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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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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夏。
本名叫肖夏,消夏之意。
的确是娼门中人。
她是“妈妈”养大的姑娘。
多年前天下一统,我师尊封侯。她花了十年时间用最为狠厉的手段拆了阳啟各处的秦楼楚馆。
皇家有令,那些用少男少女的血肉做生意的男女便没有生意。
可有人要买,便有人用尽手法售卖。
有许多“妈妈”买来漂亮女孩养大,以母女相称,开门迎客。称作“独姑”。若被官府查处,便道:女儿自愿。
当年此种事便已算不得新鲜。
现如今,官员中不少已没了我师祖当年的魄力与傲气,加之此种事极难对付。
有人管,有人不愿管。
另有一种。
那些老鸨买下许多孩童,有男,有女。养大,授以琴棋书画,待长到十五岁便可高价卖出。那些相貌不佳的“便宜货”被“处理”,容貌中等的被卖入“独姑”,以“养女”、“养子”之名迎客。
若能遇见一两个极品,一个便可售卖出千两,甚至好几千两。那些买入这些少男少女的人家只算是买了妾。
小夏便是那“极品”。
褚老果真是老江湖,识人无数。那日不过看过小夏一眼便看清了她的身份。
在我抓走温苗苗前半年,小夏便被齐家二公子的岳父岳母、一张姓人家用一千五百两白银买下,买下时刚过十五岁。在太尉齐大人六十六岁大寿时小夏被献上作贺礼,对外说是“送的侍女”。
何曾想当夜新娘子便逃走了。
此种事不便大张旗鼓寻找。齐家家中闹了一阵后将火气发泄到那妈妈身上,给那妈妈一年时间将小夏找回,须是完璧,否则拆了那妈妈的楼阁!
小夏只知自己被张家买下,只知自己被献给一位大人,却不知是齐家。
齐孟馥未曾见过小夏模样。
才未在听花节那日闹出事端。
只是在归去时,小夏与当年的老鸨擦肩而过——听花节,天靖城官员百姓尽数出门,老鸨出门,只为消遣纷乱的心绪。却不曾想无心插柳柳成荫。
老鸨寻到人,欢喜得浑身都在打颤。
她颇有头脑,见识过我们闹的那一场,听闻我有官职傍身自不敢随意招惹,便一路小跑去张家细细告知,更不忘强调小夏与一群女子混在一处,言内言外皆是“冰清玉洁”之意。
小夏的卖身契尚在张家手中。
若要细论,她是逃奴,依律,或充军,或处死。
可齐家身份尊卑,也要脸面。齐太尉与我同朝为官,当年陛下亲征时与我也有一分战友之情,自不愿与我撕破脸面。可他们更不愿放过小夏这个胆大妄为、搅扰了寿宴的逃奴。
故办此事的依旧是张家,一张卖身契证明小夏身份,一千两白银算作“封口费”,特意选在我的不在家时前来,避免尴尬,从大师姐手中买回了小夏。
“她离开时,可曾流泪?”我问。
大师姐沉默不言。做成一幢大生意,她面上却无什么喜色。片刻后才拿出二十张五十两的银票,数着钱,原本面有阴郁的大师姐忽换上一脸的喜气洋洋道这两日接了小活,加上这卖掉小夏得来的一千两,如今我与她只欠师父三百六十一两。“再接点儿活,便够了。”她声音喑哑,丝毫没有过去接了活计的喜乐。
我盯着那叠银票。
齐家,张家皆不会拿不出一张五百两以上的银票,他们给大师姐的银票又小又散,自是为掩盖身份。“大师姐……我以为你只是说说。”
“你何时见我做过亏本生意?”
“也对……”
师父常道:别人至多雁过拔毛,唯有我们大师姐见天上飞只苍蝇都要扯条苍蝇腿。
若不是为了钱,她如何会好吃好喝将小夏养着?大师姐始终是这般说的。
可我与大师姐一起长大,我知晓即便是为了从小夏身上捞一笔钱,大师姐平日给小夏的也略微多了些。“师姐……你……她不是你的所有物,你凭什么卖她?”
