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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女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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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轮滚滚向前,日光透过镂空的木雕窗格洒进来,景色变幻之间有明暗不定的光影,照亮了沈昀殊手里摩挲着的璎珞圈。
沈昀殊惯常喜怒不形于色,这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哪怕是今日求亲成功也是如此。
他抬起手看了一会儿那剔透的璎珞,半晌,似是嘲讽,似是意外的发出一声冷笑。
他没有合稳布帷,坐在前头赶马的维青一回头,就瞧见了他这般表情,手里的缰绳顿时差点就没握紧。
维青与沈昀殊一同长大,心中猜疑不定,公子娶了傅姑娘,不该高兴吗?
怎么看这样子,是不高兴的?
话说回来,今日的公子好像有点可怕。
车内,沈昀殊注意到他呆傻的视线,收了手里灿金,朝他递去一个冷淡的表情。
“维青,好好赶车。”
维青拉紧了缰绳回过头去,连声说好。
沈昀殊将那璎珞圈随手一扔,略想了想,还是捡起来放入随身荷囊里,稍稍偏头,就从镂空里看见了太傅府的额匾。
曾经的车马流水,接舆抬轿,都是昨日黄粱梦一场。
不过乎重来一遍,他不介意陪人好好玩一场。
琬攸抱着诗书坐在爹娘身边,另有一桩心事重重。
“阿爹,最近身体可好?”
傅正荣瞥她一眼,还在心中琢磨她的夫婿是否良人:“怎么关心起阿爹身体了?”
琬攸犹豫再三,抿了唇,郑重嘱咐他:“你平日该勤加锻炼,阿娘也是,该劝劝他。”
傅正荣冷哼一声:“现在就开始嫌弃你阿爹胖了。”
芸纪此时心也在女儿的婚事上,只做点头应和。
琬攸没法,长辈就是这样的,你关心他的身体,即使好好与他说,也很难得到一个身体力行的回应,于是只能继续低头看书。只是书页停留在“来煎人寿”四字,就再也读不下去了。
距今不过半年后,阿爹就得了一场重疾。
礼部尚书府没有儿子,唯一的女儿也成了侯府的夫人,不能有人继续做官问爵。
傅家本家不在京城,而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太慈县。据说傅正荣当时一路赶考上京,全家都没有想到他竟能顺畅地在京城扎根,好像祖坟冒了青烟。
但傅家人丁凋零,到了琬攸这一脉,就只有傅柔则一个姑母,再没别的旁支。
傅家带着老祖宗来京城,本以为可以就此做个京城人,没料到老祖宗水土不服,硬是拍了板,要回江南去,这才让傅正荣与妹妹独自留在了京城。
阿爹因疾去后,阿娘就没了依靠,琬攸本想将她接来宣文候府,但阿娘并不愿意——侯府规矩繁多,终归不是自己的家。
琬攸忧虑之事就在于此。
嫁给沈昀殊或许能规避生死,但阿爹这次若还是去了,她不能给家人一个有力的支撑依傍。
琬攸心念一动,起了一个不曾有过的心思。
高祖皇帝体恤女子生计不易,专门在后宫中开了女官掌管的六司。女官们有品级俸禄,轮流值守在宫中,寻常日子都能够在宫门下钥前出宫,并不拘着婚嫁。
到了本朝,女官愈发常见,也有出色的女官被选了得以上朝堂的先例,她为什么不能去试试呢?
琬攸聪敏,从前在学堂里最受夫子夸赞的学生除了沈昀殊就是傅琬攸。
她并不觉得自己比那些粗俗的男人有哪里差个一星半点,诗文算术都不曾荒废。只是前世及笄以后就嫁与了周衍,以为自己一生可以安乐无忧,才没有继续学习的念头。
踌躇了许久,打定主意却只需要一念之间。
琬攸合了书,又说了句在傅正荣眼里耸人听闻的话:“我想去考女官。”
他拿手背来贴了贴琬攸的额头,并未有任何不妥。
芸纪在一旁说:“女儿,你是不是魔怔了?”
