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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雁书警(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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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夫人回来时,顾云臻已能下地,第二日便不顾众人劝阻,骑着玄燕上朝去了。顾宣尚未销假,顾云臻仍代他协理兵部相关事务,天下暂时无战事,倒也不忙碌,巳时正大家便散了。
出了值房,顾云臻便打马直奔青霞山。这回他学了乖,换过平民衣饰,装作从南边来的,要寻找自幼定亲的表妹,说姑母嫁到青霞山一户姓沈的人家,生了个女儿叫其华。姑母去年过世了,临终前往南方娘家捎了幅女儿的画像,现奉双亲之命,北上迎娶表妹。
听说是来迎娶自幼定亲的表妹,村民们十分感兴趣,一传十、十传百,聚集了许多大嫂婆姨,将其华的画像传来看去,都摇头说没见过。
顾云臻十分失望,正要收了画像,忽有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女娃钻过来,看见那画像,叫道:“是漂亮姐姐!”旁边一位大嫂迅速捂住她的嘴,将她拖了开去。顾云臻正要追问,一帮子婆姨拥上来围住他,拉衣服的拉衣服,唠叨的唠叨,等他挤出来,已不见了那个小女娃。
顾云臻觉得事有蹊跷,装作失望地离开,折回来暗中跟踪那几个看上去嘴碎的婆姨,见她们往一户人家走去,远远听见小女娃在屋内被打得哇哇大哭的声音,婆姨们进去后也骂道:“该打!小小年纪学得这么多嘴!想害死大伙啊!”
顾云臻心知有异,在这农家屋后躲了起来。天快黑时,才见那小女娃拖着眼泪和鼻涕出来捡柴禾。趁她入了树林,顾云臻出现在她面前,柔声唤道:“小妹妹!”谁知小女娃一见到他,转身就跑,大叫道:“爹!娘!大坏蛋来了!”眼见那农家夫妇气势汹汹地执着铁叉铁铲出来,顾云臻只得落荒而逃。
第二日再去,那户农家却是柴扉紧闭、铁锁高悬,从窗户往里看,家中已空空如也,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再去附近农家打听,竟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顾云臻越想越觉蹊跷,又不知从何查起,怏怏回家。这般数日,他忽然想起顾三,一问看门的小子,才知顾三来过数次,留下口信,叫他往城外金门码头的漕运司会面。
顾云臻到了金门码头,今年南方第一批熟稻正由运河陆续抵达,码头上船来船往,人头攒动。顾三正忙得不可开交,见到顾云臻,连让口茶的时间都没有,就被仓头、验粮官、押运官等人轮番找着说话,顾云臻只得先回了府。
将近戌时末,顾三才一身汗臭来见。顾云臻忙问:“如何?”
“确实有些蹊跷。”顾三灌了几口茶。
顾云臻心“呯呯”直跳,声音也有了异样:“怎么说?”
“我请人去找苏府的下人打探消息,可找来找去,那些下人都是刚入苏府不久的,并不熟悉当年的事情。后来花了大把银钱,才找到一个被赶出苏府的老仆。据他说,四月的时候,苏府丢了些东西,苏理廷大发雷霆,将许多仆人送交官办,这些仆人不是死在狱中,便是被发往北方军中为奴,若非这个老仆的远房侄子正好在狱中当差,给他报了个‘暴病而亡’,他能不能活命尚是未知之数。”
顾云臻颤声问道:“那他可知道苏家娘子的事情?”
“这人收了我一百贯才肯开口,说他在苏府十余年,确实曾有过这么一个苏之华,可三岁时便已经染天花而亡,之后苏理廷的二夫人因为伤心过度而去世了。当初苏之华小娘子被送出城埋葬,还是他找的小棺材,亲眼见着二夫人的贴身丫环将小姑娘放入的棺材。所以出狱之后,听说纪阳侯娶了苏之华,他还十分疑惑。只是他现在根本不敢露面,更不敢让苏府的人知道他还活着。”
顾云臻唇干舌燥,来回踱步:“三叔,我一定要知道这位苏之华当年到底有没有死。你再去帮我问问那老仆,可知道那个小姑娘葬在何处。”
顾三为难地搓着手:“那个,小侯爷,我……”
“三叔,怎么了?”
顾三红着脸道:“小侯爷,没钱不好办事啊。那老奴刁得很,想是嗅到这里面有什么玄机,扬言没有五百贯,休想他开口。”
顾云臻恍然大悟,忙道:“之前您花了多少钱?侄儿一并给您。”
顾三也觉说得臊人:“你三叔我性子直,不会那些弯弯绕绕,这些年只知打仗,积下来两千贯,没想到回京不到一个月,买了个院子,加上其它七七八八的,就用得差不多了。”
顾云臻忙道:“是侄儿的错。”他走到里间打开箱子,却只找到一百贯钱,想了想,让人叫了青凤来,问道:“我的钱你收哪儿了?”
青凤愣愣地:“公子说笑,什么钱?”
顾云臻急了:“每年过年时我收的红包,还有每个月的月例钱,不一直都是你收着的吗?”
