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78、一七七、生子当如孙仲谋（上）

　　雨下了一整天，我们也在诸葛恪府上宅了一整天。因为下雨，我们没能跟着一道去驿馆拿行李，只好委托给诸葛恪派人去办。他嘴上说是为我们的身体健康着想，不希望我们冒雨奔波，着凉了过意不去什么的，其实我觉得说不定他本来就不想让我们出去。尽管没有人强调说我们必须待在诸葛府、不能出门，我们也不能算是自由之身。真要走出府邸大门，还是需要诸葛恪的同意，这显而易见。

　　反正我们也没什么行李，索性让诸葛恪自己看着办。他找了人过去，很快就把我们为数不多的随身物品收拾好带了过来，我们算是彻底在他家里住下了。

　　昨天晚上跟青儿的事，我没告诉刘权，只私底下跟陈庆说了。陈庆听说青儿来找我，自然非常紧张。我跟他说了我和青儿之间达成的默契——互不干涉、假装彼此不认识，他半信半疑，担心青儿不守信用。我也不是不担心，只不过没有别的办法。平白无故的，我总不能在诸葛恪府上公然杀一个婢女，再说我也不一定能杀得了青儿。反过来说青儿其实也一样。既然杀不掉对方，只能被迫选择相信，青儿的想法大概也跟我类似吧。

　　下雨让这一整天都百无聊赖，除了早上见了诸葛恪一面，也没有别人来找我们，过了一天悠闲日子。第二天早上起来，雨已经停了，天空碧蓝如洗，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雨过天晴，人的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美丽的天空令人感到愉悦。若非身处东吴重镇，住在难以捉摸的对手家中，我真有种错觉，好像自己能够平静度日颓废到死了呢。

　　不过我暂时还没那个福气躺着混吃等死。再说我这人也不是很闲得住。自从在余家村向施县令坦白身份之后，我们一直处在软禁状态，不是关在屋里，就是忙着赶路，许久没有动过筋骨了。在武昌这些天，长途跋涉的疲劳已经调整过来，体能恢复了，却因为很久没有活动，身体状态反倒觉得迟钝不少。看看天气这么好，又没别的事，我心里痒痒，午饭过后稍微休息一阵，便去了陈庆屋里。

　　“在做什么呢，陈庆？”

　　我进去时他正坐在榻上闭目养神，匆忙起身对我行礼。

　　“见过公子。小人正闲着，公子有什么吩咐？”

　　“果然你也是闲着。”我笑着拉他，“天气这么好，咱们来比划比划可好？”

　　陈庆一愣：“比划一下？可是咱们手边，什么都没有……”

　　自从当了俘虏，我们就彻底告别了任何形式的武器。不论是驿馆还是诸葛府，在目光所及的范围内也没有任何能够当做武器使用的东西。扫了一圈陈庆屋里，果然也跟我自己那边一样，连根木棍都没有。我摇摇头，寄人篱下之感油然而生。

　　“连根棍子都找不着，这日子过得真够憋屈。”

　　陈庆见我不爽，便建议道：“公子若真想活动一下，不如小人陪公子练练拳脚？”

　　我“嗯”了一声：“也好！”

　　我的拳脚功夫确实很久没练过了。习惯了使用兵器，作为基础的拳脚倒不怎么受重视。再者，真正上战场的时候，拳脚功夫施展的机会很少，多数还是要靠骑射和马战，当初在邺城习武时也没在拳脚肉搏上太下功夫。陈庆说要练拳脚，我既感陌生，又觉兴奋，拉着他来到院中。阳光洒在雨后的地上，经过一个上午的照射，泥土已经半干，踩上去有一点软，但已不是泥泞状态，正好练武。

　　“许久没有练拳脚了！当初你教我的，恐怕已经忘记不少，你可要手下留情呀！”我笑着对陈庆说。

　　陈庆微露笑意，对我抱拳行礼道：“公子说笑了。以小人所见，公子的武艺远比当初精进不少，怕是有名师指点过吧？”

