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雁书警(上) ...
-
顾三会过顾云臻后,第二日便到了兵部,新差事也派下来了,是漕运司京畿道副转运使。他戎马多年,并未成亲,只在京中置了间小院,独自一人清简度日。交接的日子还有几天,他闷得无聊,寻到京中已经退下来的军中老友,日日喝酒。这日喝到半醉回来,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顾云臻站在外面,头发凌乱,身上衣裳尚是湿的,一双眼睛却红得可怕。
顾三忙将他让进来,问道:“小侯爷,出了什么事?”
顾云臻见桌上有酒,直挺挺地走过去灌了半壶。顾三在军中呆惯了,艰难之时,连生蛆的肉都吃过,也不认为有何不妥,只觉得顾云臻眼神有些可怕,便追问:“小侯爷,究竟出了何事?”
顾云臻被酒呛得喉咙都嘶哑了:“三叔,你能不能帮我去查一个人?”
“查人?这个得找你七叔,他手下……”
顾云臻大声道:“不能让七叔知道!”
他声音极大,几乎是吼出来的。顾三吓了一跳,忙道:“好,好,三叔我暗中去查,只不知小侯爷要查何人?”
顾云臻酒入肠中,似有烈火在烧,红着眼道:“她姓苏,叫苏之华,是苏理廷的女儿,现在是……是我的小婶娘。三叔,你帮我将她查个清清楚楚,从小到大,所有的事情!”说罢,又眼神直直地去了。
顾三颇觉疑惑,但他一直视顾云臻为幼主,便全力照办。可他孤身回京,信得过的部下都在西路军中,只得找到那几名已经退下来的军中老友,但这几位一听说要查苏理廷的女儿,不是装病便是推托。顾三急了,拉着一人逼问,那人却说苏府宰相门第甚高,要想撬开他家仆人的嘴,没有银钱只怕不好办事。
顾三的钱大把使了出去,这日方有消息传回来,便往侯府来寻顾云臻。刚进府便听仆人说顾云臻病倒了。一问病因却语焉不详,似是某日在朝中与武安侯世子打了一架,受了气回来便昏倒在地,还在新夫人面前失了礼仪,之后又不知在哪里被淋得浑身湿透了回来,还喝了酒,两相一激,当天晚上便发起了高烧,至今未退,现已挪到瑞雪堂静养,不便见客。
****
顾夫人自从将上次顾云臻拿回来的寄风草服完之后,手脚麻痹的病症又犯了,偏顾云臻这时候病倒,延医请药,加上内院一大堆事情,未免有点力不从心。这日陈贵妃寿辰,寿礼本是要送天山雪莲的,忙乱之下忘记检查,竟将一个空盒子送了出去,所幸发现得及时,派人快马去追,在宫门口将送礼之人追了回来,这才没有闹出天大的笑话。
这日管家巡夜,抓住了几个聚众酗酒赌博的奴才,他们被押到顾夫人面前,犹自酒话连天,说出了许多大不敬的话。顾夫人气得手脚直颤,只得命人将这些奴才关了起来,免得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传了出去。
顾夫人思来想去,命人去别院将其华请来,道:“之华,你与阿宣成亲不久,这事本不便麻烦你。可现在你大侄子病了,我这身子也不争气,府中事多,那起子不争气的奴才看到主子病了,便乱了规矩。我现在只顾得到为云臻延医请药,这内院的事情还得请你帮我料理一二。”
其华听得顾云臻病了,心中一乱,推托之辞便说得有些心不在焉。顾夫人摒退左右,问道:“之华,现在只剩咱们妯娌二人,你说实话,是不是听到有人嚼舌头了?”
其华尚来不及答话,却听顾夫人叹道:“别理会那些奴才的话,这府中你才是纪阳侯夫人,大小事情都由你作主。”
其华支吾着端起茶杯,茶方入口,忽听东暖阁传来顾云臻的声音,叫的却是一声:“其华!”
其华惊得手一抖,茶水泼了大半在裙裾上。顾夫人连声唤人,丫环婆子们拥进东暖阁,忙乱半天,直到顾云臻不再叫唤了,才搀扶着顾夫人出来。顾夫人犹自抹泪:“这齐华到底是谁?他两次发烧昏迷都只叫这个名字。叫阿宣去找,到今日都未寻到。”
青凤想起上次提及“齐华”时顾云臻的异样,脸上便露了几分出来。顾夫人看见了,唤她近来,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青凤憨憨道:“夫人,公子会不会有了心上人?”
