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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雁书警(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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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就打!”
顾宣捏起拳头,便往叶元成面上击来。
叶元成人虽肥胖,动作却十分灵活,足后跟在地上一旋,带着整个身子像陀螺般滴溜溜地转了几圈,便避开了顾宣这雷霆般的拳风。
顾宣冷声:“再吃我一拳!”
他欺身而上,一套拳法使得有如风雷之威,叶元成却毫不落下尘,肥厚的手掌如秋风扫落叶般,与顾宣的拳力相互激荡,震得房梁上的积尘沙沙而落。
打斗间,顾宣朗声笑道:“四哥好身手!不愧是我顾家几十年来武功最为出众的顾四郎!”
叶元成面色阴沉,一意出招,并不接话。
顾宣身形如行云流水,在逼仄的屋子里进退自如,口中继续冷笑道:“我只道四哥这些年浸淫酒中,早就废了,没想到你的武功不但没有放下,反而更精进了。四哥难道还想着有朝一日要褪掉这层人不人鬼不鬼的皮,重新做回你的顾四郎吗?”
叶元成怒哼一声,忽然间左掌如奔雷般向顾宣心口印来。顾宣后背已抵着墙壁,只得向左躲闪,叶元成这招却是虚招,右掌后发先至,重重击上顾宣左肩,顾宣全身一震,倚着墙壁缓缓地往下滑。
叶元成知道自己只用了三成内力,也不以为意,正要欺身再上,却见顾宣的嘴角慢慢沁出一缕鲜血。二人从小打到大,他对自己这位六弟再熟悉不过,只当又是他的无赖手段,手掌并不停滞,再度向前印出。
却听顾宣从胸膛中迸出几声咳嗽,神情黯然地看着自己,乞求道:“四哥,前车之鉴……如果当年你没有轻信他人的离间之计,又怎会落得这样的地步?”
叶元成身形一震,手掌便僵在了半途。
顾宣怆然看着他,轻声道:“四哥,你就真的不想光明正大地回到大姐面前吗?”
听到“大姐”二字,叶元成脸颊边的肥肉抽搐了一下,“蹬蹬蹬”退后几步,硕重的身躯颓然坐回竹椅之中。
如果——
如果当年他没有铸成大错,早已是顾家的掌舵之人,又何需飞扬跳脱、不中绳墨的幼弟来挑起这副重担?
如果当年,他心甘情愿活在寡言守成的兄长阴影下,大姐——无数个寒夜,他都会在酒醉之后喃喃地念着她——也不至于伤心之下远走海外吧?
他顾晟自幼便被誉为神童,三岁学文,五岁练武,顾家枪法耍得出神入化,十四岁便夺了武状元,一时间意气风发、睥睨天下。
春风得意时,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以为凭着一身才华可以捭阖天下、纵横无敌。却不知道有些念头一旦滋生,就如同有毒的藤蔓扎下了根,然后越缠越紧、越长越茂盛,直到把残存的理智生生绞杀。
他太年轻,还不知道克制自己的欲念,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被有心人看在眼中。更不知道世道艰难、人心险恶。
苏理廷以重臣身份来与他结交,把酒言欢,刻意奉承,他便入了彀,认为天下之大,唯有苏相才是知己,也只有苏相才能助自己登上顾家的最高位置。
沉默寡言、只知守成的兄长不管说什么,在他耳中都是刺;顾显起用毫无血缘的年轻孤儿,他更是嗤之以鼻。在他看来,顾大蠢笨,顾三鲁莽,顾六狡诈,顾八更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书呆子。
他确实是聪明的,苏理廷只不过在信中稍稍暗示了一下,他便心领神会,摩拳擦掌要战场扬威,他要用兄长的惨败来衬托自己的大胜。擅自出兵栖河谷,结果是一万手下阵亡,将本该是自己职责所在的战略重地拱手让敌。若非顾显及时带兵夺回镇西关,付出顾二顾四阵亡的惨痛代价,西凉兵早已长驱直入,马踏中原。