“生意。我灰灰门的人何时讲过道德?”
大师姐说得对。
整个江湖都知晓,我灰灰门素来缺德,却从不缺钱。
我并不太担心小夏的命,张家在小夏身上前后花了整整三千两,绝不会今日便将她活活打死——应会转卖,或养在家中待贵客来时将她唤出,唱唱小曲,陪客人过过夜。买小夏的那些钱,便可轻易赚回。
将小夏买回?
齐家不会轻易放人,买成三千两,卖出总会更贵些。我手中没那么银两。
大师姐乐呵呵数着银票,翻着赏金簿寻找下一个目标。忽然道:“小夏,倒水。”
我一愣。
大师姐大抵是等了片许不见回应,又道:“小夏,倒水。”
声音在空落落的屋中撞来撞去。
“大师姐,小夏被你还给齐家了。”
大师姐恍然惊醒。环视空无一人的房间,唤道:“那、三师妹,倒水。”
“大师姐你自己没有手吗?”
郁郁起身,大师姐端起杯盏用力喝下一口。
我翻着赏金簿,大师姐神勇,戮夜阁近日发的赏金簿比以往单薄了些。
“小夏,糕点。小……三师妹,糕点。”
“大师姐你自己没腿吗?”
阴郁。
环绕在大师姐身上的阴郁比先前还要深沉三分。
暮色重。
大师姐背微微弯曲。
添了三分疲态。
“三师妹,饿了。出门吃饭吧。”
可进屋时我分明闻到了肉香。
进伙房揭开大铁锅上的木盖。香味填满宅院。锅中炖着肘子,已软烂。
“她走前,一直在伙房,她,没与我说话,只是在伙房……原来是做这个……”
大师姐蓦然伸手从尚烫手的汤中捞出大肘子,顾不得烫口便狠狠咬下一块,分明烫得唇角不断抽搐,她却只是闷声大吃,我本准备舀一勺汤出来泡饭,却挨了她凶巴巴一眼。大师姐摆出护食的模样,像极凶狠的饿狼。
我不出声。
师父常说:人,需要自己想明白。许多事旁人帮不得。
星辰攀上天幕。
那大肘子被大师姐啃得干干净净,连肘子上的汤水都舔得干干净净。她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在屋檐下孤灯落下的微光中坐得佝偻。
夜风微凉。
连口白饭都没抢到的饥肠辘辘的我抱臂、靠着大树,听着风拂过树叶的声音安心等待,渐有睡意。
“杀进去!抢回来!”
大师姐的声音突然响起!
本已昏昏欲睡的我被吓得一激灵。眼见大师姐提着西域圆月刀就要出门我赶紧伸手将她拉住。“大师姐,那好歹是太尉府!大师兄那混账已经追着怜儿跑了。单靠我二人,不行。”
“那就摇人!”
“摇人?何意?”
“寺庙抽签见过吧,人便是那签筒中的签,你我将天靖城所有少年侠客的名姓都写在竹签上!摇出谁就找谁帮忙!”
我不解。
为何不直接找人?干吗要“摇”?
“找谁?如何找?那江湖人士是否愿意?他又有何本事?思量此种事太过麻烦,时间紧迫。摇人!撞运气!”
大师姐说得有几分道理。可我依觉不妥。那是太尉府,一群江湖人士如何轻易闯得进去?
“何况大师姐你还收了钱。不说律令,即便用‘江湖规矩’衡量,错的也是师姐你。小夏的卖身契也在他们手中。”
大师姐沉默片刻,终狠狠道:“那就花钱。”
我听见了什么?
我这被称作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的大师姐,我这苍蝇飞过都要拔苍蝇一根毛的大师姐,居然肯花钱了?!
“大师姐若要个小丫鬟,花钱便是。十个,百个,千个……”
“我要的是小夏。”
我依旧看不见大师姐被厚厚眼帘遮挡住的目光。
我只得见大师姐那紧握着西域刀的手,手背青筋清晰可见。
“看来,只有用那个了……”
大师姐眼睛一亮:“你四品官的身份?”
