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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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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宾很久没这么头疼了,做了十年警察,现在已是队长的他,很少对哪个人无可奈何,可现在,他对孙定君交代的任务颇感无计可施。
不大的办公室内放置着五张办公桌,几个队长共用一个办公室显得有些局促,说实话,林宾觉这种安排本身有些可笑,警察,随时出警,大部分时间是在外头度过的,队长更是小警员和局长两张饼中的馅,辛苦莫过于此,自己的办公桌就像家里的床,很少处于使用状态,多少有些浪费资源。
林宾的桌子放在拐角,现在他就坐在椅子上,一只手轻轻按摩两边的太阳穴,闭起眼睛,孙定君的脸又出现了,比任何时候都清晰,林宾立刻睁眼,摆脱噩梦似的甩了甩头,他烦躁地点了支烟,而平时他是不抽烟的,平时他也滴酒不沾,但现在,他正考虑着呆会儿是不是去喝点酒。
只有在极度烦闷的状态下,林宾才去碰这些东西,平时的温文尔雅无影无踪,他看着对面的墙壁,大脑中频繁出现的名字,除了孙定君,就是马珑。
“马珑。”林宾若有所思地喃喃,突然猛地锤了下桌子,一声巨响,惹得办公室仅剩的几个人,齐向这边看来,林宾寒着脸的状态保持一会儿,愤然离开。
助手小杨在走廊上看见林宾:“头儿,还没下班,这是去哪?”
林宾一言不发,兀自朝外边走,走出警局大门的时候,傍晚清冷的风微微吹来,烦躁的心似乎得到些许扶平,林宾仰望苍天,无限唏嘘:“苍天啊,为什么我总是无法摆脱马珑呢?”
“因为林警官你是好人,狗腿子中唯一的好人。”一把声音温和地从侧面传来,语气很是真诚。
林宾侧目,心脏突然有种跳出来的感觉,他除了狠狠瞪对方一眼,实在找不到形容词表达他的感受:“你,你大胆!”
马珑笑嘻嘻地:“大人,草民不敢。”
林宾上下打量他:“你有什么不敢,知道全城都在通缉你,居然跑到警局门口招摇过市。还有啥不敢,说来听听。”
“你职业病啊,见面就审问,我可是良民哦,你们现在通缉我,不公开悬赏,为啥只在警察内部,别以为我不知道,证据不足嘛,现在即使林警官抓到我,我也只是嫌疑人,犯罪嫌疑人,唔?”马珑穿一件长袍,头戴礼帽,还像模象样地手拿一根拐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报社的文人,或者归国侨民。
“是吗?”林宾冷笑,手搭枪套:“明人不说暗话,抓到你回去刑讯一番,还差证据?”
“了解,了解。”马珑嬉皮笑脸地搭上林宾的肩:“不是我胆小,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吧?被人看见对林警官的声誉多有影响。”
林宾搭在枪上的手松下来,看着马珑,狠狠咬牙:“正好,我也有话问你。”
不起眼的小酒馆,马珑刚坐下,林宾就问:“怎么回事,你他妈也太过分了,军资是那么好抢的吗,平时抢抢商家也就算了,你是不是嫌命长啊,孙定君的头发都敢拔。”
马珑坐得斜斜地:“废话啥啊,我知道他是你顶头上司,说这么多没用的干嘛?我承认,这次明知让你不好做,我还是干了一票,一人做事一人当,姓孙的要你抓你就抓,抓不抓的到,他还强求?还能强求?”
“明白了,你是让我一边凉快,该干嘛干嘛,是吧?”
“也可以这么说。”马珑无奈地耸耸肩:“我也要生存嘛。”
林宾气个半死,涵养极好的他即使怒极也不会向人动手,他定定地看着马珑,只问一句:“记得你的保证吗?”