她想说那些做女官的表面看着风光,其实也吃了许多苦。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既然有了嫁人的路,何苦要多走一条窄道。眉头已是绞紧,再想说话却被傅正荣握住了手。
傅正荣捏了捏妻子的掌心,对琬攸说道:“你若想去,我不拦你。”
琬攸感恩他总是尊重自己的选择,下榻朝爹娘跪磕了一个头,匆忙回自己房里准备女官试题。
待她走后,芸纪不可置信地怒视傅正荣。
“我知道你疼琬攸,但总不该这样纵着她胡来。”
傅正荣沉吟道:“我不是这般考虑。”
“那是什么意思?宫中艰险,女官哪里是这么好当的。”
“但你说她嫁了沈昀殊,又有什么保障?”
“......”
“陈太傅告老还乡,沈府形同虚设,何况出了那档子事,他沈昀殊真有那么大的本事重振家业吗?不如让她试试,做了女官好歹吃穿不忧,不用看他沈家的天。”
那厢琬攸翻了红果为她寻来的《女官考名录》,决定女承父业,奔着司礼局司侍的目标开始查阅书目。
司礼局司侍等同于朝中五品的官员,其上还有司监、司掌以及正司掌。
琬攸合计了现在肚子里的墨水,若让她直接考司监是不大有把握,但一个司侍应当绰绰有余。
红果在旁为她掌灯,陪同至半夜,已是睡意滔天,两个眼皮止不住地在一块儿打架。
“姑娘,凡是讲求一个循序渐进嘛,怎么那么心急。”
琬攸抬头,看她快要栽倒过去,摇摇欲坠的模样,只说:“你累了就先去睡吧。”
不怪她要心急,这年的女官笔试就在五月,现下已经是三月末。她决定做得仓促匆忙,目标又那样明确。
重活一世,知道什么是紧要的,自然容不下失败的可能。
红果看她坚决模样,嘟了嘟嘴:“算了,我还是陪着姑娘吧。谁叫我是个称心称意、劳心劳命的好丫鬟。”
她常这样调笑自己,以往琬攸总是笑着扑过去打她。但此时,琬攸手中的羊毫却呆在了半空之中。
琬攸心口一酸,红果确实是一个称心称意的好丫鬟,前世那样的境况,也只有她心系着琬攸性命,最后也在她的怀里合了眼。
比起主仆,她们更是情如姐妹。
琬攸在灯火下的眼睛亮闪闪的,仰面正色道:“红果,你可有心仪的男子?”
红果可没有想到琬攸会在这个时候问她这种深闺心事,一张小脸红了红,又白了一白,说不出话来。
琬攸本是随口一问,想给她寻个好夫家,看她这反应,觉得多少有些不对劲。
“真的有?”