“嗨,公子您糊涂了。”青凤不由扳着指头道,“您是十岁才出的夫人院子,到起舞堂后,每年过年大约有一百贯进账,月例每个月二十贯,一年大概能有三百来贯,在这府中是最高的了。可您花销也大,不算官中的开销,您的奶娘您每月要寄去一贯,院子里的丫环时不时打赏一下,便是出去走,看见叫化子,也动不动就丢上一串钱,还有您那几位先生,您每年去看望他们时,没有十贯您就嚷着不好意思见人,这一年下来顶多能存个一百贯,这六年大概存了五百八十贯。奴婢可没胆子帮您收着,都存在夫人那里。”
顾云臻听得目瞪口呆:“我、我就这么点钱?”
青凤道:“奴婢不敢欺瞒公子,每一笔都记着,夫人验看了的,决计不会错。公子的吃穿都是官中的,不算在里面呢。”
见顾云臻面色阵红阵白,她忙又道:“听说圣上下旨封公子为御前行走、享纪阳侯同等爵禄后,自三月起,每月有俸禄一百五十贯,和侯爷是一样的。公子还未去户部领过吗?”
青凤走后,顾云臻看着顾三,笑道:“三叔,我……”他虽在笑,可听着自己的笑声是干涩无比的,“原来我比你还穷……”
顾三气愤道:“都是公子害的,他就没存过什么好心。”
顾云臻沉默了一会儿,道:“三叔,您先回去,稳住那个老仆,别失了这条线索。钱的事我自会想办法。”
“不能拖太久,那老仆打定主意要逃去南方,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开溜。”
顾云臻烦道:“知道了,我会尽快弄到钱的。”
顾三离去后,顾云臻怎么也睡不着,他瞪大眼睛望着窗前的月光,越想越是怀疑,恨不得冲到赏梅阁将她拉出来问个明明白白。辗转反侧多时,他觉得气闷,拿起枕头正要换个方向再睡,忽见枕下有一封信。
信封上并未署名,抽出里面的信纸,上面贴满了自书上剪下来的字,合起来是一句话。
——有人欲夺爵位,须小心行事,勿授人以柄,切切。
顾云臻吓了一跳,忙唤负责洒扫的小子阿枫进来,问道:“今天谁来过我房里?”
阿枫睡眼惺忪道:“没有谁啊。”转而想起什么,道,“哦,今天晌午,夫人派人来拿您的衣服做样子,小的也不知您的衣服收在哪里,让她们自己开箱子寻的。”
“来的是哪几个姐姐?”
“有素梅姐姐,另外一位小的不认识,想是府中新来的。”
顾云臻握着这封信,上面的字像一团团火焰,将他心中那点怀疑的种子越烧越旺。他焦躁地踱来踱去,终于将信塞到袖中,往俯仰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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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辰,顾七仍守在俯仰轩外,遥遥见顾云臻自小径过来,他先重重咳了声,又迎上前大声笑道:“小侯爷怎么还未歇息?”
“七叔。”顾云臻叫了声,便要往里走。顾七却拦在他面前,笑道:“小侯爷清减了不少,要多养着,这么晚了,还是回去歇着吧。”
顾云臻只当顾宣在会见什么重要的客人,不便见他,只得转身往回走。可刚抬步,便听得俯仰轩中传出隐隐约约的“嘭嘭”声,似是有什么人在交手,他顿时急了,抬脚便往里面冲。顾七拦阻不及,只得跟在他身后大叫道:“小侯爷!”
“小叔叔!”
顾云臻“嘭”地推开房门,却见顾宣侧坐在长案后,正低头拂着衣袍,听见他进来也未抬头,只淡淡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顾云臻踏进门槛,迅速扫了一眼,屋中并未见到有什么异样,只长案对面的竹椅中坐着一个大胖子。顾云臻认得这位是府中司库的师爷,姓叶,却没和他打过交道。见他穿一身浆洗得褪了色的蓝布衫,恹恹无神地坐在椅中,肥硕的脸透着青白,眼中略有阴戾之色。他手中还拎着酒壶,满身酒糟气,顾云臻想起府中的传言,说这人是个大酒鬼,不禁略略皱了一下眉。
顾宣仍然侧坐着,道:“既然撞上了,来,见过叶先生。”
顾云臻知道顾宣素来尊敬这些清客师爷,便上前见礼:“叶先生。”那叶先生想是太过肥胖,行动不怎么方便,只在椅中微微欠了欠身:“不敢当。”
顾宣盯了那叶先生一眼,道:“我们继续说吧。这些事,云臻迟早得接手,让他听一听。”
叶先生沉默须臾,阴沉着脸道:“所有账册我已经核对过,没什么问题,只是府上今年入不敷出是肯定的了。”
顾宣轻揉着额角,道:“纪阳府庄子遭蝗灾减产,加上又刚办了场婚事,确实有些捉襟见肘。”叶先生瞥向顾云臻:“若是小侯爷今年成亲,侯爷可得想想要从哪里挪笔钱出来。”
室内一时沉默无语。顾云臻向来专心习文练武,从未接触过这等钱银之事,没料到侯府竟已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忽想起顾六说过的那笔钱,心中方一动,叶先生已道:“侯爷,恕我直言,并不是没有办法可想……”
顾宣打断了他的话语:“不行,侯府是侯府,帅府是帅府,那边的钱要用来安抚西路军和蕃部那些骄兵悍将,否则时时有兵变之虞。再说,熙州这几年天灾不断,指着朝廷拨付赈银,远水解不了近渴,还得靠那笔钱来周济百姓,以免激生民变,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挪用。”
他这边话音刚落,顾云臻便在心中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面上也带出羞惭之色来。
叶先生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了顾云臻一眼,满脸无奈道:“既然做不到开源,便只有节流了。”
“嗯,从明日起,除了大嫂那里的吃穿用度不减,其余的人都比照之前减一等。就是我这里也不例外,再打发掉一批奴婢,烦请先生拟出具体的条程。”
正说着,曹翙走了进来,将一张纸递给顾宣,道:“侯爷,审清楚了,那日喝醉酒在夫人面前乱说话的奴才中,果然有人是毕长荣派进来打探消息、挑拨离间的。”
顾云臻听到“挑拨离间”四个字,心中一跳,暗暗摸了摸袖中的信,背心也沁出冷汗来。只听曹翙又道:“属下顺藤摸瓜,揪出两个平日便不对劲的,其中有一个竟是凉国一品堂的人!”
