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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3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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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意地摇头晃脑,博雅用看天火流星的眼光看着我。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得意。”
他摇头。
“你得意算是平常,我只是佩服你连看战况也能看得兴高采烈喜气洋洋。”
“我们胜了,难道还得哭丧脸。”
他垂眼,握紧手中酒盏。
尽管我在病中挣扎,可不会亏待客人,何况酒是他带来的,还允诺另付我酒盏使用费。
“真正的战场,你没有见过,怪不得只看见表面胜败。”他说得很轻,飘浮在阵阵让我不耐烦的酒香上,“自古将军功名,建于累累白骨,不知道多少兵士一去不返,永无归期。”
博雅晃着手里的酒,看烛光碎裂。
“曾也是翠草满原,繁花似锦,忽入修罗场,不见净云惟血扬。战场上,前一刻,素昧平生无怨无仇,此一时,后退是他的刀枪穿透你的胸膛,前进是你的刀□□破他的喉咙。残枝败叶上的血,敌我混合,都是和着恐惧的怆伤。”
我在面前这个人的脸上,第一次看见了令人悚然的空洞。
“别说得跟你亲眼见过一样。”
他愣愣望着摇曳的烛火,半晌,艰涩的说:“四年前的伊豫,我在场。”
踩到尾巴了。
我想。
情绪低迷的博雅走得很快,留下的酒盏底还剩些许残液,可怜兮兮的。
我劝慰它,没关系,还可以养养草,便一扬手洒到窗外。
然后,咬牙咒骂博雅。
没见过战场又怎么了?!
我开开心心看捷报,愉愉快快叹胜利,因为,我不过想要遗忘保宪信笺上简简单单一段话——
“主帅臂中流箭,箭入骨,肤黑,疑矢淬毒,虽用晴明之药暂缓,唯恐此臂将废。”
保詹看了表现出寻常的惋惜和关心,还是小廷问我为什么他最近对解毒和伤肢康复有了兴趣。
小四一旁搭话说,心之所牵行之所指。
我睁大眼睛拍他肩膀说:“你变敏锐了。”
他微笑:“一向如此。”
以前没见过他德行的人恐怕会被这笑迷惑,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什么阴冷深沉啊不苟言笑啊说的是另外一个人,我不得不叹息心境变化的力量。
他越来越接近真正意义上的贺茂府徒弟,和颜悦色平易近人。
我当然是喜欢现在的他,照过去的个性,他不会多我说他那个娇弱的弟弟明里暗里都示意,只要他愿意,宗平亲王家的公主就是他的。
“他怎么知道?你都没搞清琉璃姬喜欢的谁。”
“因为有个叫贤太的人的存在。”他苦笑,“我拒绝了。既然无意重涉其中,就得断干脆。”
“说实话,你喜欢她吗?”
“我属木,怕火。”
他居然在调侃自己,我承认被吓到了。
终于熬到草长莺飞时节,咳嗽止住了,气喘消失了,我又能自豪地宣布,我是个健康快乐无忧无虑的青年了。
小廷突然取消回乡行程,我说他会错失讨个妻子的机会,而且说不定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机会。
他一边在我的药里加倍黄连一边说:“不用你操心。”
“嘿,我倒要看看谁会嫁你。”
他瞥我一眼,不屑回复。
保宪回来了。
比走之前清瘦不少,眼神增添几分沧桑。
小七见了他抖得很厉害,说是感觉压力好大。
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得保宪皱眉瞪我,才叹道,确实更有男人气概。
萤中将的允诺彻底完成,保宪不只是站着回来的,而且由于下车时脚重了点,把车宿所的一块台阶踩塌了。
里子夫人和光荣自是高兴非常。
光荣缠着父亲讲战场上的故事,问父亲有没有奋勇杀敌。
保宪说他的职位上不了场。
光荣撅着小嘴老大不乐意,做父亲的就跟他讲远江国府的城墙有多高有多牢固,还是被攻破了,谁一箭射穿了敌人盔甲,谁一刀劈碎墙石,主帅在马上如何挥枪如神。
不谈残肢断臂的血腥,不谈渗透赤石山的惨酷。
他的眼中,深沉和疲倦相随,很长一段时间笑得假惺惺。
我和师弟们故意把房间搞得乱七八糟,他竟然只扫了一眼轻道:“收拾一下。”
太不正常了。
保宪中了蛊了!