“哎呀,姑娘问这个干什么!我还要陪着姑娘呢,休想那么快甩了我。”红果的耳朵尖都快红出血来,琬攸看在眼里,心道原来真的有。
她从前从未注意到,红果跟着她真的受了许多委屈。
“好罢,你不想说就不说吧。”琬攸佯装叹一口气,看着红果的目光不知怎么的让红果觉出一种愧疚。
这愧疚来得莫名,她只当是看错了,嗔怒喊了声姑娘。
琬攸微微一笑,眼睛都成了弯弯的两个月牙,清丽得要将窗外的弯月给比下去。
二人阖眼时已经到了二更天,红果实在支撑不住,笑说姑娘真是个夜猫子,随后脑袋一歪,磕在桌上睡着了。
琬攸看着好玩,去戳她红润的面颊,红果砸吧了几下嘴,并不动,她倒是找到了些岁月静好的安心。
她不知前路如何,沈昀殊什么时候会来请期,嫁进了沈府又该怎么办,但路总是要一步一步走的。
心有千千结,身边能有贴心人已是万幸。
琬攸入梦前还在想请期的事,却没有想到沈昀殊来得那么快。
翌日早间的时候,琬攸就被红果叫醒,告知她沈昀殊来了。
按照规矩,男子请期是该让双方府上的主事人交谈,红笺送上礼书,双方约定好迎亲的良辰吉日。
沈昀殊父亲是个游手好闲的自在闲人,不知在天底下哪个犄角旮旯里躺着。如今沈昀殊已经成为了沈府的主事人。
琬攸顾不得用早膳,偷摸着来到正厅,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一块七折的屏风之后,背对着听他们言语。
先是早已耳朵听出茧子来的几句客套话,沈昀殊对得游刃有余,琬攸暗嗤不愧是一代奸臣,车轱辘话说得一套又是一套,居然把她阿爹哄高兴了。
沈昀殊温和嗓音继续说:“琬攸生辰在三月,我请人细算过,婚期应当定在五月十五为宜。”
他居然有心记得她的生辰,琬攸摇了摇头,每年生辰宴都会请他,是个人都能记得。
但五月十五这个日子可有些促狭,女官考核笔试就在二十日。
阿爹并不知晓她计划一月之后就考,眼见着他就要答应,琬攸咳了一声,发出声音。
沈昀殊略微惊讶,望向那块画了高山流水的屏风:“琬攸姑娘?”
“有件事想先告知沈公子,我打算五月参加宫中的女官遴选,五月十五有些仓促了。”
女郎镇定的话语自屏风后传来,傅正荣眉头攒紧:“你这么赶做什么,没有充分的准备不如不考。”
沈昀殊见他们一来一往,便知道琬攸要考女官一事已经成了板上钉钉。他家境遇如今算得上落魄,琬攸想自立也是情有可原,他从来都知道她是一个聪明人。
他重新在心中默算了算:“既如此,六月初六也是一个极好的日子。”
沈昀殊果真玲珑心,六月初六遴选还未放榜,又有充足的时间让琬攸准备待嫁,短短瞬息间,就将所有事的个中曲折算个明白。
“你还会卦象?”傅正荣对此子的学识来了兴趣,抽问了几个问题,沈昀殊答得一干二净,无半分错漏。
傅正荣抚着长须连连赞叹,已经对他又颠覆了印象。
“琬攸姑娘觉得,六月初六如何?”沈昀殊问向那块屏风。
琬攸答了好,不再多言。
六月六,天赐的顺遂,她再说不好就是在鸡蛋里挑骨头了。
沈昀殊走前,不知琬攸还在不在,却也对着屏风行了礼,好皮肉配上如琢如磨的气质,温雅质仙,让侍在一旁的丫鬟看红了脸。
“琬攸珍重,祝遴选顺意。”
脚步渐远,再没了声响。
傅正荣喝下一口凉茶,说:“你可以出来啦!”
琬攸果真没走,木着脸从屏风后走出。
“我原先还担心你今后境况,如今见了这沈昀殊才知道,差不了!”傅正荣爱怜地摸向女儿头顶,像是哄着一个五六岁的稚童般晃了晃手。
“此子并非池中物,来日可待啊。”
琬攸想沈昀殊的来日很是可待,阿爹却对自己的身体没有半点自知之明,大早上还喝凉茶,伤了胃又该怎么办。
只是她再如何杯弓蛇影,在傅正荣面前都是无用,于是干脆吩咐了厨房和丫鬟奴仆,不许再给傅正荣端来伤胃伤脾的东西,他要骂起,就说是姑娘严词厉色,谁敢不依就轰了谁出府。
还特意告诫了阿娘此事,保证阿娘与她站在一条绳上。
傅正荣发现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但琬攸拒不退让,他发了几天火,终于消停下来,唯独吃饭时望着琬攸和妻子的眼神满是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