而亲兵假扮的“他”——顾家四郎顾晟,在栖河谷一役中誓死不降,被西凉兵追入一间破茅屋,在烈火中以身殉国。
历尽艰辛回到熙州军营的他得悉一切,仍不肯相信这是事实。他发疯般地将苏理廷的书信找出来,可那封信上最关键的一句话,早已如露水般消于无形,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那时候,他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药水,可以像墨一样写在纸上,但半个月后便会如露水般消失。那时候,他也才知道,原来苏理廷的心腹早已领兵等待,如果顾显没有夺回镇西关,凉军长驱直入,他就会名正言顺地接掌惨败的西路军。等待着顾家的,就会是兵败灭门之祸。
“元初,你虽擅自出兵,疏忽职守,但念在你以身殉国,朝廷法外开恩,不再追究你的责任,允你葬回顾家祖坟,赐你忠烈将军封号。”大哥说着这句话时,眼神中充满沉痛,“元初,你回来得太晚了,一个月前,你的‘遗体’已经运回京城,由你大嫂主持祭仪,葬在爹娘的坟墓旁边。”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了顾晟这个人,只有像老鼠一样苟活在暗无天日之处、日日夜夜借酒浇愁的叶元成。一年过去,他胖得谁也认不出来,再用毒药熏坏嗓子,悄然回到顾府,当了一名司库的师爷。接下来的日子,他默默地看着大哥战死,看着幼弟执掌顾家,看着云臻长大成人。
从此,金风细雨的京都再也没有那个鲜衣怒马、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顾家四郎,只有顾府沉默寡言的师爷叶元成。
室中只闻二人低低的喘息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叶元成猛地抬头,神情狠戾,咬着牙道:“我宁愿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一辈子不能和大姐相认,也不能这样伤害云臻!”
“顾家呢?西路军呢?横山的老百姓呢?你也不管了吗?”
顾宣目光犀利地问出这一长串,厉声道:“群狼环伺,老家伙们步步紧逼,西凉虎视眈眈,北燕从不曾消停,六哥已生异心,石家、白水寨、上林川不惜与异狄勾连。四哥,你告诉我,你就放心将顾家交给这么个不成器的人?云臻他……”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心神激荡,一字字道:“他根本就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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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顾云臻下了值便往户部而去,户部值守的主事秦如海认得他,满面堆欢,连声叫人奉茶,又命人将湃在井中的西瓜吊上来,笑道:“小侯爷今儿怎么有空来咱们这儿?”
顾云臻脸皮薄,领俸禄的话到嘴边滚了几下都没有说出来,倒是秦如海机灵,拍了拍额头,道:“瞧我这记性!小侯爷贵人事忙,这几个月的俸禄都没有来领,下官虽有心派人送上门,又怕别人说我们攀高枝,只是……”
他露出为难之色,顾云臻忙问:“怎么了?”
秦如海尴尬笑道:“今年黄河决堤,南边又遭了蝗灾,加上要筹办嘉和公主的婚事,国库钱银所剩无几,圣上有旨,京官今年的俸禄一律以物折银。”
他翻了翻册子,扒拉着算盘算了片刻,道:“您有三个月的俸禄未领,折成实物,是三梭布二十匹,胡椒六十斤,苏木一百二十斤。”说罢抬头笑道,“小侯爷,您看是您府中来车马领走,还是下官派人送去府上?”
顾云臻满腹郁闷地回到家,瑞雪堂已是明灯高悬。顾夫人见他进来,责备道:“去哪里了?不到午时下的朝,这个时辰才回来。让长辈们等你,成何体统?”