话茬一提,昨日往宫中送寿礼的吴氏也道:“夫人,有件事奴婢还没来得及向您禀报。昨日奴婢往宫中送寿礼,与窦侍郎家的下人说了会话,她们听侍郎夫人和柳尚书夫人闲聊,说起当日在围场,小侯爷和金吾卫毕统领家的女儿似是有了点纠葛,被圣上传去问话,结果不知话怎么回的,小侯爷在圣上面前说已经有了心上人,无论如何都不肯娶毕家娘子。”
两相一对,再想起儿子近来的异常表现,顾夫人顿足道:“定是了,只不知是谁家的娘子。”她急忙召来心腹的几个婆子,道:“你们这几日悄悄出去打听打听,京都有没有姓齐或者姓祁的人家,有娘子是单名一个‘华’字的;又或者不是姓齐,名叫‘其华’或者‘棋华’。”说着一阵心酸,掉下泪来。
婆子们忙都劝慰,顾夫人叹道:“云臻的病只怕就是在她身上起的因,总要将她寻到,才好上门求亲,不管她是什么人家,或者长成什么样,只要云臻喜欢就行。”又道,“老侯爷只留下这根独苗,又素来孝顺,知道我有风痹之症,就亲自上山去采药草,宝贝一样地端回来。他若是有个好歹,叫我有何颜面去见老侯爷?”
仆妇们再劝慰一通,领命出去,顾夫人才顾得上其华,却见她怔怔地坐在椅中,忙唤道:“之华?”
其华站起来,轻声道:“大嫂,我明天就搬回这边,帮您管家。只是我从未掌过中馈,若有不妥当的地方,您多提点。”
顾夫人大喜,吩咐下去,因六夫人不熟悉侯府情况,命管事嫂子们仍往瑞雪堂回话,顾夫人在旁看着,六夫人有不明白的也好随时指点。顾宣原来住的俯仰轩因顾七等人时不时回禀公务,有所不便,命将瑞雪堂东面的赏梅阁连夜收拾出来,作为顾宣夫妻起居之所。
****
其华回到水榭,顾宣也回来了。初夏伺候他换上家居长袍,并凑到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顾宣轻轻“哦”了声,看向其华的目光有了几分探究之意。
其华正背对着他们收拾东西,忽转身向初夏招手道:“你过来。”
初夏被她那日那句“见你一回我砸一回”吓破了胆,此时犹然怯惧,畏畏缩缩地过来,轻声道:“夫人有何吩咐?”
其华盯着她看了会,忽然伸手将桌上的一个白玉狮子拂落在地,初夏吓了一大跳,怔怔地望着她。其华又将一樽蓝瓷花瓶用力掼在地上,“呛啷”声后,碎瓷满地。顾宣皱眉道:“怎么了?”
其华盯着初夏,冷冷道:“这丫头做事鲁莽,打碎了我这么多陪嫁之物,这些都是义母赐下来的宫中宝物,不知依家规要如何处置?”
初夏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浑身战瑟。顾宣走过来道:“你先下去。”又问其华,“你待怎样?”
其华瞪着他,道:“我最恨别人骗我!你调紫英来服侍我,否则我就要按家规将初夏杖毙。大、大嫂说了,从今日起,这侯府内所有事务都由我来处置,一个奴婢,或打或杀或卖,只需我一句话。你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世!”
顾宣微愣了一下,旋即凉凉地笑道:“我也骗了你,也算这侯府之人,只不知夫人要如何处置我呢?”
其华冷哼一声,扭过头,顾宣修长的手指倏地伸来,她一个不留神,已被他擒住下巴。她气得一巴掌扇向顾宣,顾宣偏头轻轻巧巧避开,正要说话,其华已操起旁边花几上的净水瓶用力砸向地面。
瓷屑横飞,溅上她的面颊,划了一道极小的血痕。其华全然不顾,站起来指着顾宣骂道:“你口口声声要对我好,可我处置一个丫头你都不肯答应,你究竟是何居心?”
