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第 56 章 ...
-
56.
之后的日子十分寡淡,我和继父按部就班地处理了我弟的后事,没留一滴眼泪,深受打击的似乎只有母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憎恨陈天震,但连我的心都对我大失所望,于是从未宣之于口,还要承受自我谴责,渐渐地,这份心思就淡了下去。我也由此相信,一切都可以淡去,一切都可以淡忘。
我家变得沉默。我经常看到我爸坐在阳台上远眺天空,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但他从没喝过酒。我妈辞职在家,大把大把地吃药,对我恨得无可奈何。我现在是她唯一的儿子了,不成器,但毕竟是唯一。她曾在万众艳羡的目光中离美好的未来那样近,这一摔,摔没了所有幻想,直面现实的残酷。
我弟出事的那天,程祎是第一个到场的,他陪我了整整一天,医生处理伤口、警察前来问话、我妈昏迷又醒来,疯癫地抓伤我的时候,他都在,为了帮我挡着我妈,他脸上被划了长长的一道子。
虽然程祎看到了我的狼狈和不堪,但我没有据实以告,当晚撵他回了家。第二天徐历年沈珏和罗鸣闻讯赶来,我支走罗鸣,跟徐历年和沈珏说让他们看着点程祎,他们俩一个拎得清,一个闷葫芦,我不担心。徐历年说:“这事儿跟涂渠有关?”
前天见面,我刚揍了涂渠,程祎更是以为他骚扰了我,这回我又让他们看着程祎,因此徐历年会这样想也不出奇。我沉默不语,他们俩对视一眼,认定我默认了。
“这个混蛋!”
徐历年狠狠拍了下病床的护栏,发出哐啷啷的声响。我已经麻木不仁,一汪死水,无动于衷。沈珏上下打量我,说:“你好好休息吧,节哀。”
他们转身就走了,和前来了解情况的警察打了个照面。涉及人命,警察的调查锱铢必较,他们第一时间盘问过我,我当时昏昏沉沉,懵懵昧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只要我不说出来,我就还身在棋山,一切没有发生之前。可是即便是发生了,我仍没有什么悲伤的感觉,心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莫名的——
警察说:“你是死者的哥哥?”
他提到我弟。我弟这个词就像禁言的魔咒,我说不出口。取而代之的反应,是勾了勾嘴角,形成一个笑的意趣,至少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不可理喻地笑了。其实我只是,本能地,用多年以来的惯性,来掩盖因说不出口而产生的歉意,和避之不及。
但好像,并没有人看出真正的含义。没人能理解——我自己当时都没能理解——回避的背后,是一道深不见底的伤口。
可能我的这个笑给他们提供了疑窦,这次他们又来了,他说他们已经拘留了组织者,并从中得到了一些信息。
我哑着嗓子说:“别让我父母知道。”
我就都说了。和盘托出。
——到这里,我翻看了一遍前面,表述的有些混乱,实在是那段时间就是这样混乱。就像啤酒泛起的泡沫,虚虚实实,膨胀堵心。当时我一门心思就是“不能让这件事继续发酵,不能让我爸妈发现真相”。我弟在棋山的举动光明正大,很多人亲眼所见,他们又不知道这是涉及一场罔顾人伦的谈资,和警察坦白得毫无负担。
我只能这样做,让该知道的人知道,然后埋葬秘密,到此为止。
由此,徐历年和沈珏是唯二知道的内人,徐历年张着大嘴,沈珏目光沉沉攥紧了护栏,最后我告诉他们,所以一切和涂渠没有太大关系,让他们务必看好程祎,别让他坏事,也别让他知道。他们答应了。从此我没再联系过他们。
我弟巨星陨落,充满了戏剧性,媒体铺天盖地,联系采访的电话数不胜数。全家都换了电话卡。我弟头七的那天,烧完纸,我爸跟我说给我办理了复读,不是原来的高中,是离家很近的一所学校,这样我再上艺考班会方便一些。
