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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逢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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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宫寺绫的书包里,揣着张淡粉色的纸片儿。那张纸上画着幅画,内容是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坐在一辆被大火吞噬的牛车里。西园寺听说网球社社办里的事后大为震惊,道:“不过就是场练习赛,这玩儿得大了点吧?”
“不,背后有非常复杂的考量。要知道粉色起初是作为血的象征被使用的啊。”
西园寺还是觉得她在小题大做杞人忧天,过度解读了一张纸作为文字载体的存在意义。神宫寺绫看了一眼这个女孩儿——她就像她见过的绝大多数女孩子一样简单纯良,然而西园寺是识得污秽疾苦的。
神宫寺绫也不与她争论,把那张纸揣进上衣口袋,掏出日本史课本放在桌上翻开。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有些心烦意乱的拿着她的笔在草稿本上乱涂乱画。好不容易捱到了放课,便把作业等一应物事一股脑儿收了,提起书包人就往外走。刚一出门迎面而来的瓢泼大雨就肆无忌惮的下了起来,她懊恼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白泽休假不在藤泽,爱知川被召回本宅帮忙去了。就在这个时候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雨,当真是不凑巧得很。想来刚刚确实有闻到一股下雨前特有的土腥味,没有在半路上突然下起来也是一种幸运。
西园寺已打起伞先走了,她一个人提着书包在一楼外廊处等着。
好久没回镰仓了。
每次山里下起雨来,总会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不像城市里潮乎乎的水汽黏在身上。大玻璃窗前白色的窗台上,不算明亮的天光里深红色的玫瑰花半开着,几片绿叶掉落在青瓷花瓶底下。
这种时候坐在地毯上,无论是看书还是睡觉,亦或是做些其他的事,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她正想着自己房间里那香炉虚无缥缈的香气,忽然听见有人朝这边过来。
……以炉火焚烧出的香气属于暖香,以天然香料制造出的香气属于冷香。这么一说起来花香是属于冷香的了,然而木犀花那类灿烂的香气却实在温暖,无论如何也难以和“冷”这个字联系起来。由此可见任何事物都无法寻找出一条实在的界限,比如清晨和黄昏,总要有一个过渡空间。
她沉浸在关于香的思索中,转眼间身边就多了两人。神宫寺全然不觉,思维的边界正在自由发散。
红莲是能烧尽灵魂的业火,还是能冻裂灵魂的寒冷……我都没进去过怎么会知道呢,呵。
“是重生的象征。”
神宫寺绫继续浑然不觉:“那只是其中一种说法,而且不同的场合意义不是随便决定的……咦,是幸村君。得亏要这个时候下雨才能在这里看见你呢。”
她的视野里自动过滤掉了一张又惊又疑又生气的脸,而她的喉咙也自动过滤掉了一句本就是事实的话。
“雨真的好大啊,不是这么大的雨你就不会留在这里了吧。”
——你错了,我等的就是你。
过滤掉的就是这句话。神宫寺绫眼睛一转看了看他,又把视线移开,右手插进衣兜儿里转头笑道:“那可不一定哦……”
忽然心头一阵狂喜。
“怎么,不会是等着某个人吧?”
这是一次心血来潮的试探。被说中的情况下一般的女生马上就会脸红害羞,会稍微低下头。
不,只有这个人不能等闲视之。
果然神宫寺绫听了便转过身来望着他,毫无察觉般大方笑道:
“嗯,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哦……”
忽然一声喷嚏传来,神宫寺的选择性无视才被迫解除掉。她大略看了看,一面抬手捂住胳膊一面望着她道:“这位同学一定是昨日夜间受了凉罢。”说着便解开自己外套的扣子顺势就要脱了给她。那女生一见之下面上一丝愠怒一闪而过,立刻盈盈笑道:“不妨事,只是觉得好像被什么刺激到了。神宫寺君身子单薄,该多穿些才是,不用麻烦了。”
她似乎早知道是这个回答,摁着扣子的手都没有松开的打算。神宫寺绫将外套的扣子扣好,又从书包里摸出把黑色的折叠伞来递了过去,眼中神色不无轻蔑:“这把伞你就先拿着吧,明天还我就好。这要是淋着了影响出勤率可也是不好的,我们风纪委员可不会留情。”
这种时候男同志哪能隔岸观火,于是两把伞出现在了面前。那女生左看看又看看,果断接下了幸村手上那把。刚想宣示一下手里这把下一次见面的钥匙,余光里却发现对手面带微笑彬彬有礼,转手就把伞放在了幸村手上。
或许那个微笑才是在宣告胜利,然而现在把伞还回去已绝无可能。
“咳。”
那女孩正不情不愿的要离开,她身后稍远些的转角处突然一声轻咳飘来,惹得那两人都往那里看了过去。幸村正要上前查看是什么人,就听见神宫寺绫了然于心般笑道:“怎么,这回不派管家来了?这里似乎没有能让你亲自出马的理由呢。”
“怎么会呢,她就在我面前站着不是吗?”
