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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38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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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轻轻敲窗的时候我正考虑哪种挑事端的方式比较合情合理。
我们的碰头,我们开篇的废话,我们转入正题的时机,一切都在正常的发展中。
我问博雅:“你怎么跑到伊豫去的?”
他回答:“为了解决特殊事件。”
咳,当然是不能说出来的事件。
“先在平叛军里做了个站岗的小兵士。”
“就是握着大薙刀守在营地入口的那种?”
“不。”他为我看低了他的身份发出凛然的目光,“我守的是粮草。”
呃——确实高级一点点。
“一去就遇上叛军的进攻,粮草刚运抵,我得认认真真守着,又有几次也轮不到我们参加。”
敞开的花格板窗外边是一段矮勾栏,博雅就倚坐在上面,繁星被他背着,映不入黑黑的眼底。
“守了两个多月,有天夜里敌方突袭,先锋从正面详攻,精兵却绕到后方来烧粮草——我第一次参与战争竟然是被偷袭。”他苦笑,“所有守护粮草的兵士都冲上去拼了,我还没见过那么多人拿着长刀相互砍杀,由于事发突然,很多人都没来得及穿上盔甲,明晃晃的刀由前胸刺进去,从后背穿出来时已经模糊无光。前一刻和我大声说话大口喝酒的人,只余下垂死挣扎的呻吟。”
博雅的语调出人意料的平缓,间或枯哑的声音才暴露内心里掩不去的怆慌。
这种反应很正常,大凡受过常人未受过的苦痛最后仍站着的人,总是小心翼翼护着那些苦痛,直到它们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粮草都保住了算是值得庆幸,死的人全拖到一个大坑里埋了,活的人原先干嘛现在继续干。那一战纯友的手下死伤也不少,冒险没成功元气受损,之后便节节败退。我被推荐作了粮草队副队长,后来又被提拔到中军,真正直面战场……修罗地狱,不过如此。”
他这晚没有带酒来,只能啜一口我提供的新鲜茶水聊以衬托整个回忆的悲凉基调。
对战场无情人生无常的控诉完毕,至此的发展也是正常。
我的手肘支在胁息上,下巴支在手掌上,努力言辞郑重的有感而发:“男人,能吃得苦中之苦,能忍得痛中之痛,不经历惨烈世事,无以为人中之人。博雅大人令小生好生敬佩。”
单纯的人受到真诚的表扬应该是满脸藏不住的羞赧,我想他也该如此,于是笑得越发诚挚。
做过粮草小兵的中将大人配合着呆了。
片刻,我抑制捂耳朵的失礼举动,硬生生承受着某人的害羞表示。
“晴明,你当我之前都是在讲笑话吗?!你当我身上这些伤都是没事干自己划着玩儿的吗!”
情绪激昂的博雅大人意难自禁,手忙脚乱地开始现身说法,要用事实来证明他满腔衷肠。
他的这种反应就其一贯表现来说,还算正常。
直衣领上的绊扣解起来利落,腰带系得不太紧,单衣领子一拉就分向两边。
率直的博雅大人惟恐我视线不清错过他的真情,一边手上忙碌一边远离勾栏急切地欺身而来。
烛火被他带着摇曳生姿。
唉,人家都送上门来了,总不能让良好声名在外的中将大人难堪吧。
于是我也急切地迎上去,在他左侧锁骨那道伤疤上摩挲。
已是平滑的突起。
用指甲拨动,少许忐忑感。
“唔,不像是做出来的。”
世弥家两个当家的也做不出这么逼真的效果。
我认真的评定却不被博雅接受,他左手抓住我右肩,脸上几乎已经做不出表情。
难道是我表达的不够清楚?
正想着怎么完善,房间没上锁的门被推开了。
我转眼,见是小四站在外面,愣了愣,说声“抱歉走错了”,然后礼貌的退出去,闭上门。
对了,他白天去办事,今晚还没有来慰问过。
“走错了”是什么意思?
须臾,门又被推开。
仍旧是小四。
“晴明?”他不确定的唤。
我狐疑地望着他,点头。
可怜的小四,不知道在外面奔波了多少路程,连自己可爱的师兄可靠的同门都不认得了。
“能否请教,你们在做什么?”