大师姐话音中带着欢喜。
可是抱歉,我要让她失望了。
我在雁渡军中不过是个疾风小将军。一个平平无奇的正四品。在雁渡州,在覃山县勉强算是个人物。
可这里是京城。
在别处可作威作福的官职若在天靖城中,不过随处可见。曾有人戏谑道,站在云袖坊朝下扔一块石头就能砸中一个七品。若是接连扔下五块,定能砸中一个四品官。
“齐家老爷子是太尉,正一品。长子是户部侍郎,长媳的爹是书院大儒。次子在军中为将,也比我官高一等,次媳的爹娘家宅万亩,有钱。老三齐孟馥、他倒不说也罢。”
简而言之,我一个小小的四品官若要去齐家讨人,大抵连门都进不去。除非我雁渡大将军亲来,太尉才会给三分薄面。
此种时候,平平无奇的我就要使出杀手锏了。
——杀手锏,是我师父。
我年幼时师父曾经教诲:若遇见不平事,能动手绝不哔哔;动手不行就花钱,若花钱也不行——那就仗势欺人吧。
年幼时我对“权”不屑一顾,认定只要心怀正义便可勇往直前,只要有一腔热血,便可改天换地。
长大后我明白是自己太过天真。
幸好,平平无奇的我有一个身份极度高贵的师父。
我师父是先帝亲封的栖梧城县主。
如今的圣上称呼她为姐姐。
为何我总说自己平平无奇?
因我有个光芒万丈的师父,有个比师父还要光芒万丈的师祖。
此所谓——排面。
我从怀中摸出那枚金令。
褚音铃曾问过我这枚金令。
师父曾有恩于先帝,得天下后先帝便封师父为栖梧城县主。证明身份的有一枚金令,与还有一枚县主的玉印。金令在我手中,印章却在师父手中。无印章,此令便无法调动栖梧城人马,只算是师父给我傍身用的身份证明。
这点薄面,太尉应会给我。
“若亮出金令还不给——摇人!杀进去!”
“若不给,便找陛下……”我苦道。陛下年幼时最喜与师父在一处,开口闭口唤“姐姐”。小夏再贵,在他们看来也到底不过是一个女人,齐太尉不会将此事弄到那种地步。
“可钱,得花。”
那卖身契还在张家的手中。
“你我就不能直接偷人,而后给她改头换面?”
我静默,若要“偷”,也不是不可。“但小夏的‘贱籍’依旧取消不得。若撕破脸朝中会发通缉令,她将永远躲躲藏藏。”
大师姐抱着刀,沉默许久,忽然道:“你说,她是怎么同我们混在一处的?”
“因大师姐你贪财,觉得她值钱。”
“她为何不告诉我不能来天靖城?”
“不敢。自卑。不敢让你知晓她的身份。”我想到小夏那日与我说的话,转述给大师姐。她对大师姐,有情,故知晓大师姐的所有口味并铭记在心底。
“……为何,她不告诉我呢?”
“有些话不用说。但大师姐你真的察觉不到?”
那些形态各异,大师姐吃着合适,旁人吃着却觉太淡的糕点;那每一碗有菜有肉的面条;帮大师姐拿赏金簿,即便自己看不懂也要陪着大师姐看。
“我将她卖掉时,她也不说。”
“自卑,以为自己不配……话说大师姐你不是总说至少卖两千两白银,怎么别人给了一千两你便卖得干干脆脆?”
“我想……卖得便宜些,她将来主家对她便会好些。”
我懂了。
“大师姐,或许是师妹我肤浅了……我勉强算是高官。每月有俸禄,打仗得胜还有赏金。对‘钱’的渴望远不如大师姐。可……我始终以为,总在嘴上说‘情义不值价’的我灰灰门,才越是重情。大师姐——日后做事,多思考为好。若有分毫犹豫,就再想想。准备钱吧。总不能被江湖人耻笑我灰灰门本就缺德还没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