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男人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乍看上去有几分神宫寺义政的样子,细看却并不相同。他像维多利亚时代的每一位绅士那样拿着一根粗重的文明棍,黑色皮手套在阴天里微微发亮。同色长外套下露出的西装背心上拴着根亮闪闪的表链,白色衬衫领子一尘不染。他不慌不忙的朝着他们三个人走来,目光却紧随着神宫寺绫。
“这似乎不足以说明你出现在这里,还是说你嗅到了犯罪的气息么?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此时在场的四位已然变成了三位。
还有一位她……
“下午好,这位美丽的姑娘。我希望能得到认识你的荣幸。”
一边神宫寺绫压低声音对充满惊奇的幸村耳语道:“别见怪,他就这样。”
“看来这场雨给你带来了很大的困扰。请允许我冒昧的请求做你的护花使者。”
事实上这个人并没有真的做她的护花使者,而是由他的管家山本——一段时间以前幸村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执事管家出面胜任。
“好的,下午茶时间结束了。”他忽然说着,将手杖从一只手换到了另一只手:“但是我还是很在意上次舞会上你那个童话故事的延续,我美丽的公主殿下。”
面纱帽,小折扇,白手套。
一袭宝石蓝衣裙从金碧辉煌的舞池旁划过。
“比起童话的后续,还是眼下的事更为重要。”
两人同时看向了幸村,他立刻有些不明所以。
“好了,现在无关人士已经离开了,咱们也该开门见山。”男人忽然朝着他走近了几步,“我知道你就是那被樱川家另眼相看的少年,今日一见果然是光彩照人。不过我今天来是有句话要告诉你,那些人不是冲着练习赛来的。虽然我很相信我们的公主殿下会替你们摆平一切,但我认为必要的准备不可少。”
他眼风里瞅见神宫寺严肃的抱着胳膊靠在那里。
“你好。虽然很冒昧,但是我还是想问问你们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好像和我有点关系呢。”
“啊,是这样。关于你们即将开打的练习赛……”
“咳。”
她并没有走过来,甚至都没有看过这边一眼,却用清晰可闻的音量发出了一声刻意为之的轻咳。随着这一声咳男人正要说出口的话马上就被掐断,声音硬生生的在雨里断开消散。
男子先花三秒钟愣了一下,随即似乎懂了什么似的立刻笑盈盈改了口道:“加油,祝你们好运,旗开得胜。呵呵。”
雨仍旧下的很大,阴沉沉的天色里忽然一道闪电亮如白昼。风里还有些微寒冷气息阵阵扑面而来,巨大的雷声在头顶炸开。
此时站在此处大雨虽淋不着,却有无数茫茫雨丝随风而至飘在脸上。这暗淡的天光里,总有些东西在闪闪发亮。
来人将他这副反应看在眼里,回过头去看了看那边的神宫寺,便暗自笑了一笑。对于那生硬的祝贺他也没有解释,却令幸村他清晰的察觉到了来自后方的干预。
——那个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那日樱川家大小姐出嫁我见过你,应该还有一位同伴。说来惭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对古今和歌汉诗如此熟稔的少年。”
平安时代以来贵族一向爱好吟风弄月。
“啊,他是我们的参谋,是我们立海大翻书最快的人。”
从小野小町到在原业平。
从万叶集到古今和歌再到百人一首。
从枫叶到紫藤,从夏蝉到秋月。
甚至包括平安朝宫中和歌比赛中的奇闻异事。
博闻强识,刮目相看。
这俩人说笑一回,从和歌比赛聊到壬生忠见和平兼盛,逐渐的聊起一个那时的故事。
恋情未露人已知。
深情隐现眉宇间。
原本两首都很好,却偶因天皇口吟平兼盛所作而宣告了壬生忠见的败北。他因此郁郁寡欢不幸去世,化作殿前一缕吟诵和歌的鬼魂。
“我觉得那本书中解释甚好,平兼盛胜出是因为有被借鉴对象,而当时的在位者察觉到了这一点。”
靠在墙上的少女,手里握着一支黑红相间的龙笛。
“我觉得这是一种日臻成熟的感情。情窦初开时被知晓心意的欣喜,到历经岁月沉淀大浪淘沙后归来时掺杂着理性的深情,这是一个人的感情成长轨迹。前者酸甜甘美,后者成熟温柔。”
然而那两个人大半注意力全在她手里那支笛子上,甚至还相互交换了一下意见。这个交换的过程极其短暂,而后那人道:“从男孩到男人么,真好呢。这样的成长轨迹。只是小艾琳你手上那是……朱雀门之笛?”
