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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纸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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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府与沈府的婚事传开来,在知情人的聚会上成为了一桩不可思议的饭后闲谈。谈到宣文候府吃了闭门羹,傅尚书的女儿不知哪根神经搭错,对沈家的不义子一见倾心,都啧啧称奇。
当事人周衍自从提亲失败后就意志消沉,整日在外吃酒听曲儿,书院里都不见他的踪影。
一帮惯于插科打诨的少爷们看热闹不嫌事大,亲自去酒楼逮住了周小侯爷。
人找到时,小侯爷正抱着细长圆口的瓷花瓶泫然欲泣,两只眼睛红成了兔子,要让宣文候看了肯定会拎着他的耳朵骂不成器。
“世子爷,莫要伤心了。那傅琬攸有眼无珠,就别想她了。”
“天涯何处无芳草,一棵树上吊死干嘛呀?凭你的家世,什么女子会拒绝?”
他不提就好,提了周衍更是满肚子委屈无处抒发:“凭我的家世?我就只有家世一个优点吗?”
几人面面相觑,心想好像还真是,都是草包少爷,没有满腹珠玑。
只是人生在世,得意须尽欢嘛。
但这话说出来又怕刺激到周小侯爷,于是宽言安慰:“当然不是!世子爷长相英俊,才学尚可,为人一等一的正直!”
周衍怒道:“论起样貌,我好看还是沈昀殊好看?论起才学,我厉害还是沈昀殊厉害?”
这两个问题不用费脑子,明明白白是沈昀殊都略胜一筹,周衍不等他们回答,绝望地哀嚎一声,将脑袋埋进袖子里。
“但是,但是论人品,咱们都知道你比沈昀殊好!”
周衍又抬起了头:“真的?”
“比真金还真!”
“那琬攸为什么选他?”
说着说着又绕回来了,几人扶额叹气,从来不知道周小侯爷竟是个情种。
古语说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果真没有说错。
周衍郁郁寡欢,连带着整个侯府都少了一些快活气氛,丫鬟小厮们路过少爷房间都互相使过眼色,尽量不去触及他的伤心事。
什么并蒂花瓶啊,双燕摆件啊,甚至侯府池里的一对鸳鸯都被移走到别处,不让周小侯爷看了难受。
行至暮春,京城又时兴起了踏春赏景的活动。
好说歹说,借着这个由头,周衍才被狐朋狗友们强拉出去散心。
到了郊外的怡然亭,周小侯爷一瞥眼,人就顿住不肯再多走一步了。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冤家琬攸就在眼前。她与红果在一块儿,坐在他几丈远的廊亭里说笑。
及了笄的姑娘更似抽条的柳芽,在三月春里好比清风明月,水波碧玺。
小半月没见,姑娘更添了灵韵。
琬攸今日出来只穿了件青缎缕金银袄,下着锦云月华裙,在一众花枝招展的贵家女中并不算突出,但周小侯爷还是独一眼就注意了她。
他只谨慎地离她几丈远,侧过了身体赌气般的不上前见礼。
琬攸其实早就注意到他,小侯爷的出场自带了一大帮人围拥。
但心中多有拉扯后,还是面不改色地继续与红果逗闷子。
因为自小在书院与男孩子们混在一起的缘故,琬攸和同龄的姑娘们反而不熟悉。
踏春路上就见有侍郎府上的钟二姑娘和她不认识的几个女孩子在一块儿打闹,琬攸本意想上前攀谈几句,但对面聊的都是些闺房话题,她听听便脸热,还是退了出来。
春光明媚,琬攸呼吸了山郊野外的清新空气,在房里闷了几日温书的烦郁都消解在了春风里。
远远的,她瞧见有小孩子手里牵着纸鸢,朝着山坡上跑,稚子中气十足,嗓音嘹亮得很,隔着好几里也能听见他们的笑声。
那两只飘在半空中的纸鸢一蓝一红,不知是不是小孩自己做的,两只墨画的眼睛瞪着,很是滑稽有趣。
琬攸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
也是那一件事,让她不再整日缠着沈昀殊问东问西,干些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七岁那年重阳佳节,琬攸在长安街卖纸鸢的阿伯摊边,伸着脖子看了许久,回府以后就兴冲冲地在阿爹书房拿了笔,站在阿爹的椅子上开始画纸鸢。
画了好半天,办公结束的阿爹回来,把她从椅子上抱下来,盯着桌上的宣纸看得津津有味,颇有些惊讶。
“谁教的你画纸鸢啊?”
“在纸鸢阿伯那学的。”
阿爹听后,出门给她买了五只空白的纸鸢,让她自个儿继续画,接着处理公务。
小琬攸做有兴趣的事时就展现了她极高的耐心。
五只纸鸢,从晌午画到黄昏,涂得五色俱足,才勉强做了收尾。
一个给阿爹,一个给阿娘,一个给自己,还有两个要明日带去学堂,给周衍和沈昀殊。
阿爹拿了手里的纸鸢,指着她身后画得最好最标志的那只:“那只好看,琬攸为什么不给我那只呀?”
