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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一七六、不应重逢之人(下) ...

  •   这种不安导致了我迟迟难以入睡。

      陈庆回房之后,我简单地把自己的房间收拾了一下,便熄灯躺下来。躺下之后却胡思乱想,脑子里思绪繁杂,怎么也睡不着。曹魏、蜀汉、东吴,我经历过的和没经历过的,前前后后的许多事情穿插在一起,过去的和未来的,发生过的和没有发生的,什么都有。一方面我知道历史的大致脉络,一方面又对具体的细节不是那么清楚,更对自己所置身的现状会如何走向一无所知,让我感到非常烦躁。我在想我们该怎样从东吴脱身呢?要怎么才能离开武昌?要怎么才能平安无事地北上洛阳?到了东吴,到了武昌,是不是羊入虎口,再也走不掉了?眼下我们已经来了这么多天,却连孙权的面都没有见到。孙权是在犹豫什么呢?他在考虑什么?为什么避而不见?我们偏偏又住进了诸葛恪家里,今后又要如何与他相处?

      这些问题在我脑子里搅成一锅粥,让我心浮气躁。加上没来由的不安,我躺下之后就一直睡不着,在卧榻上翻来覆去烙煎饼。快到子夜的时候外面又开始下雨了,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屋檐上的声音清晰得刺耳,我更加睡不着了。

      在这雨夜之中我忽然想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我真正的父母了,也很久很久没有在梦里见过二十一世纪的情景了。不知道爸妈他们现在还好吗?我躺在医院里的真正身体怎么样了呢?还是处于植物人昏迷状态吗?一转眼三年过去了,如果还是植物人,不知他们还在坚持给我治疗吗?要能告诉他们不用抢救、直接放弃就好了。我的灵魂在这里,那个躯壳再怎么接受治疗也不会醒的。不过我为什么不再梦到二十一世纪的自己呢?是因为我的灵魂在这边已经稳定下来,与未来时间的连接变得微弱了吗?事到如今,就连我自己,大概都放弃了回去的可能性……

      静夜雨声格外清晰,听着那单调的声音,我渐渐有些睡意。但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却异常清醒,让我无法如愿进入梦乡。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本能的反应,总觉得今晚不能呼呼大睡。若是熟睡过去,或许会很糟糕?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忽然听到均匀的雨声中响起了一丝不和谐的声音。那是木制房门被小心翼翼推开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很轻微,轻微到几乎听不见。但我还是听到了。我顿时警觉起来,但我没动,依然保持着侧卧的姿势。我原本就是面朝外躺着的,刚好能够看到房门的方向,我暗自有几分庆幸。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隙,这种无星无月的雨夜,没有点灯的室内一片黑暗,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我只是隐约听到黑暗之中,有一种轻微的响动,好像人在走动的声响,空气中还有一丝淡淡的水汽。我的鼻子很灵敏,不会闻错的。刚才的声音并不是我听错了。门确实打开过。有人打开门,走进了我的房间里。

      我的心开始紧张起来,在黑暗中砰砰直跳。这才刚住进诸葛府上第一晚,怎么就有人深夜潜入房中?这个人是谁?要干什么呢?

      我在黑暗中半睁着眼,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逐渐能够看清一些东西了。屋内悄无声息,那个进入我房间的人就好像融入了黑暗之中,连呼吸都隐藏了起来。显然外面的雨声提供了极好的掩护,不过也不能否认这人自身的本领。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观察我,我维持侧卧的姿势,愈发不敢动弹,眼睛也不敢张开太大。因为下雨的缘故,外面一丝光亮都没有,能见度实在太差。我到现在也无法锁定对方的位置。

      黑暗中的沉默最多也就持续了几分钟,我已经感觉神经的紧张到了极限。僵硬的身体格外需要放松,看不到对手身影带来了额外的紧张感,我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不受控制的大脑开始自动自发地思考是否要放弃观望抢先出手。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受到黑暗中一阵空气的流动。那个人动了!一股劲风冲着我扑面而来,我本能地从卧榻上跳起来,顺手抄起木质的枕头当做防御武器,朝着劲风袭来的方向格挡。耳听“笃”地一声,有什么东西敲在了枕头上。与此同时一个黑影也欺到我身前,我不假思索地抬腿踹过去,对方很灵巧地滑到一旁,避开了。我用力推举手中的枕头,将那人甩到一旁,暂时拉开距离,怒喝一声:“什么人!?”