马珑漫不经心地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沉默片刻:“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马珑回忆,那是十年以前吧,或许更久,那时他还是个混混,干爹死后,就从酒楼里出来,无所事事,打架闹事,地痞流氓,还属于混得不好的流氓,除了天生会打架,别无所长,为了争地盘,首先是被人打,渐渐地,也打皮了,积累经验,往后就是打别人,地盘大起来,心越来越狠,越来越坏,马流浓就是当时不知道谁起的外号。
有名的混混,警察局自然出入得溜熟,几进几出,对警察们的手段也不再陌生,几次甚小的案子犯过,终于,犯了大案子,当时,抓捕并且主审自己的,就是林宾。
马珑这种人,你不给他好脸,他就不搭理你,说不搭理就不搭理,其实你给他好脸,他也不理你,林宾为了追回报案人损失,在马珑身上着实废了不少口舌,可马珑就是一字不吐,嘴比死鸭子还硬。最后连记录员都急了,说实在不行就动刑,几轮大刑下来,死人都活了。可林宾不想,他不愿意这么做,不必要时不用刑,是他的原则。他觉得,刑求是不人道的,作为同类,一个人是没有权利折磨另一个人的,即使以法律为借口。
林宾到最后,也佩服起马珑的硬气来,他走下座位,走到马珑面前,也不说话,看着他,微微一笑。
马珑的目光从戴着手铐的手移到林宾脸上,他凝视眼前这个警察的脸,突然也冲他一笑:“警官,对不住了。”
林宾摸摸抓他时被踢中的下巴:“下手挺黑的,防不胜防啊。”
“过奖。”
林宾觉得马珑很有趣,不得不承认,这个罪犯虽然玩世不恭,但是很对自己脾气:“马先生,名声之大,如雷贯耳啊,说真的,你是我见过最难缠的犯人,今天幸好你是遇到我,还可以这样问问你,倘若换了别人,只怕你此时已是体无完肤了。其实警局这地方,你的熟悉程度不亚于我,说句实话,我也不想为难你,前提是,你不使我难做。”
马珑长这么大,被人叫过野种,混蛋,流氓,畜生等等,就是没叫过先生,他没想到的是,居然在这种场合被人尊称了,虽然语气是讽刺的,但他挺满足的:“警官,我看你挺真诚的,说实话,那些东西,我真没放在眼里,到手我就后悔了,反正现在已经撂在这了,要那些东西也没啥机会花,看在你如此客气的份上,我还是愿意告诉你的。”
林宾追回失银,立了大功,对马珑不是没有感激,毕竟是人家“看得起”咱嘛,于是让监狱里的弟兄平日多关照他,马珑对林宾印象也比较不错,有时林宾去提犯人,还能跟他聊两句,一来二去,两人还挺投机。
马珑说:“林警官,你不像警察,倒挺像大学生的,斯斯文文的,你怎么干上警察啦?警察这碗饭黑着呢,有时候狗腿子比我们恶霸还凶,哦,不好意思,我不是说你……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你是好人,有那个……正义,正义感。”
“不敢当,只上了一年大学,便辍学了。”林宾笑说:“马珑啊,你小子头脑挺灵活的,就是不用在正道上。”
“啥叫正道?读书?你掐死我吧,下辈子投胎,我再投个书香门第。”
“不一定要读书,百无一用是书生,纸上谈兵,毕竟有局限。”林宾说:“你没想过,投身军队,为国效力?”
“打日本人?”
林宾点头:“驱除外寇,救国救民于水火。”
马珑愣了一下,摇摇头:“小日本还没打到安化呢。”
林宾一副被打败的样子:“可是半个中国已经沦陷——”
“还没打到安化嘛。”少年时的马珑对于这种高深问题缺乏思考:“打到再打,也不迟嘛,安化不还好好的嘛。”
只见林宾面色灰败地喃喃:“目光短浅,苟且偷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马珑当时坐在号子里,仰望林宾,一个字都没听懂。
林宾没想到,马珑在坐了一年牢后,竟然越狱了,而且在以后的几年,落草为寇,当了土匪头子。
那一年中,林宾除了国事与马珑谈不来之外,其他都挺合拍,有时林宾想,真奇怪,明明是个粗鲁的,大字不识的混混,怎么和自己这么对脾气?一个警察与一个犯人之间,竟然还生出了那么点儿惺惺相惜,真是怪事一桩。
马珑有次颇有感触地说:“林警官,说来也怪,我和那些文化人,别说聊天,看一眼我就烦,扭扭捏捏,说话比蚊子哼还小,吃饭就那么一点,走路就迈那么小的步子,还他妈的叫斯文。可跟你说话,我还挺乐意,你这人虽然有点迂,有点罗嗦,但总体还是值得表扬的,骨子里,有那么股豪爽,是条汉子!”
林宾笑道:“马珑啊,有空多读读书吧,没坏处,死不了人。你比我小,我就冒充大哥了,絮叨两句,别嫌烦。我也不指望你精忠报国,但是,只有一点,希望你能保证,也算,是我一直以来关照你的一点报答吧。”
“你说吧。”
“别当汉奸,行吗?”
马珑想一会儿:“行,我保证。”
现在的马珑春风得意地坐在酒馆里,他一身排场的装束,正招呼老板上酒,林宾看他一会儿,道:“你就准备一直当你的土匪?”
“林警官,我一向是没深远的打算的,咱目光短浅,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咱不高尚,比不了你文化人。”
林宾瞪他一眼:“现在全国什么形势?你还在窝里斗,照我说,全国人民内斗的热情放在战场上,消灭个日本国都够了。”
“既然如此,林警官不妨从戎嘛。”马珑学他的口吻:“纸上谈兵,毕竟有局限。”
“我不是不想……”林宾怅然地叹息。
“唉,对了,孙定君这孙子最近有什么行动?”马珑坐正身子:“他肯定给你下了任务,不然,你见我也不会咬牙切齿的。”
“一个字别想知道。”林宾看着他:“这是职业秘密,岂容你探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