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176、一七五、不应重逢之人（上）

　　当天晚上把陆逊送走之后，我觉得自己真是快要虚脱了。

　　跟陆逊说话实在太令人紧张，我全部的神经都调动起来，绷得紧紧的，生怕自己说错一个字。既担心说错了话引起他的怀疑，危及我们的身家性命，同时也是担心如果自己表现太差，对方根本看不上，似乎也影响我们在江东安身立命。要在其中选取一个平衡点确实不容易，我感觉自己已经竭尽智慧和胆量，用一句话来总结——我尽力了！

　　不过从陆逊离开时的反应来看，他似乎是比较满意的。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吩咐诸葛恪什么，反正随后诸葛恪对我们的态度客气了不少，目中无人的嚣张劲儿多少有些收敛，対刘权也愿意诚心叫一句“公子”了。只是对我，他那种瞧不顺眼的感觉仍在，加上之前我在晚宴上顶了他几句，他似乎不怎么愿意正面跟我接触。

　　我们没有再回先前的简陋驿馆，直接被安顿在诸葛府上。诸葛恪亲自带我们来到后面一处相对独立的偏院，院中的三个房间都交给我们自由使用。偏院看起来一直无人居住，刚刚打扫出来的样子，还显得有几分冷僻。院子靠近围墙，位于整个宅邸的边缘。诸葛恪调拨了两个仆人和三名侍女，专门来服侍我们。我们诚恳地表示了谢意。不管诸葛恪的态度怎么样，也不管他心里倒是怎么想的，这样的安排至少是尽心尽力的。而且没有士兵来站岗监视，我们心里都觉得舒服多了。

　　诸葛恪让我们今晚姑且先歇着，行李什么的明天他会安排人去驿馆拿过来，或者叫我们派人一起去拿。我们约定明天再议此事，他便自行走了。他虽然说武昌这处府邸不是他家本宅，只是兄弟两人的临时住处，实际上房子一点都不小。就我们看到的粗略估算，至少有十几间房屋，四五处院落。若真是只有诸葛恪跟他弟弟两人居住，确实有很多空房间，难怪孙尚香会借住在他家里。

　　孙尚香为什么会住在诸葛府上而不是孙权的宫里，这一点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这终究是别人家的事，我尽管好奇，也没有理由过问。倒是刘权回来跟我说，听孙尚香的意思，她跟刘备分别之后回到江东，一直没有另嫁，而是住在建业郊外一处行宫中，专心研习古书经典，竟颇有几分入迷。刘权冒冒失失地问她为什么不另觅夫婿，孙尚香没有回答。刘权便带着这个疑问回来问我们。

　　“悦之、陈大哥，你们说孙夫人为什么一直没有另嫁？她跟我父亲既然缘分已尽，父亲也另立正室，难道她心里还放不下吗？”

　　我跟陈庆面面相觑。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再说孙尚香离开刘备回到东吴之后怎么样了，历史书上也没有记载，应该就是默默无闻地消失了吧。她既然没有再婚，或许是因为心里还对刘备放不下，也可能只是自己不愿再折腾，当然也有可能暂时找不到门当户对的人。以她江东至尊亲妹妹的身份，又曾经嫁给刘备，要挑选一个合适的继任丈夫，估计也没那么容易。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姻缘之事，当事人自己既然不说，别人又能猜出什么来？

　　陈庆在这种时候通常是不说话的。我对着刘权苦笑道：“这种事，说不定连孙夫人自己都整理不清，咱们外人又能知道什么？我看啊，你以后也不要再问了，免得惹她自己想起来，心里难受。”

　　刘权恍然道：“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话？”

　　我苦笑：“你平常话不多，也什么都不敢问，这种时候倒是嘴快了嘛！”

　　他讪讪道：“孙夫人对我十分和蔼，我不知不觉间就觉得跟她亲近起来，这才直接问了。以她的年纪，我虽然没法把她看做嫡母，却总是有种没来由的亲近感……”

　　我不好说什么。我虽然觉得孙尚香出现在我们面前是带有使命和任务的，绝不会单纯来认亲叙旧，但也许其中有几分真实的关切，也不能断然予以否定。从刘权提供的信息来看，她的确问了不少有关我们三人的情况，但她对刘权也确实耐心体贴。就算两人年龄差不多，称为“母子”太过分，至少能算是姐弟。刘权在感情上比较荒芜，我也不忍心硬逼着他跟孙尚香断绝来往，何况我也没有这个权利。我能做的只有反复叮嘱他，无论如何，不能暴露我们原本的真实目的以及我的真正身份。

　　刘权连连点头：“你放心，悦之！别的我不敢说，但这一点，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忘的！我都已经不记得你叫什么了……”

　　“忘了最好！”我赶紧说，“我就叫赵乐！你知道我叫赵乐就行了，别的不用记住！”

　　他“嗯嗯”地点着头，踯躅片刻，忽然轻声问我：“那咱们……还去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用更轻微的声音，几乎没有出声地吐出两个字“洛阳”，我才恍然大悟。

　　“去！当然去。”我轻声说，“但是，你可以去，也可以不去。你有权利选择你的人生，但我希望你能及时将你的决定告诉我。”

　　他显得有些惊讶：“我当然要跟你一起去呀！你去哪，我就去哪！”

　　我“噗嗤”一笑：“哪有这种道理？你我非亲非故，你不用非要跟着我呀！”

　　“跟着你才安全呐……”

　　他自言自语地嘀咕，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内心哭笑不得，脸上还在强装淡定。仔细想想我比这家伙小七八岁，为什么会变成他在我在身上找安全感啊！？

