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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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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言和的消息递回沈国公府,说刘家巷外头尽是将军府的探子,雪柳和荷香恐怕暂时接不回来。
沈星墨右手握着书卷,左手撑着下颚,听了这话,视线抬起,往苏幼云那里飘去。
只见苏幼云蹙着眉,指尖的笔轻颤,她没有回看沈星墨,眼神兀自失焦。
“苏小姐。”
他唤向桌后失神的苏幼云,见她懵懵然回看来,才扬扬下巴,请她来应言和的话。
然苏幼云眼底尽是茫然,眉间深蹙,好几个瞬息才艰难张口,却被沈星墨抢了先。
“苏小姐,照此架势,恐怕……”
沈星墨悠悠然顿在话锋处,待她抬眸,才缓道:“苏小姐还须在我这府上多留几日。”
“这怎么可以?”苏幼云连连摇头,神色惶然,“今日这样叨扰,还叫二公子与您生了误会,本就是我的不是了,先生,我还是回兰学里去吧。”
苏幼云想到今天下午沈星墨与沈星暨那样刀锋相向的语气,心内愧疚又多生了几分。
沈星墨挥手令言和退下。
室内又仅留了他二人,落下寂静。
沈星墨将指尖绕在香炉的袅袅青烟间,半响,才缓缓开口,语气如常温和。
“苏小姐想好了?若是回去,那,便是回将军府了。”
苏幼云眉眼颓丧下来,喃喃回他:“先生,我不想回那头去,可是,也不想将先生牵扯进来。”
“苏幼云。”
沈星墨的语气转了几分凌厉,不待她反应,划破伪装,“你与裴将军已经和离,何以还怕他至此?”
和离二字已然是矫饰了。
整个昌兰城谁人不知,已故苏太傅之女,是被裴世清大将军亲笔休书一封,赶出将军府的。
为此,当今圣上当朝斥责裴世清薄情寡性,未曾好生善待太傅遗孤。
苏幼云却丝毫没有在意个中字里的细节,她垂着头,眉眼陷在烛火的阴影里,因为回忆翻涌上来而握紧笔杆的手轻微颤抖。
“先生请不要再问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沈星墨并不理会她的自责,眸间幽深,步步紧逼。
“苏幼云,你真的认为,苏太傅会蓄意谋害裴老将军和夫人吗?”
“自然不会!我爹爹不是那样的人!”
苏幼云几乎脱口而出,神色坚定。
“因而……”沈星墨嘴角勾起,将语气松弛了些,“苏小姐可以相信,苏太傅确实不是凶手。”
这话落下,苏幼云眼里闪过错愕。
四年了。
这是第一次有旁的人主动对她说,爹爹不是凶手。这四年来,不管旁人如何安慰,她不免从他们的语气神态中看出一丝假意安抚。但沈星墨这话,说得斩钉截铁。
她呆呆地看他,语气里俱是不可置信。
“可将军曾说过,当年裴老将军出征的那道令,是我爹亲自主战的谋划。将军说,后又是因此令,裴老将军落入敌军陷阱,靼沓当年好似早有埋伏,交战之初便是冲着裴老将军的首级去的。”
话语间,苏幼云眸间隐隐有了些泪光,语气变得凄怆,哀求道:“先生若是知道当年实情,还请务必告诉我,我相信我爹爹,他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沈星墨轻叹口气,放软了声线,“苏小姐,当年主战之谋乃形势之计,若不主战,靼沓便要与我天述共分边境八城,我天述国界,岂可容他国僭越。”
苏幼云安静听完,神色一改往日怯懦之色,立刻反问道:
“先生,我虽不懂军事,却也知道,凡两军交战,必谋定而后动,裴将军却说,裴老将军几乎还未出天述国界,便被敌军伏击,顷刻之间万人大军命丧靼沓,且,敌军似乎连我军粮草供给布置都一清二楚。若不是朝内有人通敌,何以至此?”
说到这,苏幼云语气变得艰难。
“先生,裴将军说,当年知悉出征谋略细节的,除了当今圣上,不过寥寥数人,而这一概人等中,除了我爹从不涉党争,其余尽数为太子党。只有我爹……有勾连九王的嫌疑。”
沈星墨默然,垂眸看着悠长的青烟在烛光下摇曳,飘向未知的方向。
是了,这般机密之事的细节,发生之时沈星墨还尚未科考,何以得知?