顾宣看着纸上的人名,冷笑道:“这些年就没有消停过,看来又要大开杀戒了!府中正要裁人以减少用度,以前看着可疑的,都借着这次机会清理掉!”
曹翙领命而去,顾宣又看向顾云臻,道:“你有什么事吗?”
顾云臻满心的话都说不出来,嗫嚅半晌方道:“没什么事,我……我就来看看您歇息了没有。”
顾宣叹了口气,道:“最近烦心的事比较多,也顾不上你。你放心,我已叫你七叔派人去寻找那位沈姑娘,一有消息便会告诉你的。你专心办好军务,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你行事谨慎些,不要让人算计了去。”
顾云臻垂手应了,他来时满心疑问,走时羞惭不已。及至回到起舞堂,看到床边那套二品爵服,想起顾宣在峡谷中舍命相救的情形,他又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掏出袖中那封信,凑到烛火上烧掉。
信烧成灰烬,落在桌上,用手一抹,只余淡淡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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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顾云臻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叶元成像座巨峰般站了起来。他撑上长案,俯身盯着顾宣,一字一句道:“我再说一遍,我绝不同意!”
“既然不同意,那你方才还顺着我的话说?”顾宣转过身子,不停揉着已经青肿的左边面颊。
叶元成噎了一下,旋即怒道:“这些事情他迟早得知道,让他听听也无妨。”
“哦——那现在他听到了,是何反应?为何侯府和帅府的收支要分开?帅府的银钱从何而来,我熙州现有多少兵数、多少户数,开支如何、节余多少,为何要用来安抚骄兵悍将,赋敛、出纳、俸给都是如何确定的。这一条条、一项项,他可曾有细问过?”
叶元成烦躁地摆了摆手:“我不管,我还是那句话,我和你都对不住云臻和大嫂,你如果伤害了云臻,我绝不会放过你!”说罢,他将肥厚的手掌往案上重重一拍,震得砚台“当当”直颤,墨汁溅得四处皆是。
顾宣毫不示弱地站了起来,与叶元成灼灼对视:“四哥,你刚从江南回来,有件事情可能还不知道。”
“什么?”
“窦彦那个老狐狸,趁着我不在朝中,哄着云臻在兵部条陈上签了名、盖了印信。这会儿,兵部的人已经到了熙州,虎视眈眈地盯着老九,要他将各营将领互相调个位置!”
叶元成眉头一皱。
“你看,你一听便知道此事的轻重,可云臻呢,李惟成在旁边三番两次暗示和阻拦,他仍然毫无知觉,傻乎乎地在上面签了名。调就调吧,阿九也有办法应付。可朝中现在将这事翻出来,还让云臻来具这个名,然后又将咱们那位愣三爷调回京都。四哥,你说说,他们意欲何为?”
叶元成一时无言以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这些事情,可以慢慢地教他。”
“慢慢教?”顾宣提高了声调,想是牵动了颊边肌肉,他揉着脸“咝”地吸着凉气。叶元成面上微露尴尬,低声道:“方才我不该打你,可你今日所说,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
顾宣瞪了他一眼:“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别人的一封信便可以挑起他心中的怀疑,我们随随便便的几句话又能将他哄住。四哥,若是你,你放心将顾家、将二十万西路军交到这样的人手上吗?到时候弟兄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叶元成垂目望着手中的酒壶,良久,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木已成舟,你不同意也得同意。”顾宣霍然起身,丢下硬梆梆的一句话,便要往外走。叶元成伸手将他拦住,顾宣将他的手猛地推开,叶元成怒道:“是不是要再打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