小琬攸有点扭捏,飞快地将那只藏在身后,不让他看。
“不行,那要给昀殊哥哥。”
沈昀殊那时也常冷脸,但他长得好看,琬攸乐意送他最好看的东西。
只是结果令她伤心,沈昀殊收了以后没到下学,琬攸就亲眼看见他将那纸鸢扯碎了扔进废纸篓里,作了锦灰堆里的小小碎片。
自那以后她就决定,不要再给沈昀殊送任何东西。
琬攸已经知道了美色不能当饭吃,沈昀殊一天比一天冷脸也与她无关了。
“太笨了。”琬攸喃喃自语了一句,她怎么小小年纪就色令智昏,原来当时沈昀殊就没什么善良心肠。
身边红果没听清,歪着头问她:“姑娘想吃桃驳李了?”
她问得认真,二者之间却隔了十万八千里,琬攸灿然一乐:“对啊,你也想吃?”
红果站起来,喜上眉梢地回:“就知道姑娘嘴馋,刚路上就看见有卖的,我这就去。”
琬攸想说明明是你嘴馋,但目光触及到不远处的周衍,还是挥了挥手让她快去快回。
红果轻盈的裙摆绕过人群,被游人挡住。琬攸又与悄悄张望她的周衍对了视。
周衍眼神一缩,装作没有看见她,非常做作地左右环顾了一圈。他身边的朋友都到了草地上踢蹴鞠,只他一人站在杏花树下,显得形影单只。
琬攸心中叹了口气,理了月华裙摆站起来,向他走过去。
“好巧,周小侯爷也来踏春看景。”她走到周衍身旁,离了一些距离,抬手去摸树梢上半开的杏花花朵。
花瓣洁白如云,密密匝匝地盖下来,依稀是一场前世的欢愉旧梦。
周衍不敢看她,低垂着头:“是好巧,傅姑娘瘦了些。”
瘦了吗?琬攸自己都没有发觉,估计是温书累得很了。
“你当真心悦沈昀殊?”他问。
琬攸简短地回了是,二人中间有了片刻的寂静,好像微风都吹不进来,空气停止了流动。
周衍转了头,仔细端详她神色,没从中找到一点松动,苦涩一笑:“好吧,是我不如沈昀殊。”
“你很好,不该将自己与别人作比。”琬攸无奈开口。
她斟酌着,道出了自己的心声:“我和你相识多年,早就将你当成了家人,不希望你妄自菲薄。你若是想干好一件事,是有能力的,只是顺风顺水惯了,不曾真的用功......”
周衍打断了她:“那是......那是我不爱读书。”
他说的是与沈昀殊一同考进士,沈昀殊做了状元郎,登上高头大马,他却名落孙山,灰溜溜地跑回了家。
琬攸真心实意地瞪他一眼,想上手掐他,刚伸出手又觉得不妥。
前世与周衍做夫妻时,习惯了在他插科打诨时动手掐他脸蛋,如今却是不行了。
手腕一转,琬攸转而理着自己的袖子,继续说:“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你莫嫌我啰嗦。你我爹娘年纪也大了,总该有所上进。文以载道,多做学问,懂得多些总是好的。”
她希望周衍能够有一个大好前程,而不是和前世一样在侯府当一辈子的闲散侯爷,最后落得被人害了也不知的下场。
周衍听着听着就红了眼眶:“你就是要与我说这些?”
“嗯,对了,我还要参加五月的女官遴选。”
“沈昀殊同意了?”
“为何要他同意?”
“因为......因为他会是你的夫君啊。”周衍觉得,若换了他,是不乐意自己的妻子每日离家的。
琬攸笑道:“他确没什么意见。”
她与沈昀殊彼此并不将对方当回事,这是琬攸觉得方便的地方。
周小侯爷看了她温暖的笑靥,心头那一点芥蒂全部融冰化水消散了去,他虽喜欢琬攸,但毕竟君子不强人所难,他们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缘分,该成人之美。
“那就祝你高中得头筹了。”
二人正说着,有春风迎面而来,小孩手里拉着的纸鸢也从山坡上平地而起,只一根线系着,却飞得像有飘着的浮云那么高。
纸鸢遥遥,旧意杳杳。
琬攸看得出神。
愿少年心如鸿鹄,有凌云之志,不要籍籍无名,做了一事无成的庸庸众生。
周衍开了心结,又变回了从前活泼的模样。狐朋狗友回来时还惊讶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手揽住对面人的肩膀,感叹一句:“小爷我看淡了女色,决定醉心仕途。”
“哈?就你?”
小侯爷不恼,笑嘻嘻地踏上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