      黑暗中响起一个冷淡而熟悉的声音,一个女子的声音。

      “就猜您是醒着的!刚才在堂上,您果然看到我了吧?”

      老实说,听到这个声音,我心里隐约也有种“猜中了”的感觉。是青儿。那个在成都赵云府上奉命悉心照顾我,后来又被赵云送给我的贴身婢女,那个曾经误导我、假装愿意以身相许跟着我的姑娘,那个在渡口露出真面目带人狙击、险些将我们一网打尽的武功高手。我和陈庆真的没有看错。

      我轻叹一声:“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你呢,青儿?”

      青儿没说话。我摸索着点起一盏油灯,昏暗的光线立刻照亮屋内一隅,让我看清了站在黑暗之中的夜袭少女。

      跟四个月前相比,青儿并没有什么变化。她依然穿着一身婢女的衣服,梳着年轻的小丫头经常会梳的双髻发型,只是她的眼神和表情却不是一个温顺听话的婢女会有的。因为外面下雨的缘故,她的衣服稍微有些淋湿了,贴在身上,更显出娇小瘦削的身形,但她看向我的眼神却带着强烈的愤懑。她的右手握着一把出了鞘的短刀,刚才我用枕头挡下来的,应该就是这把短刀了。

      我打量了她一番,目光最后落在短刀上。刚才我用枕头挡住的那一下,力道不小,如果真被刺中,很可能受伤不轻。她下的是杀手,这让我非常心寒,不过也解释了我今晚没来由的不安和失眠。自从在宴会上看到她侧脸的那一刻,我的内心深处便拉响了警报。

      “你是真的想杀我么?都已经过了这么久……”

      青儿沉默片刻,冷然道:“可杀,可不杀。青儿到这里来,并非为了你。”

      “果然是这样。我也觉得你应该不会是为了截杀我而出现在这里。就凭我跟刘权公子,你家主人还不至于会上心到如此地步。”

      青儿神情冷淡,沉默不语。我看着她,心中颇有几分遗憾。我对她并没有心动的感觉,但我还是挺喜欢她的。何况自从住在赵云府上开始,到后来我因为调职而住进刘权府上,她一直跟在我身边,照料我的饮食起居,一直尽心尽力,帮了我很多。我从没想过这一切都是她装出来的!真到了时候,伪装一把扯下,刀剑相向一点情面都没有,我实在接受不了这巨大的落差。

      “坐下说话吗?”我问她,“既然你都来了。”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动。我率先坐了下来,仰面看着她。沉默片刻,她一言不发地也坐下来。我们隔着昏暗飘忽的灯火四目相对。

      “能问下你在这里干什么吗?”

      “你们怎么会来武昌?”

      我们俩的问题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她楞了一下,我轻轻一笑。

      “想不到你我之间,竟然会有‘默契’这种东西存在。”我道,“那么,女士优先,我先来回答你的问题——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们离开成都之后发生了什么?为何会在这里?”

      她带着戒备的神情看着我,似乎不太相信我会直接告诉她答案。我笑笑。

      “我们本来没打算投奔江东的。只是很不走运,我们的船在江中遇到风浪沉没,丢失了全部的行李和盘缠,只好在救起我们的商船上当个帮工,跟船去了建业。上岸之后我们原本打算北上,不料又被卷进山越和当地民众的纷争之中,被吴军俘获。迫不得已,我们也只好说明身份,这才被送到武昌来的。进入武昌城,也就不到十天的时间吧。”

      “……你原本是不是打算回魏国去呢,夏……”

      “不要那么叫我!”我骤然打断她的话,“如果你不想我去跟诸葛公子说你的身份!”