　　我不想再理会让我心塞的刘权，转而问陈庆，刚才一对一单独接触的时候，诸葛恪有没有问他什么。陈庆回答说没问什么。他说诸葛恪真的带着他和管家一起到这个院子来看了一圈，向他介绍了一下要把这个院子拨给我们使用，问他有什么意见。陈庆表示没意见，诸葛恪就吩咐人打扫整理，别的话题一点都没有涉及。只是确定了房间之后，诸葛恪拖着陈庆等在一旁看仆人们打扫，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带他返回。

　　我一听就明白，这半个时辰是故意为我和陆逊的谈话留出来的。看来今晚的安排不是临时起意，是早已商量好的。陆逊有意想要单独跟我接触，说明他们至少对我有点兴趣，这让我对于今晚谈话的最终效果更有信心了。陆逊回去之后，势必会将我们交谈的内容，以及他对我的评价，一并向孙权汇报。孙权会不会重视我们，陆逊的评价十分关键。不过我觉得既然陆逊都出马了，我们距离面见孙权的日子，可能也不会太远。

　　聚在一道说了一会，时辰不早，先前的宴会也耗费了不少心神，差不多是该休息了。这偏院的三个房间都挺宽敞的，既然都给我们用了，我便提议一人一间，索性住得舒服些。他们俩见我这么说，也都没什么异议。我便让刘权去住朝南的那间正房，他一定推辞要我住，我们俩推让了好一阵。但不管刘权怎么说，住房问题事关身份，他不可能住得比我差，最后他只好接受，住了那间正房。

　　陈庆却磨蹭着没走。等刘权进了自己房间，他才对我说：“公子，小人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我对着他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不肯走，是有话想跟我说。没事，你说吧。——不！等一下，你先让我猜一猜！——你是担心刘权吗？”

　　陈庆躬身行礼道：“公子英明。”

　　“你很久没说过担心他的话了。”我看着他，轻声道，“我本来以为你已经信任他了。”

　　“小人斗胆。以小人的身份，这本不是小人有资格过问之事。小人担心公子仁厚心肠，对刘权公子也好，对其他人也罢，总是诚心相待……”

　　他话没说完，自动自发地收了声。没说出来的意思倒也不难猜。我笑笑，轻轻握住他行礼的双手。

　　“好啦，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我相信刘权他不是那种人。再说我让他自己选，也是真心话。如果他愿意跟着孙夫人留在江东，不也很好吗？带他回去，我还要跟人解释来解释去的，还要负责安顿他照顾他，麻烦事也不少。”

　　“可是他若果然留在江东，难保不会……”

　　“到那时你我也已回去，他即便说了也不要紧的。”

　　“可是……”

　　“别想那么多了，陈庆，那都是日后的事。眼下，我们自己还没有着落呢，还是先不要自己人猜忌起来才好。”

　　陈庆垂下头道：“公子教训得是。小人不会再胡思乱想了，听凭公子定夺。”

　　我点点头：“不过你要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该告诉我的还是要告诉我。这一路上你们两个都惯着我，什么事都听我的、要我拿主意，我也怕自己染上刚愎自用的习惯。”

　　“那是公子英明，小人等自然对公子信服。”

　　“呵！陈庆啊，刚认识你时，我怎么不觉得你嘴这么甜？”

　　“公子笑话小人了……对了，小人险些忘了一事。公子，先前小人随那位诸葛公子在此等候打扫时，好似见到一个面熟之人……”

　　我心中一凛，急忙问：“你见到了什么人？”

　　“一个……一个似曾相识，但……”

　　陈庆显得十分犹豫，顿了顿，又自我否认道：“兴许是小人看错了吧……那人应当不会在此出现……”

　　我沉默片刻。陈庆说这句“应当不会在此出现”激起了我脑中的开关。刚才在晚宴上一闪而过的似曾相识感掠过脑海，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我觉得很像青儿的传菜侍女。

　　“你看到的人，该不会是个长得很像青儿的侍女吧？”

　　我的发问让陈庆大吃一惊，他惊讶地反问：“公子怎么知道的？”

　　“刚才在席上，我看到一个端菜的侍女，侧脸非常像青儿！但我也觉得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最多只是长得有些像，没有深究。毕竟这里……”我顾忌了一下，没有说出蜀汉二字，续道：“相隔千里，她总不会追我们到这里来吧？”

　　“或许她不是追杀我们而来呢？”

　　我一个错愕。陈庆的话很有道理啊！就算那人真的是青儿，她也不可能是为了我们而来的吧？若是刘权的出走惹怒了刘备，蜀汉方面应该会动员官方力量来追缉我们，而不是派她这个诸葛亮的私人部署千里追杀。如果不是官方行动，那她更不会因为我们而出现在这里。我们跟她又没有什么血海深仇，她在渡口码头拦截失败最多是一种失职行为、没把事情办好，犯不着为了这个跟我们杠上。再说她也不可能知道我们会来武昌啊！

　　“若她不是为了我们，那她为何而来？”

　　我看着陈庆问道，他也没法回答。那个侍女到底是不是青儿呢？如果不是，那一切好说，我们只是看错了。如果真的是她，她又是为了什么出现在这里，武昌的诸葛恪家中呢？

　　但无论如何，她都是我们非常不想见到，也不应该在这里见到的人！

　　“公子，无论是不是她，咱们都应小心为妙。”

　　“这个自然！”我很不爽地皱起了眉头，“好不容易我们在东吴的处境有些好转，怎么能杀出个程咬金来坏了事呢！”

　　然而内心深处，我却隐约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出奇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