顾云臻这才想起,顾夫人自从服了游方郎中送来的寄风草,病情已有好转,她念及顾宣成亲以来,府中风波接二连三,到现在才算稍得平静,便叫人通知顾宣夫妻及顾云臻,今夜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个饭,再去给顾显上炷香,也算之华正式入了顾家家谱。
他不由瞥了一眼其华,见她正坐在椅中看书,顾宣则倚坐在旁,拈了葡萄送到她唇边。她先是愕然,接着羞得将脸藏在书后,好一会才露出半边脸,半羞半嗔地瞪了顾宣一眼,接过葡萄。
她侧着身,纤腰不盈一握,手指却是肥嘟嘟的,指节处的肉涡涡清晰可见。顾云臻憋了一天的窝囊气,这刻心中又痛又疑,连顾夫人的话也不回,径自走到桌边坐下,端起碗闷头吃了起来。
顾夫人欲待呵斥,顾宣已站起来,微笑道:“我也饿了。”
顾府虽是边寨武将出身,这么多年承爵袭紫,也学了世家规矩,讲究食不出声,顾宣今天却破了例,不时夹了菜放在其华碗中,低声道:“这个是你爱的。”
其华红着脸瞪了他一眼,顾夫人也笑道:“之华是得多吃点,好为阿宣生个大胖小子。”
满屋子的丫环婆子便都掩着嘴笑,其华又瞪了顾宣一眼。顾宣却偏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顾云臻只恨自己耳目太过聪颖,听得清清楚楚,却是一句:“大嫂有命,咱们得加把劲了!”
顾云臻“啪”地放下筷子,唬得所有人都惊讶地向他瞧来。他如骨鲠在喉,忍无可忍,盯着其华,道:“您嫁过来这么久,还没有回门,苏相公不说什么吗?”
其华愣了愣,旋即微笑道:“爹早派人送信来,说家中最近也接二连三的病倒了许多人,知道我风寒方愈,特意让我过段时间再回去。”
“哦——”顾云臻拖长了声音,又问道,“听说您自幼在尼庵长大?”
顾夫人觉得儿子太有失礼仪,且连问几句都没有称呼一声“婶娘”,正要呵斥,其华已轻声道:“是,我自幼体弱多病,有高人说需得托于佛门方能养活,爹这才将我寄养在尼庵。幸得佛祖保佑,倒也没病没痛地长大了。”
“可正好。想来您对佛理十分精通,我这段时间与大师们谈经论道,有许多地方不明白,不知您可否指点一二?”顾云臻咄咄逼人。
顾宣眉头皱起,道:“吃饭的时候别说这个。”
顾云臻已一连串问道:“请问,十善业中口业清净,不妄语,不恶口,不两舌,不绮语中,为何将不妄语排在首位?”
其华面色微微泛白,放下筷子,向顾宣道:“我不舒服。”
“我们回去。”顾宣扶她离座。
顾云臻也站了起来,急匆匆间带翻了椅子,他却不管不顾,高声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顾夫人已看不下去,喝道:“云臻!”顾云臻却死死盯着其华的身影,似要在上面剜出一个洞来。
“你扶着夫人。”顾宣将其华交给紫英,回过身来看着顾云臻,冷冷道,“你这段时间说是上朝理事,却天天不到午时便不见了人影,到夜间才回来,原来是和高僧谈经论道去了?”
顾云臻见其华就要在紫英的搀扶下走出花厅,不由大声道:“是!我日日都去青霞山——”
其华的脚步一顿,扶住了门框,听得顾云臻在身后缓缓道:“我心中有一大疑团,每日都去青霞山,只求佛祖保佑,让我能解心中之惑。碧泉寺的大师们解不了,不知……婶……婶娘可否为我指点一二?”
他这声“婶娘”万分艰难地唤出来,实是心痛难当,纵知有可能引起顾夫人和顾宣疑心,却怎么也无法将目光自其华身上挪开来。
“胡闹!”
顾宣忽然厉喝一声,猛地伸手将桌上的碗筷拂落在地,呛啷声吓得顾夫人也站了起来,丫环婆子们惊慌失措地收了碎片,纷纷避了出去。先前欢声笑语的花厅,只余其华扶着门框不敢回头,顾夫人惊疑不定,顾宣则与顾云臻隔着桌子怒目相视。
顾宣冷声道:“有件事情我一直忍着,想着你是初次处理军务,不明白朝堂险恶,指望着你历练得一段时间会好些,没想到你嬉忽正事,颓废萎蘼,还去与僧道胡言乱语,太让我失望了!”
顾夫人听他说得严重,忙问:“阿宣,出了何事?”
顾宣盯着顾云臻,道:“我且问你,兵部将西路军中各营将领互调的命令,你是不是盖了章、具了名?”
