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6、第 55 章 ...
-
55.
这本该是个完美的计划,我要还给他们幸福美满的一家。
然而实施的这天晚上却横生枝节,本应完美落幕的篇章,又延续了很多年。
狗尾续貂。
打车到了棋山脚下,剩下的路徒步前行,我再次来到这个夜色中马达声鼎沸的世外桃源。山顶气温骤降,悬崖边呼呼的大风如同碰撞礁石的海浪向上翻涌,我爬山爬出的一身汗没多一会儿便彻底蒸发。此时已是深夜,数辆SUV停靠在狭长陡峭的山路两侧,开着雪亮的远光照射前路,前途依旧黑洞洞,不见尽头。摩托车的轰鸣此起彼伏,尖叫声欢呼声口哨声证明人们玩性正酣。
因为放下了一切,所以前所未有的轻松,不再在意他人的感觉让我找回了真正的自己,只管自己想要的,不必在乎因此带来的后果。我看到了上一次借给我和闭嘴胖子摩托的美女,我走过去,她倚着摩托,紧身皮衣下/身材婀娜,双臂环胸妩媚一笑,说:“这次一个人玩儿?”
“嗯。”
“那多没劲。”
我刚要说什么,就听到由远及近地一声“哥”,转头一看,我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汗水湿透了简单的白T恤,湿漉漉的黑发黏在脸侧,却并不狼狈,反而透着股凌乱的脆弱。
我弟一把扯过我,抹了把汗,明眸皓齿粉面桃腮,好看得惊心动魄。随着他的到来,好多道视线投向了他,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大概是习以为常。他的眼里只有我。
“哥,我就觉得你言听计从的,不对劲,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们回家!”
我瞥了眼他拽着我的手,沉默不语。
我最后的温柔,是不让他亲眼所见。
他却如此不识抬举。
我自嘲苦笑,低头拿出手机,翻找程祎的电话。我弟虽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没阻碍我打电话。只是他死死捏着我的手腕,我有些吃痛。
没几声程祎接了,我让他来棋山,把我弟弄回去。全程我都望着悬崖的方向,就在我说“你把陈天震带回去”的时候,我弟横空夺过我的手机,重重摔向身后的峭壁!
手机四分五裂,我怔了怔,怒不可遏地甩开他的手:“你干什么!”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
我俩就像狭路相逢,谁也不肯退让的野兽,睚眦欲裂,眼眶通红,我鼻子酸涩,怒火上头,攥紧了拳头,却怎么也挥不出去,呼吸都打着颤。
“你问我?”半晌,我克制住情绪,神态恢复平静,波澜不惊,用只是叙述的腔调,不带任何感情,如同挑破了一个巨大脓包,这些年的委屈无奈不公愤怒随着腐烂发臭的脓血一字一句地流淌出来:“陈天震我讨厌你,从你出生我就讨厌你。我讨厌夺走我的妈妈,讨厌你拥有完美的人生,我讨厌了你十六年,你让我怎么爱你?别开玩笑了——呜!”
话音未落,他把我按在山壁上,吻了上来,一气呵成,容不得我半点反抗。我不甘示弱,可没忘了这是大庭广众,即便更多的人被比赛吸引了注意力,我仍听到了依稀的口哨声。我弟有资本不管不顾,我不能纵着他胡闹!我狠狠一拳揍上去:“你他妈疯子!”
