酒的样子,似乎很有趣,嘴角弯了起来,冲着桑落道:“阿弃是不是很有趣,我这弟弟是不是没白领回来?”
桑落冷了一声,说道:“你话那么多干嘛,知道你捡了个宝回家,至于这么高兴吗?就算你能喝酒了,他才几岁?你敢喂他喝酒,让你爹知道了,非拿军法伺候你。”
说到此处,陆渊的眼神暗了一下:“你说的也是,他年纪是太小了些。”
说罢,便吩咐下人去做些热菜来,坐在一旁自在的看着两页兵书,阿弃倒是看桑落不再盯着自己手里的梅子,从床下拿出一个黑陶小瓮,将梅子放了进去,偏偏搂得紧。
桑落在旁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那瓮里都是些什么,伸手进去掏了下,拿出一大把梅子和杏子来,把阿弃惹得急红了脸。
忽见阿弃哗得打开门,跑去草丛叶子上搜罗了少许白雪,捏成小小的雪球藏在手里,回屋就放进了桑落的领子里,桑落被冰的上蹿下跳,也终只能任其融化,眼睛要吃人似的盯着阿弃,发誓不报此仇非他桑大爷是也。
等到桑落和阿弃绕了屋子打雪仗大约有二十个来回,陆渊朝这二人喊道:“吃饭了”。
“桑公子,天儿不早了,这雪也是越下越大了,您吃完这份饺子,就快回家去吧,”阿弃吧唧了下嘴,“真可怜,人家都有侍从跟着,就你桑大少爷孤家寡人一个!”
桑落嘴里一个热乎饺子哗的掉了出来,又不是没有侍从,只是不想那么麻烦而已:“我家小厮多了去了,都在外面等着,你以为谁跟你一样,能上得了主桌。”
阿弃:“那你还不赶紧回去?一会儿雪越下越大,可怎么办?”
桑落:“那就不回去,你家府上还搜罗不出一间客房?陆渊今天不是说了能让我在府内住一晚吗?”
“有自然是有,想住的话当然可……”陆渊正准备吩咐下人收拾一间客房出来。可陆渊这句话还没说完,便被一个桑府上的仆人插了嘴。
仆人:“桑少爷,桑少爷。”
桑落恢复一本正经的少爷样,冲着门外的人吼道:“没大没小,有什么要紧事?”
这仆人往地上朝陆渊拜了拜,便冲桑落说道:“老爷回来了,要您别打扰定国将军一家了,赶紧回去。”
“这老头不是被宫里叫走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桑落摆摆手,“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备轿。”
“是。”
陆渊意识到桑家怕是有大事,也不便留客,带着阿弃将桑落送至门口。说来也怪,别看桑落一副潇洒不羁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却最怕他父亲。
要说他父亲是刑部侍郎,为人严谨刻板,和桑落倒是完全不像。估计桑落这成天东跑西跑不着家的样子,落到父亲手里,少不了一顿教训。
阿弃捏了捏袖口藏起来的几粒梅子,心里砰砰跳。
阿弃正想与陆渊分食,却见门口转角处,陆老将军回来了。
阿弃入府几个月以来,一直跟着陆渊,碰到陆老将军时打个招呼,被问几句课业如何,也无别的交流。但老将军身上那层从战场上带来的威严,却让阿弃战战兢兢。
将军略过了陆渊,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阿弃,一贯坚毅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子陌生,细细打量着阿弃,像是审视着什么,这种眼神即便是阿弃进府当日也没见过,他不自觉地拽紧了陆渊的袖子。
陆渊拍拍他的手,朝着老将军弯了弯腰:“父亲。”
老将军似是没听到,径直走到阿弃那边:“来我府上几个月了?”
“半年。”
“可记得之前自己在哪?”
“入府之前,不过是城西的小乞丐,承蒙公子不弃,才被收容入府。”
“在这之前呢?”