朝臣源博雅于朱雀门下吹笛,城门上传来另一个笛声。
通鬼神之力,感天地造化。
“莫非是原物……”
雨比刚才又小了一些,水珠落在地上却仍旧清晰可闻。水气混着土腥气,似乎还有些扬起的尘土,杂七杂八的糅合成一团粘在身边挥之不去。
“土御门认为这种东西能保我不受侵扰,睡眠还能安稳些。他们还让我带着晴明大人的折扇,白泽和爱知川还每人抄了份陀罗尼经放在我衣服里,还特别关照我要贴身放好。”
那人听了有些吃惊:“怎么,你失眠的毛病还没好吗?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他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障碍。
“哪有那么容易,不过这无关紧要。你知道时间并不能抚平任何事,而我更加不能。土御门认为我受鬼神所扰也无可非议,连那位晴明大人也无法拯救悲哀的人心。”
无法拯救悲哀的人心吗。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晴明大人不可以,博雅大人的泪光却可以。”
神宫寺闻言冷笑一声,仰天叹道:“话虽如此,可我还有资格承受吗……那确实是能够拯救人心的善良啊。”
故事中,那鬼魂见了博雅的泪光,道“竟有人愿意为我这样的人流泪……”因而放下了害人的念头,自入了轮回。
“或许真的有也不一定喔?”男人试探性的笑了笑,神宫寺绫将这一表现看在眼里。一般这样的话语多少都会唤起一些渴望依靠的情感,唯有这个人是个例外。
“真遗憾,我从没做过这种幻想。但若能获得那份荣幸的话”
这位客人他饶有兴味的扬起了尾音。
“嗯?能获得的话?”
神宫寺绫再没言语,略显散乱的鬓发因为她垂下头而挡住了眼睛,看不见面上悲喜。倏忽间吹起风来,雨便像纱帘般被一阵一阵撩起波纹——
“如果这样就能被原谅的话,我愿付出一切予以偿还。”
却说来人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在那两人中间来回转动了一会儿,因笑道:“可别这么说,不能失去这样的希望啊,说不定就有人站在你身边呢。本来还想帮你一下的,看来是多此一举了。好吧!”
对他们之间那交流方式一无所知的幸村看见这个衣着华丽的人他挥一挥衣袖没有撑伞就走了正想说话,又看见神宫寺绫她依旧抱着那只笛子靠在墙上。她一句话也不说,眉头紧锁面相严肃,昏沉沉的天光里看上去还有些苍白。她突然晃了一晃,有些无力的抬手捂住前额,呼吸声清晰可闻的变得急促沉重起来。
“你......你没事吧?”
没有得到回答。
“神,神宫寺君?”
面对这有些着急的担心,神宫寺却下意识的拖着身子往另一边缩了一缩。
“这件事非常非常重要......”
扶着前额的右手忽然不受控制发起抖来,她立刻把它紧紧握住。
“你真的不要紧吗,还是去医务室看一下比较好吧?”
但神宫寺绫对此充耳不闻。她似乎使用了很大气力应对着某种无形之物的啃噬撕咬,好容易才挤出点儿可怜巴巴的精神气对他说道:
“你,你要好好听着……在我告诉你可以恢复原状以前,你都不要落单......任何时候都不要落单。你真的......这非常非常重要!你得先答应我。我,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不用那么紧张,但是你必须先答应我。”
她把她的右胳膊往里藏了藏,在幸村回答她以前竭力和他保持着一种自以为不会被夺去五感的安全距离。但事与愿违的情况时常是会发生的,她发现自己的痛感并没有消失,眼睛也还能看得见,也还能听到淅沥雨声。
好吧,那种事怎样都可以。
“好好好,我答应你。”负隅顽抗获得了本次较量的短暂胜利,困兽之斗争取到了想要的结果。“只是这莫非和刚才那人说的逢魔之时有关......”
幸村他立刻就收到了一束夹杂着怒气的严肃目光。而神宫寺绫见他答应,也没有追问下去,便终于安下心来筋疲力竭的靠回墙上——刚刚的眼神令她直接站了起来——略垂下头道:“好,为了确保我让你答应我的事,只好先麻烦你一下了。”
那往后缩的右手外套底下绷带的颜色近似此时天空,在他察觉不到的地方一丝血气悄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