      “诸葛公子会信你么?”

      “那他又凭什么会信你?”

      青儿无言作答,我也满脸严肃。沉默之中,我们达成了交换条件,也让我明白青儿出现在诸葛恪府上,定然是身负着间谍一类的使命。不用问,也知道这个命令是什么人下达给她的。我的脑中,一时间又浮现出那个羽扇纶巾、面容斯文却令人害怕的男子的身影。大战在即,看来他也不是全然袖手旁观?

      “你今晚迫不及待地跑来,该不是来灭口的吧?你怕我们泄露你的身份?还是你看到我们背叛季汉,义愤填膺,想要替天行道杀掉叛徒呢?”

      “……青儿的主人,并非季汉皇帝。”她凛然道。

      我苦笑。就知道她会这么回答。

      “你这次又得了什么样的命令?你家主人不会是在自己侄儿家中也要安插耳目吧?”

      “主人如何吩咐,青儿没有必要说给你知道。但主人并未命令一定要杀死你们二人,你大可放心。”

      言下之意是,她家主人反正已经不在意我们了,她也不会执意要取我们的性命?要这么说的话,还算讲道理。本来东吴方面情况不明,就够烦人的了,要是青儿执意纠缠,还真叫人头疼。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日常就该井水不犯河水。你做你的事,也不要来管我们干什么,也不要来招惹我们。而我们当然也不会管你在干什么,是这个意思么?”

      “如此最好。”

      “那好,那我们就此约定,装作谁也不认识谁吧。”我道,“万一你做了什么对我们不利的事,我保证豁上性命也会要你付出代价!”

      我的威胁并没有让青儿动摇。她只是神色冷淡地看着我,冷冷道:“没有主人的命令,我对你们也没有兴趣。那日是青儿失职,承蒙主人爱护,并未责罚。这一次将功赎罪,青儿不可再有闪失!”

      我轻轻叹息一声:“随便你吧,咱们谁也别碍着谁就是了。”

      “多谢公子通情达理。”她冷冷地说,言辞间却并无任何感谢的意思。

      “对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我殷切地看着她,“我走之后,关兴将军怎么样了?朝廷……有没有治他的罪?银屏小姐呢?你能告诉我吗?你应该知道吧?”

      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犹豫的表情,没有马上回答。但我觉得她肯定知道,便追问道:“你一定知道的,告诉我吧!关兴将军没有受到责罚吧?”

      “……没有。”她轻轻摇了摇头,“那晚你们离去之后,我回去向主人复命请罪,听说第二天,关兴将军也进宫禀报事由、请求降罪。但我家主人劝住了陛下,因而不曾降罪处罚关氏一门,也没有对你们展开积极搜捕。”

      “原来是这样。”我松了一口气。

      “但是,听说关兴将军生病了。”

      “生病?”

      “我离开成都之时,听闻他旧病复发,卧床不起,在府中闭门静养。”

      “真的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后来好些了吗?”

      “我离开成都是在四月中。后来并未听说其它情形。”

      我的心揪成了一团。关兴和银屏并没有因为我的事受到牵连,这让我心里好受多了。这几个月来我一想起他们,就觉得惭愧不已,内心不安。但关兴的病情却让我更为担心。我还记得那天和他交手时,能够真切感受到他元气大伤后的力不从心。如今旧病复发,岂不是雪上加霜?而我,却无法前去探望,更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缘分再见到他……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青儿起身道,“别忘了公子对青儿的承诺。”

      “嗯。”我苦笑,“也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青儿再没说话,如同她悄无声息的潜入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我的房间。重归寂静的房间里一灯如豆,映着我扭曲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外面,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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