顾云臻在他严厉的目光下气势低了几分,低声道:“是。”
“混帐!”顾宣一拍桌子,震得碗上的盘碟都颤颤作响。
顾云臻想起顾三说过的话,心中如同横了一根利刺,哪堪顾宣如此责备,再看到门口的其华正慢慢转过身来,不由梗着脖子大声回道:“侄儿哪里做错了?那份调令,小叔叔你自己也签了名!”
顾宣神情峻肃,语气中充满恨铁不成钢的恼怒:“我素日教导你,朝中之事,事事都有可能是陷阱,一步也错不得!但很多事情又不能直来直去,需得用聪明婉转些的法子。那份调令明摆着是朝廷想削弱我们兵权的一步棋!各营将领互相调动,短时间内必然会有将士不和、协调失衡的事情,此时若有人在中间挑事生非,西路军便会授人话柄,到时被御史参上几本,便是你六叔九叔也不好为手下说话,与我们作对之人便能乘机往西路军中掺沙子。我看破了他们的用心,可又不能明着拒绝,这才采取了拖延的办法,只签了名,借口没带印章,便是想着马上要与你婶娘成亲,可以拖上一段时间,等边关形势有了新的变化,再想办法应付。”
他长叹一声:“你以为嘉和公主这个时候病倒是偶然的吗?我这头为这事不知费了多少心思,你却上朝第一件事便将这份调令具名盖章发了出去。李惟成在旁边三番两次拦阻暗示,你却因为个人喜恶,把人家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你九叔有信来,西路军自各营大将互调后,军心不稳,将士不和,已生乱象。他顾此失彼,若是西凉于此时扰关,唉……”
顾夫人听得脸都白了,急得用力捶了顾云臻几下:“不成器的东西!误了大事,看你怎么对得起你小叔叔!怎么有脸去见你爹!”
顾云臻被噎得气都喘不过来,顾三说他没有提防顾宣,顾宣却责怪他贸然行事,一时委屈得心里要爆出火星来。抬起头,顾宣的目光如冰棱子般冷冽,再看向其华,她默默地别过头。
顾宣厉声道:“我只当你是没有经验,本想忍了过去,谁知你原是日日嬉游,将正事全然抛在脑后。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将西路军交给你!”
顾夫人又用力捶了顾云臻一下:“还不快跪下!给你小叔叔认错!”
若是昔日,顾云臻早跪下向顾宣请罪,可今日当着其华的面,他无论如何也跪不下去,胀红着脸,犟着脖子道:“我没错!”
“你再说一遍。”顾宣缓缓道。
顾云臻抬起头,用少年独有的执拗劲大声道:“我没错!”
顾宣怒道:“好!你既然觉得自己没错,有什么事不要来找我,有什么后果,你自己担当!”说罢一拂衣袖,不理顾夫人的呼唤,转身就走。走到门口,他扶住其华,轻声道:“夫人,我们回去。”
其华木然片刻,艰难地提动了脚步。
二人迈出门槛,顾宣又顿住,回头冷冷道:“不要怪做叔叔的没有提醒你,眼下柳郑二相斗得正激烈,你要小心行事,不要中了人家的奸计而不自知。”
顾云臻怔怔站在原地目送二人离去,其华临去时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似忧虑、又似警示。他正揣摩她是不是想告诉自己什么,身后传来“嘭”的一声,回头一看,顾夫人已软倒在地。顾云臻吓得魂飞魄散,扑过去大声叫道:“娘!”
丫环婆子们拥进来,七手八脚地扶起顾夫人,喂了点水,她才顺过气来。她睁开眼,看着跪在榻前的顾云臻,揪住他的衣衫大哭:“不成器的东西!你想活生生逼死娘吗?还不快去给你小叔叔认错!他不原谅你,就不许回来见我!”
她连声命婆子们将顾云臻赶出去,顾云臻在瑞雪堂外跪到半夜,见顾夫人房里熄了灯,才满心担忧地回到起舞堂。待上了床,他这才想起,今夜这番闹腾,想问顾夫人要银钱的事情也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