我万分担心地去找师父,师父高深莫测或者说是无可奈何的说,只能靠他自己。
就在我们焦头烂额苦苦思索要怎么把保宪复原,至少不在晚上像个幽魂似的叹气的时候,琉璃姬突然来了。
小四正好出门,我以为她跟前段日子一样来找贺茂夫人,没料她点明要和我聊聊。
聊就聊呗。
生病那会儿她一来就送上好多从外祖父那儿偷来的珍奇药材,虽然小廷一看就据为己有,美其名曰,替我研究研究药性配副好药,“反正放我那儿比你这里合适”,但我还是要真心感谢琉璃姬。
然而,她望着渐渐鲜活起来的庭院,一反常态地神采黯淡。
或许是阴天里黄昏造成的错觉,或许是保宪的影响力过于巨大,她竟然赶上强颜欢笑的流行。
又不是感冒,一个传两个。
琉璃开口了,不是“晴明先生今天又闷在府里呀”,也不是“外祖父被召见我才跑出来”,也不是“更先生去哪儿了”,她和我寒暄,用的是贵族会面常用的一套。
今天天气真好啊。
贺茂大人最近身体怎么样?
我听说了他不在,没关系。
她垂眼,盯着坐垫上的高丽边儿,歪嘴咬下唇,真正有了少女烦恼的样子。
在此刻之前,我从不怀疑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她眉锁愁云。
毕竟是个普通女孩子。
琉璃下定主意,从回忆开始。
“大概你听说过我母亲的故事。她是个漂亮又温柔的人,说话像轻风一样,即便生气也只是翠湖微澜。提起父亲,总说自己害了他一生也伤了自己一世,画地为牢作茧自缚的滋味其实一点也不好。”她幽幽地讲,习惯性趴在半扇格子窗上,瞅着外面,“可这种时候她的脸上却是平和安详的,我想他们是有过短暂的幸福,也许是落樱散舞时相对的一笑,也许是檐下观燕时低低的喃语,刹那的点滴足以慰藉日后千百个寂寥之夜——哎,总是好过平平淡淡终老于清冷深宫。”
突然说出充满感伤的华丽语句,即便她就在眼前,我也怀疑是否背诵成分更多。
好在她停顿片刻,换回纯真淘气神情。
“我早知道如果被外祖父带回来,便注定要永远脱不开贵族女人的旧路,所以啊。”她扭头冲我眨眼,“我决定一定要在还能恣意纵情享受的时候给自己创造一个回忆,能抵抗余生平板无聊生活的恋爱片段,让我的后代在谈论我的时候也能说,‘母亲有过真切的幸福’。”
说着竟有了些眉飞色舞。
“虽然不排除在地位相当的基础上遇见美满婚姻,但是几率多微弱啊,我才不会笨得只抓一根稻草!——可是,更君这块臭石头,哼!”她微愠地扁扁嘴,“不懂情趣冷面冷心,天大个雷砸不出半声响来!我怎么会看上一块石头……要多柔的水才能环抱容纳他啊……”俏脸上渐渐泛出桃花颜,不好意思地吐吐粉嫩舌尖,“我才要不去做滴水穿石的笨事呐,吃力不讨好,只是苦了以后做他妻子的人,要成天对着张木板脸,闷都得闷死!”
她垂眼抚了抚光泽艳丽的袖边。
“春日祭之后我们再去广泽池玩吧,虽然没有好看的女郎花,山吹也是挺美的。”琉璃抬头静静地注视着我,目光里没有一丝伤感和无奈,“我要办场热闹的宴会,为了预祝我能早日找到个体贴温柔优雅风趣我笑的时候陪我笑我哭的时候逗我笑的男人!”
我不想去提醒她这个要求有点脱离现实,也不想告诉她尽管很多人把恋爱看作游戏而实际上不应该是游戏,只是想,如果当年母亲能有她一般的果决——
往事终是已经过去,母亲不是琉璃姬,再来一次,她仍会是同样的选择。
我被自己的念头吓到。
母亲?
她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左眉沿发际,细针划过的麻木的痛一直蹿到耳后。
无法忽略,无可遏制。
琉璃离开时仍是风拂杨柳枝,可见她的自我调节能力不是一般的强。
或许因为年纪的关系,更容易拿起放下。
不用为她担心,我暗暗吁口气。
目前最让人操心的还是保宪。
听博雅的口气和表现,他是过来人,估计能起个参照的作用,于是偷偷约了他来。
若在荒郊野外会面于安全性来说更有利,但是近来师弟们增加了睡前慰问,想必是我前段时间生病为了把吃药转化成乐趣而花样百出造就的后遗症,尤其是小七,受了小廷亲自指派每晚必到。
我又不是珍稀动物——
一个人,当他被呵护到了滴水不漏的地步才会意识到自由的可贵。
我很感激师兄弟们给予我的无私情谊,但是,请把我看做一个有自理能力的成年人,行不?
哀怨,对现实的改变毫无作用,关键还得靠实力。
等解决了保宪的问题,我准备安排一场寻衅滋事以证明本人已经康复到气死牛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