“不记得了。”
老将军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只低低的与老管家道了一声:“寒意太甚,小孩子家家不要让他们站在门口迎风,进去洗个热水澡,早早睡了吧。”
老忠叔领了命,片刻不敢耽误,这就安排下人烧水,帮二人取下披风,抖落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许是迎了些风,阿弃当夜吃完晚饭便发起了烧,在被子里昏昏沉沉说些断断续续梦话。
亏是陆渊和他住在一间房里,听他不对劲,起身下床,用额头贴了贴阿弃的,这才发觉不对:“到底是还小,天一冷便受不住。”随口说了一句,便压了压他的被角,起身去门外喊人来帮忙。
陆渊实在是自己也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本想请忠婶过来帮照看一晚,但阿弃梦中却是个难缠的人,谁碰他都嗷嗷喊疼,连平日里喜欢的忠婶碰他,他都躲着不让。睡梦里的阿弃只有陆渊握着他的手时,才舒展了些眉头,一张小脸烧得通红,怎么也不肯放开陆渊。
陆渊没办法,只能请忠婶帮忙煎了副药,便让忠婶也回去休息了,自己不停地打水换水,将阿弃头上的湿毛巾换了又换,做了阿弃一夜的仆人。
昏迷中的阿弃早已无知觉,迷迷糊糊醒来几次,就见一人披了件青色外袍坐在他床头时不时摸着他的额头,轻柔地对他说话,他极力想听请他说了什么,但总是醒不来,连着睡了一夜又一个白天。
直到第二日的晚上,阿弃才真正清醒过来,看着陆渊眼角下深沉的黑眼圈,想他定是一直守在自己身侧,满是内疚,张了张嘴,嘴唇却裂了,陆渊赶紧唤他喝口水,他却扑陆渊怀里,不顾嘴角疼痛,笑了出来。
“你这是梦到什么了?一睁眼就笑。”陆渊扶他起身,喂了他一口温水润了润嗓,总算是热度退了。
“梦到有人欺负我,但是你救了我。”
阿弃笑得让人心疼,陆渊想捏捏他的脸,但念他还未痊愈,不好下手,忍了忍。
“我将军府哪有不禁风的男人,早知道你这么弱,不如早跟我练剑去。我刚学会站立的时候,我爹就给我配了把小孩儿用的剑,从站姿开始教我。等你好起来,我就找人给你配一把符合你身高的短剑,陪你练着玩儿。”
阿弃想到陆老将军,却又低声问道:“带我练剑可以吗?陆老将军会不会有意见?”
“怎么会有意见,我拿你当弟弟疼的,他们才管不着。你有什么想学的,我都教你就是了,可别再病了,我都跟着你一天一夜没睡了。”
都说小孩子生病的时候,无论想要什么,大人总会给的。
阿弃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难得的央求道:“除了练剑,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灯会呀?”
阿弃端起旁边的药碗便灌了下去,看得陆渊目瞪口呆,这孩子居然不嫌苦的,满心以为还要哄他半天呢,旁边小碗里放了几粒梅子,却是用不着了。
“看灯会倒是没什么不可以的,怎么突然想去看灯了?”