即便离家很近,我还是选择了住校。
我真的没哭过。就算是跟徐、沈和盘托出的当晚,我接到蛋糕店的电话,说一位陈先生给我订了生日蛋糕,让我抓紧时间过来取,我也没落泪,铁石心肠得有口难言。我说这蛋糕送你们了,就挂了电话,然后开始联系靠谱的艺考班。
生活仍在继续。
第二年过年前,我去北京参加校考,同行的同学把考试当成了旅游,说要去清华北大看看,我没去,心想又不是再也不来了。只是孤身行走在北京冬季淡灰色的街头时,冷不丁地就会在人潮中突兀地停住脚步,回望,再展望,一头是深渊,一头是远方。
我考上了很好的艺术院校,学影视导演。我感觉自己没什么天分,选电影只是因为活着太痛,电影可以再让我经历这种痛时,告诉我别怕,一切都是虚假的,安全的。结果我考上了,真不知道老师是如何在一堆黄钟里精准挑选出我这个瓦釜的。但好歹算是给了艺考班的老师一个交代,因为我只报了北京的学校,老师让我报个保底,我说没必要。
按部就班地,我沿着我弟规设好的路线,一步步完成着。
可是晦涩的感觉挥之不去——我是说,过得很晦涩——有一种滑腻腻的,抓肥皂的感觉——岁月淋湿了十九岁后的我,每一天。不得不承认,我弟真的会把弄人心。
现在的我是他希望的样子,心甘情愿,心无旁骛。四年后又考了本校的研,遇到冷杉、简樊,接到了徐历年的电话,去了愚公移山。
我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新的人,旧的人。我也爱上了一个人,和我弟的炽热截然相反,冷杉不会通过伤害他自己的方式去强求,却被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误认成冷漠。
六月,毕业季,学弟的毕业短片如期展映,发了通知,准备答谢宴。
简樊是绝对的主角,众星捧月。他招牌一样乖巧漂亮的大笑毫不吝啬地挥洒着,还挨个儿敬酒,唯独跳过了冷杉。
吃完饭,冷杉追着简樊去了,我独自回了家。第二天是他回日本的日子,一大早的飞机。我帮他把东西归拢了一遍,然后等着他。
晚上十点,他回来了,收拾好东西,我们一起去了他订好的机场附近的酒店。路上我问他怎么样,他说:“该说的我都说了。”
什么是该说的呢?
我看着他,他看着窗外出神,斑驳的路灯照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到了酒店已经将近十二点,我们毫无睡意。分别洗了澡,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趴在一张床上找电影看。找来找去没合适的。
我盯着屏幕上的片单,忽然心里有一头远古巨兽从深海中拔地而起似的,从喉咙拱出来,好像我知道这次他的离开,会旷日持久时过境迁,而我调节不舍的法门只有说:“冷杉,我们做吧。”
他扭头看向我,乌黑的瞳孔里满满当当映着温驯的我。那一刻我真的很想问一句“你爱不爱我”,但我还没得到他“欲”的首肯,不敢再进“情”的一步。
他说:“好啊。你要不要先吹干头发?”
我摇摇头,又问:“做的时候,我可以吻你吗?”
不必等答案,这句话说出口,心里就陡然一轻,已经扒光了衣服似的。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说:“你可以啊。”
我们接吻,我希望在这瞬间回到18岁,这样就是第一次感受到亲吻的战栗、青涩了,仿佛人生第一次吃甜。我们在《Mondo Bongo》轻柔性感的歌声中做/爱,他很温柔,冰化成水那样缠绵缱绻。我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煦暖阳光和明媚春日。事后的拥抱中我只想瞬间变老,就这样眨眼就是一辈子。
我也终于,敢去回想一点点我弟了。回想他的爱,回想我究竟爱不爱他。
我想了很久。
说爱太肤浅,我只是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