想必是因为他是爹爹的学生,才语出安慰罢。
苏幼云失了很久的神。
“谢谢先生,”她轻轻开口,语带氤氲,“谢谢您,能知道爹爹不是凶手,这便很好了,谢谢您……”
“不过……”
沈星墨眯了眯眼,看着香炉中的线香飘来燃烬后的最后一缕青烟,幽幽逸散。
“苏小姐可以去问问裴将军,”
在苏幼云极度惊诧的神色中,沈星墨缓缓地补完了这句话。
“裴将军应是知悉此案来龙去脉的。”
春末夏初的晚风,从外头卷了些凉意进屋来,带起炉中的灰烬,些微地飘扬在空中,落向不知处,化作尘埃。
苏幼云笔尖那滴久久悬而未落的墨子,终于在更深的战栗中,飞奔向一片巨大的苍白。
*
裴世清从宫中的庆功宴出来后,因饮了些薄酒,拉着马缰,身形摇摇晃晃。
正要行至水河湾路口,却见街边一踉跄的黑衣少年,正被水河湾的姑娘们勾勾搭搭。
那少年好似烦躁得很,赶苍蝇似的手挥了又挥。
裴世清定睛瞧去,正是今日下午才见过的沈国公府家二少爷,沈星暨。
停了马,却不下,裴世清自高处俯视那醉酒的少年,问去:“沈二公子,需要帮你叫个马车回府吗?”
沈星暨丝毫没醉,只是借着酒意闲逛。
他下午被沈星墨痛斥一顿轻浮,又被喝令去姑母家借住,心下正一口气堵得慌。
见了这始作俑者裴世清,愈发来气,冷笑一声,斜眼看他。
“多谢裴将军好意,大可不必。”
说着抬腿要走。
“沈二公子莫不是被沈星墨赶出来了吧?”
裴世清的声音带了些揶揄,在他身后唤住他。
昌兰人皆知,沈国公府的二公子,自幼顽劣,不服管教,若不是长兄沈星墨镇着,只怕这昌兰的天都要被他翻去。
沈星暨停了步子,怒吸了口气,唇抿成一道冷线,侧头冷声。
“自然不是,裴将军未免管得也太宽了。”
“既不是,时辰也不早了,二公子若是愿意,裴某可以顺路送二公子回府。”
“不愿意。”
沈星暨冷哼一声,跨步迈前。
裴世清哒哒的马蹄声从身后缓缓地追上来,满是嘲讽意味的低语飘过沈星暨耳畔。
“真可怜,有家不能回。”
“裴世清你给我站住!”
裴世清拉住马,扬了扬眉,转头,自在地俯视那怒目的黑衣少年。
*
沈国公府的门房踏着急促的快步往沈星墨院子来。
沈星墨与苏幼云二人正在院中铺展寰辕疆域图,门房行了礼,喘着气,眼神向沈星墨行来,附上寥寥耳语。
“知道了。”
沈星墨听完,面无表情。
“且请他先在前厅喝茶吧,我一会就去。”
“若是先生有客要待,我便先下……”
苏幼云匆匆起身,还未直立,便闻见一阵袖间挥来的清香。
登时,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疆域图的木轴缓缓滚动,终于滚到石桌边缘,吧嗒一声,垂了下去。
裴世清三步并两步迈进院子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木轴正随风缓缓晃动。
身后还跟着气喘吁吁的门房艰难的呼嚎。
沈星墨自暗处款款踱步而出,斜眼看去,冷眉冷眼的裴大将军正环视院内,如若无人之境。
他冷笑:“裴将军,这般擅闯我沈府,不合规矩吧?”
裴世清这才扬起正眼去看沈星墨,也冷哼一声:“我倒不知,沈国公府家的大公子,有私藏他人家眷的习惯。”
“裴将军。”沈星墨抱臂,语气更冷,“平日太子府上你仗着自己有军功,压过众人一等咄咄逼人也就罢了,怎么,现在还要跑到别人家里来泼脏水吗?”
“是不是的,我一搜便知道了。”
沈府府丁姗姗来迟,列于裴世清身后,正待沈星墨一声令下便要动手。
这几个区区府丁何以制得住战场杀伐的将军,沈星墨眼也没抬,挥退众人。
裴世清正往沈星墨来处的角落快步行去,擦肩而过时沈星墨施施然飘下话来。
“裴将军,你可想好了,我纵无官职,可这也是沈国公府,我爹虽回乡祭祖,明日我拿着沈国公府的帖子递上朝去,参你一个私闯之罪,你说……九王爷会不会珍惜的这个扳倒裴将军的机会?”
裴世清顿步。
“沈星墨。”裴世清语带冰霜。
“裴将军请赐教。”
裴世清上下端详一遍沈星墨,方才缓缓道:
“是你。”
“不知裴将军所指在下何事?”
“当年是你。”四个字被裴世清说得斩钉截铁。
沈星墨漠然的神色中终于显出一丝阴晴不定来,他眯着眼看向裴世清。
二人谁也没有就着当年之事继续道来,无言的对峙却在二人之间缓缓萦绕。
仿佛在替代沈星墨认下往昔之事。
夜风习习,拂动院中二人的发梢。
打破这僵持的,是来自院门口的一声哀嚎——
“裴世清!你给老子站住!!!”
沈星暨因为没有马,终于喘着大气,愤怒地追回了沈国公府。
昌兰的不眠夜,在亥时末的华灯中,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