“我娘说,灯会可漂亮了,可是我太小了,还没有出过……出过家门,所以打小没见过,想长长见识。”
陆渊原本想到元宵还早,但转念一想,哄孩子开心的法子多了去了,把阿弃哄睡了便去找人打听附近哪有集市。
小孩子有的玩便有了盼头,没过几天又能活蹦乱跳了,跟在陆渊身后往城东走去,一路上紧紧拽着陆渊的手,左顾右盼看晚间集市怎么也看不够。
一个红袍裹着的小人就这么跟在陆渊身边,一路只会说些“真好看”“这些小玩意我都没见过的”感慨,陆渊只当他原先身体弱小,父母不愿抱他出门。
带他转身就去了一方独门独户的小院落,所有门窗能挂着的地方都满满点着明灯,倒把这座小院照成了整个长安城里的不灭灯芯。
阿弃紧了紧攥着陆渊的手,手心里汗意更甚。
陆渊只当他大病初愈身体还虚着,将他一把抱了起来。
少年自小练武,身体长得极快,不仅比同龄人还要高大,力气也是不小的,只是骨头比肉多,硌得阿弃背后有些疼,但看陆渊抱得稳当,便放心靠了上去。
听陆渊沉稳的声音在耳边道:“最好的灯会是每年上元节,但日子还不到。看你这两日很乖,我找人布置了这么一个院落,灯会无非就是比这的灯多几倍而已,灯都是一样的。你没看过的话,我就抱着你随便看看。这里烛火通明,莫要打翻了灯火,那可就糟了。”
听完这话,阿弃眼里的光彩比灯火更亮,绕着墙开始一盏一盏的数,这盏灯上画的是孙猴子,那盏灯上画的是夏日荷花,下一盏灯上画的是明月夜,旁边一盏灯竟是婚宴图,再下一盏是小童点炮仗的图,小童还把耳朵捂着,像是真的一样。
“可真好看,你说上元节的灯会比这个还多吗?”
“那是当然。素纱灯,琉璃灯,各种各样的灯。不止灯多,人也多,大门大户,小家小户,满满当当全都是整整齐齐一家人出来看灯许愿,人多的时候,只顾看后脑勺了,谁还看得到灯啊。但每年我娘都会帮我求一盏安康灯,保佑来年健康平安。”
“还能许愿?怎么求?”
陆渊看他问的真诚,想来这孩子也是太可怜了,什么人居然把这么机灵一小孩儿扔在乞丐堆里。
陆渊对阿弃的问题向是来者不拒,恰好院内中央放着一把桌椅,便将阿弃放在椅子上歇着。
那桌子上放了一盏素灯,白纸上什么都没有,陆渊提起笔来思索了片刻,边写边念:“一月灯二月柳,三月桃花长满梢,四月茶五月粽,六月行舟尽采莲,七月槿八月桂,九月茱萸登高寻,十月大风霜花降,隆冬数尽枝上梅。”
写完这些,陆渊问道:“阿弃你有什么愿望没?”
阿弃虽说认识些字,但一时也想不出来要写些什么,看着满目的字,最后想了想,提起笔尖豪不犹豫地补了两句“年年岁岁,陆渊不弃”的字样,又画了两个像模像样的小人儿上去,权当是为这副作品落了个款,便将灯交还给了陆渊。
陆渊看他写的字真是越来越像自己,忍不住哈哈一笑,点燃了灯中的蜡烛,牵着阿弃走出了院门,来到了护城河边。
“阿弃,你拿着它,一会儿你仔细瞧好了,它要是顺利飞上天了,就说明天老爷答应了咱们的愿望。”
阿弃低头看向承载了他愿望的明灯,眼里的光芒更胜,陆渊这才注意到阿弃右侧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也不知是天生就有的,自己大意一直没看到,还是这段时间才长出来。
“只要这些愿望随着灯升上天,就都能实现吗?”
这算什么愿望呢,陆渊心想,这些字既不押韵也没什么文采,不过都是些应时的日常罢了,谁还能不让你看花喝酒赏雪放灯?这些有什么稀奇的,果然还是小孩子,世面见得太少了。
陆渊不禁骄傲的夸下了海口,“当然能实现,这有什么难的,你用不着求天,求我我也能替你实现。”
黑色天幕上缀着一盏天灯,熠熠烛光照亮了河畔。
放完灯回去,等待他二人的是定国将军府内的满室通明。
陆老将军和夫人身着华服在厅内守着,桌上放着一张圣旨,却改变了这两个人的命运。消息从定国将军府的下人传了出去,第二天早上变全城皆知。
那小孩儿哪是什么乞丐呢?那人是已逝梅妃之子,趁着冷宫失火逃出去的三皇子皇甫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