　　我笑而不答。在成都时，赵云曾经教过我武艺，我也能感到自己确实从他那里获益匪浅，有了很大的进步。不过我没有刻意跟陈庆提过这件事。仔细想想，这一路上不是忙着逃命就是疲于谋生，我们还真没时间坐下来谈论武艺。

　　不过赵云点拨我的，更多的是枪法剑术上的细节，注重技巧和用法，对于拳脚功夫这种基本功，也没怎么多说。我不太确定自己在这方面有没有进步。深吸一口气，我展开双臂，沉下身子，对着陈庆摆出起手式，示意我已经准备好了。

　　交手起来，我发现自己还行。

　　我选的这套拳法是夏侯霸教给我的，我想尽量避免跟陈庆用一样的招式。我没有自信用陈庆教我的拳法来战胜陈庆本人，索性不用。夏侯霸教给我的这套拳法是一套入门基本功，没有花哨的招式，也没什么观赏性，是朴实无华的实用技能，也是我练得最熟的。陈庆使用的则是他教给过我的拳法，特点是招式快、变化丰富，常常能在出人意料的地方变招，如果不是我曾经学过，对付起来真有几分吃力。不过学过了就知道他会怎么变化怎么出招，应付起来不算很困难。加上或许因为我说了叫他手下留情的话，打了一会我就知道他没有认真。

　　手上动作不停，我笑道：“怎么回事，陈庆？你可不要真的手下留情啊！”

　　陈庆答道：“小人惶恐，对公子不敬。公子过谦，也让小人误解了。”

　　我“哈哈”笑道：“你是怕我武艺退步，若是使出全力，唯恐误伤吧？”

　　他不答。我知道自己没说错，但他也不好承认。我们俩嘴上说着话，手上的动作丝毫没有停。腾挪闪动的间隙，我看到院子里已有好几个人站着围观，包括刘权。有人观看自然兴致更高，我心里倒产生了有意卖弄的念头，想在刘权面前耍个帅。

　　借陈庆的一拳之力，我腾空跳起，向后翻了个空翻，稳稳地落在地上。围观者中有人大声叫了一句“好！”也不知是谁叫的。我微笑看着陈庆，带着点挑衅。

　　“不如使出些本事来，陈庆？也不辜负那边看咱们的人！”

　　“既然如此说，小人便叫公子看个新鲜的。”

　　说着，陈庆手掌一翻，换了一个起手式，果然是我未曾见过的。我心中兴奋之情油然而生，大喝一声“我来了！”几个箭步逼近他，再次战在一起。

　　这次陈庆果然使了一套没有教过我的拳法，比起之前使用的那一套，招式更多、速度更快、出手更为刁钻，难度明显加大了。这套拳我没有学过，而陈庆手下留情的程度也有所降低，几个招式一出，我有点应付不过来的感觉。我紧急变招，用上了他之前和我对战时用的那套拳，等于是用他自己的招式去对付他，局面才略有好转。不过整体而言，我处于下风。起初还能跟上他的节奏，五十回合之后，我的颓势越来越明显，应付起来已经左支右绌，非常吃力了。

　　但我的心情是非常兴奋的！好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切磋比试了。虽说练习武艺的初衷是为了防身保命，观赏性犹在其次，但真正拼死搏命的时候，招式往往难以完整施展，常常变形，毫无观赏性可言也颇令人遗憾。战场上的实用武艺并不讲求每一个招式的正确使出，但如果没有招式作为基础，胡乱挥舞兵器就跟莽汉泼妇没什么两样，也难以持久。最近这段日子，我一直远离正规军事训练，难得的认真比武唤醒了我内心对于技艺的追求。因而虽然败局初现，我的心情却不急不躁，充满了亢奋的喜悦。

　　“公子是否尽兴了？”陈庆忽然问。

　　我兴奋地回答：“怎么？要结束了？”

　　“这样下去，十个回合之内，公子恐怕难以招架了。”

　　“厉害！这你都能看出来？”

　　“小人已经充分了解公子现如今的身手，当然也知道自己的斤两，是以不难推断。”