顾宣慢慢放下手,平静地凝视她良久,方淡淡道:“一个丫头而已,就依你,莫再置气了。”
紫英第二日便到了赏梅阁,看见其华瘦削了许多的面容,眼睛瞬间便红了,哽咽道:“夫人,您瘦了……”
看着她红红的眼眶、语出至诚的神色,其华心中仅存的一丝疑虑也变淡了,拉着她的手低低道:“紫英,我只恨自己笨,没有明白你绣那幅《桃李图》的深意。”
紫英抹泪道:“夫人莫怪,奴婢的老子娘、兄弟姐妹都在京都,老太妃当初有严令,不许我们在您面前提及顾家之事。再说这等李代桃僵之事,奴婢也只是揣测,万不敢贸然开口。”
“不怪你。我还是那句话,我从未把你当成奴婢。我定会寻机会放你自由,再为你择一佳婿。”
其华知道紫英既然曾用《桃李图》暗中提醒过自己,说明她心中尚存善念,眼下自己孤身陷于狼窟,必得要有心腹耳目方能行事,遂语气甚为真挚,说着说着心有所感,哽咽起来。
紫英跪下来用力磕了几个头:“夫人但有吩咐,奴婢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莫敢不从。”
其华拉起她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做什么为难的事情,他们若要你监视我,你照做便是。”
****
顾云臻正是血气旺盛之年,虽经受巨创,次日便醒了过来。只是他仍一副精神萎蘼的样子,顾夫人心疼不已,命他仍住在东暖阁。
他便日日躺在暖阁的床上,期盼着每天晨初时分的到来。听着她在外面和顾夫人学着料理家务,除了那一声声“大嫂”不时刺痛他,能听到她的声音,让他觉得这东暖阁不再暑热难挨。
这日顾夫人娘家寡嫂寿辰,顾夫人亲往祝贺,留下青凤等人在东暖阁守着顾云臻。他听得外面管事的嫂子们在回话,便对青凤说:“我那件打猎时穿的衣裳呢?在吉庆斋定做的那一件。”
“不是去青霞山狩猎时撕坏了吗?奴婢倒是想补,可没有同色的布,补不了,一直收在箱子里。”
“你去拿来,将它补好。”
“找不到同色的布,补不了。”
顾云臻黑着脸道:“补不了也得补。”
青凤从未见他这般动怒,吓得一溜烟跑到起舞堂,翻出那件衣裳,拿到东暖阁,展开给顾云臻看:“小侯爷,真补不了……”她觑了一眼他的脸色,只得拿了针线,将衣裳下摆固定在绷子里。顾云臻却又道:“我心里烦,你出去补。”
青凤不知道他今天是怎么了,只得拿了衣裳走到外间。
顾云臻支起耳朵,听得管事的嫂子们逐渐散去,转而茶盏“叮叮”轻响,她似是喝了口茶,再过一会儿,终于对青凤手中的衣裳起了兴趣:“这是大侄子的衣裳?怎么撕成这样了?”
青凤在啰哩啰嗦地说道:“这是公子去年生日时夫人在吉庆斋为他定做的。今年春天去青霞山打猎,侯爷误射了山里人家的一只猫,公子追出一个山头,撕了衣裳替那猫儿包扎,回来还挨了侯爷的骂,罚跪了三天祠堂。唉,吉庆斋的衣服都是绝无二样的,没有同色的布,也不知怎么补。今天不知哪根筋不对,忽然巴巴地想起这件衣裳来了。”
她轻笑了一下:“大侄子倒是宅心仁厚,一只猫儿,死就死了,有什么好追的。”
“可不是,听大夫人说,公子从小看到猫啊马啊的死了,总会伤心大半天。”
“依我看,补是补不了,不过有法子可以想,你干脆将整条边都滚了,找与这颜色相配的布,镶一条边,岂不好?”
青凤笑道:“真是好主意,奴婢怎么就没有想到?”又口无遮拦地道,“六夫人心灵手巧,难怪侯爷把您宠到心尖子里。”
“你这丫头……”她娇嗔道,可声音里却透着羞涩和喜悦,顿了片刻,又轻声道,“我自幼体弱多病,托于菩萨脚下才能长大成人,每日晨钟暮鼓,只和师傅们念经打坐,本以为这辈子再也回不了京都……没想到机缘巧合,能嫁给侯爷,又有这么通情达理的大嫂,这是我的福气。”
窗外的光慢慢地淡下去,窗纸暗透了,她们的说笑声也渐渐低了下去。
顾云臻望着头顶纱帐上的云茜花纹,怔怔想道:原来不是她,是我认错了。世上居然有长得这般相像的两个人,连脖子上的小黑痣都一模一样。可绝对不是她,若是她,怎么可能将以前的事忘得这般干净?怎么可能见到那件衣裳没有一丝情绪上的迟疑和波动?
这样想着,既有些失望,更多却是如释重负般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