我眨眼,要开口,先觉得肩上桎梏松了,耳边悉悉簌簌的响,博雅抽身离开一臂远坐端正。
小四看看他看看我,眼神仍是复杂。
我记起他曾用过来人的预期劝告我不要和右近中将走得太近。他是一朝被蛇咬过于谨小慎微,我依旧不认为有听从的必要——我和他是纯粹的金钱关系——不论小四是否明白其中含义,事实就是如此。
小四清清喉咙,眼观别处。
“我以前生活的地方,不乏耳闻一些秘事,贵族里也不新鲜。然而,这里是贺茂府,即便不为自己也请为师父着想,再不济,起码要关好门窗——”
房间陷入奇妙的静默中。
他语焉不详,我一头雾水不知从何接话。
“……您误会了。”先醒悟的是博雅,“在下与晴明,晴明先生正在交流,呃——”
“战争与人性的伟大关系。”尽管我还是不清楚误会了什么,讲事实总是会的。
“对,方才在下在向晴明先生展示旧伤,不幸,是恰巧,恰巧您进来。”
展示?
不要说得自己好像古董瓷器一样,你能拿去卖钱吗?
即使通过绑架获取赎金的方式勉强可以实现部分商品价值,但是太危险,如果你被匪徒绑架我倒可以考虑在报酬优厚的情况下解救你。
小四沉思,博雅紧张地盯着他。
小四抬头,博雅更紧张地盯着他。
胶着的对视持续良久。
仿佛看上同一块肉骨头的两只狗,互不相让。
而我,很幸运的,就是孤零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暂时被忘却的晚餐。
正是春寒料峭。
我打了一个喷嚏。
僵局破了。
我不好意思的揉揉鼻子:“抱歉,谁赢了?”
博雅明明前半个胸都敞露着,为什么不觉得冷?
小四叹气了:“好吧。晴明师兄,夜深露重,请多穿点。”
我就知道,还是师弟会疼人。
摸摸索索披上一件外褂。
“小四,你来干吗?”
“刀伤药。”
普通疗伤药每个人都有,除非伤情棘手否则没人会来要小廷塞在我这儿的那些外表古怪的药。
“在哪儿,给我看看。”
小四别开身摆明了抵死不从。
“不看怎么知道用哪种?”
“我知道。”
“我不知道。”
“给我绿色有□□味儿的。”
“不让我看就不给。”
新一轮僵持。
好啊小四,敢和我对上!
吸口气。
“博雅大人——”我转头柔和的对博雅说,“可不可以帮小生一个忙?大人佛祖心肠小生定会铭记永生没齿难忘。”
我的真诚所向无敌,他是个正常人,被触动也是难免。
博雅身上一抖,看眼脸色糟糕的小四。
“要干什么?”
我手指蠢蠢欲逃的小四。
“把他剥光了!”
“——你们师兄弟间的矛盾,在下作为外人,不好插手吧?”
“刚才他好像有误会你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摸摸下巴,我斜睨他。
其实,我还是不明白误会了什么。
博雅皱眉犹豫。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落井下石借机报复是不道德的。”
“怎么算报复呢?您这是在帮助一个伤员正确对待伤病,是挽救人命的正义之举啊。”
“是吗?”
我肯定的点点头,他便拿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无畏劲头。
“好吧。更先生,若有失礼之处,请多多包涵。”
小四已经挪到门口。
“小生怎敢劳烦大人?师兄,其实没大碍,二位请继续,我先告辞了。”
“都是男人,不要客气,做师兄的不好好关心师弟会被雷劈的,你也不希望师兄红颜薄命英年早逝吧。”
“一点也不劳烦,坐了许久正需要稍微活络一下。”
所谓默契,不过如此。
博雅老老实实的笑,出手迅捷。
烛火猛一阵摇晃。
地板咚咚响。
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幸亏师父寝殿离这儿远。
隔壁小七一定以为在捉老鼠。
博雅一把撩起了小四右袖,暗红颜色弥散在紧扎的白布上。
“啊啊,确实不算大碍呢。”我啜口尚温的茶。
既然暴露,小四也不再企图掩饰。
“伤口不长,刀锋淬了毒,已经解了。”
“唉,我不在就这么粗心大意。”
唐柜左边柜门拉开,一溜儿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各色瓶罐。
博雅看得叹为观止。
“别动歪脑筋,上面的标识只有小廷和我们才认得。”
“我是,纯粹出于敬佩。”
□□的味道就是臭。
我憋着一口气在小四手臂上涂涂抹抹。
“好了。”
满意系上漂亮的结,我最后在伤口位置一拍。
小四龇牙倒吸口气。
“回去睡觉。我们继续谈正事。”
那两个人都看着我,可能是怪我话没说清楚。
闭眼沉思一会儿。
“算了,小四你留下来,多个人多个主意。博雅,回到被打断前,来谈谈我关心的问题。”
他注视我,想必在回忆,又在犹豫。
“放心吧,小四的口风和我一样紧,不会传出去让人笑话的。”
博雅仍然思考很久,终于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