　　我了解陈庆的意思。他不希望当众击败我，让我难堪地收场。我俩之间本来也没有非得一争高下的必要。他这么体贴，我也不愿辜负，便趁他明显放慢动作的机会，双手接住他推过来的前臂，双腿用力一跃而起，借力翻过他的头顶，落在他身后，用一个像是杂技或者体操里面的动作作为结束。我落地之后转过身来，陈庆也转过来，面对面抱拳行礼，向围观者示意到此为止。围观者中有人带头鼓掌，其他人也被带动起来，纷纷鼓掌叫好。

　　我面带微笑环视四周，院内院外零零散散站着大约十几个人，多半聚在院门附近。刘权原本靠在他自己房门前的柱子上，见我们打完了，急忙跑上来，连声称赞我们身手了得。我跟陈庆只是笑笑，维持着谦逊接受了这份赞美。

　　“打得好！！”

　　一个豪放的嗓音忽然力压全场，从院门附近脱颖而出。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看到一个身材健壮的中年男子一边拍着巴掌，一边大步朝我们走来。在我们的驻足凝视中，那男子径直走到我们面前，眼神在我们三人脸上轮流转了一圈，呵呵笑道。

　　“精彩！漂亮！两位真是好身手！”

　　我谦逊道：“过奖了，希望不曾污了阁下的眼。”

　　“哎，过谦！过谦！”男子笑了几声，对陈庆道：“不知能否与阁下较量一番？”

　　陈庆犹豫：“这……”

　　“难得有此机会，阁下不必谦让。方才见阁下身手了得，收放自如，确是一流的高手。若不能与阁下过上几招，实在令人遗憾至极啊！”

　　说完，不等陈庆回答，他又转向我道：“寻常切磋，不论胜负，还望应允。”

　　这人的举动令我们都有些出乎意料。他显然了解我和陈庆之间的关系，知道陈庆在犹豫之后，多半会向我寻求意见，因而他抢先征求我的同意。我仔细打量那名男子，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皮肤和相貌都是人到中年，但圆脸、大眼、高鼻，特别是眼睛炯炯有神，朝气蓬勃的样子倒像个精壮小伙子。身高跟我差不多，身材健壮，一看也是习武之人。再仔细看，我惊讶地发现那人的头发略带一点焦糖黄，胡须的颜色更浅，瞳孔也不同于一般人，颜色有些不一样。一个熟悉的名字从脑中闪过。这个人，该不会是……

　　“喂！你们……”

　　诸葛恪带着焦急的声音骤然响起，他人也随之奔了过来，俊俏的脸上满是惊惶。但他要说的话却被那个要求与陈庆比试的男子挡了回去。那男子只抬起左手，便让诸葛恪立时收声，既惊讶又不解。男子扭头看了诸葛恪一眼，后者垂下头去，老老实实地退到了一旁。

　　我顿时明白自己没有猜错。

　　男子回头，再次看向陈庆与我，无声地询问。我迅速权衡了一下，觉得不失为一个好时机，便冲他微微一笑，抱拳行礼道：“既然尊长抬举，我们也不能不识抬举。陈庆，你陪这位尊长走上一遭吧。尽管使出本领！这位尊长不会介意！”

　　男子笑道：“说得好！”后退三步撩起衣服下摆，略加整饬，让衣服不那么碍事，随即摆出架势。我转过身来背对他，轻声而飞快地对陈庆叮嘱：“那是江东至尊，不能赢他，但也不能缩手缩脚！”

　　陈庆稍稍惊讶，很快便应了一声“是”，神色恢复如常。我满意地退到一旁，拉着刘权准备旁观。诸葛恪凑到我面前，神情紧张，低声问我：“为何答应？你知道那是何人？若是伤到了，要如何收场！？”

　　我微微一笑：“诸葛公子怎么这般说？难道公子对自己的主君没有信心么？”

　　“你……”诸葛恪很震惊，“你认得至尊？”

　　“不认识。”我道，“但看至尊风貌，则不难推断。诸葛公子尽管放心好了，至尊英明，而我家陈庆亦是有分寸之人！”

　　说罢，我不再理会仍然惊慌的诸葛恪，将目光专注地投向场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