他被我打得踉跄后退了几步,我抬起手背死命擦嘴巴,恶狠狠地厌恶地瞪着他。
他惨然一笑,说:“从我想上你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疯了。”
我别过脸去,走过他身边,负气地,用肩膀狠狠撞开他。我分明心硬如铁,偏偏他的一字字地凿刻上去,子规啼血地染出色泽。到目前为止,我的心底还残留那份震颤,更因此,我舍不得用涂渠说的那个法子对付他。
我不想改变他。他一直那么好,所有的不好,都是因为我。
我不能成为他的累赘。
他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他不滚,我没办法去实施计划。我掏了掏口袋,没有烟了,抬眼正看见那个美女饶有兴致地抽烟看戏,我走过去跟她要了一根儿,说“看戏可不是免费的”,她大方地给我点上烟,撺掇说:“你家那个小帅哥要不要一起玩。”
“他不玩。”
“真无情。”她娇俏地撇嘴,“瞧你打他那一拳,真舍得下手。”
我不再理她,大脑放空,专心地吞云吐雾,等着程祎赶紧过来把我弟带走,别耽误我的计划。又是一声刺耳的刹车,紧接着欢呼声,又一组比试结束了,想到我要做的事,说不怕是不可能的,但只要扪心自问,活着有什么好处呢,又觉得浑身充满了勇气。
我怕的不是关于神秘死亡的未知,而是现世失去意识前令人生不如死的痛。但我不后悔,我已经考虑过够久了,足以称得上深思熟虑,甚至是处心积虑了。仔细想来,死亡是每个人必经的终点,他宽宏大量,任由我们嫌恶、畏惧、拖延,到最后还能不计前嫌,张开怀抱迎接我们。
我一边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一边拖时间,想着我活过的十九年,一步步走到今天这步田地,真是匪夷所思:口口声声关我屁事与你无关,实际上死皮赖脸为他人绸缪,一点都不像电影里描述的那般悲情英雄,归根究底,就是个傻/逼,天大的大傻/逼。
正出神,身侧倏然疾风掠过,一道残影跨骑一辆摩托飞将出去!不必一秒的分辨,那个背影就是我这辈子的孽债,化成灰我都认得他!我心脏停跳,甩掉烟头,扒开美女,捞过她倚着的摩托跨上去,油门踩到底,离弦的箭般窜出去,追那个该死的——
“陈天震!!!”
我撕心裂肺地喊他的名字,过往的风刀子似的割我的脸。我压低身体,速度加无可加,终于渐渐撵上了我弟!
此刻距离悬崖不过十米,我心惊肉跳,整个人几乎要炸开!不知道我弟究竟抽什么风,我又喊他,他猛地刹车,离悬崖不过几米的地方,终于戛然而止。
我也踩下刹车,之前油门到了底,于是仍滑行了一段,擦过我弟身边。我弟眼疾手快,帮我稳住了车把。我沉重地呼吸着,双膝发软,手直哆嗦,勉强下了车,扬手打他的一巴掌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道。
我弟轻而易举地抓住我打下来的手,顺势将我扯进怀里。他说哥,你看,你舍不得我。
我没有力气挣脱,私心也不想挣脱,我知道最好赶快走开,将这个背德的拥抱掩在不能见光的暗处。然而,我听着他亢奋的心跳,贪恋他吞吐的气息,他还活着——他还活着——我挪不动脚步。
有人在喝倒彩了,也有人在大喊“操,这俩同性恋”“滚开,别他妈占地儿”,在被驱赶之前,我弟把我拽到一边,我踉跄地跟着。我们进了峭壁边野蛮疯长的丛林,遮天蔽日的黑色树荫让我们终于抛开了人的伪装,忠于兽/性。他继续表白,莽撞耿直,他说他的心里脑子里都是我,春/梦是我,性幻想对象是我,第一次遗精也是因为我,他说我躺在他身边,他就止不住地心猿意马,他说他爱我。
他说:“哥,你抵触我吗,你根本没有。”
是没有。但我要怎么告诉他,一直笼罩在黑暗中的眼睛突然见了光,并不会觉得欣喜,只会觉得刺眼。
我推开他,挤出轻蔑的冷笑。我说陈天震,你自己倒行逆施,不要拖累我。我说陈天震,我对你深恶痛绝,不要把我的容忍理解成不舍。我说陈天震,不要逼我,否则对你我都没好处。
他的面部在一句句的恶言攻击下变得柔软,渐渐浮现出无奈。他苦笑一声,说:“哥,这些经不起推敲的借口,你能骗得过你自己吗?”
我捏紧了拳头,几乎要咬碎后槽牙。荒谬,真他妈荒谬,他惊世骇俗的所谓爱情,半推半就成为搭档的我却没有多少发言份额。我是真心实意想着人之将死其行也善的,作为最后的豁达,希望让他者回忆过往,联想到我时,不至于唾弃我的不堪。
更是对他最后的温柔。
他亲手掐熄的这点烛火,是我在他人记忆中最后的自救与重生。
而我在抚平他人生的褶皱,提供给他一个天才美少年应得的最正常的未来。
他不可以打开另一个生命选择。我不要他的选择是为了我,他积极向上的努力,不可以是更深的堕落。
这是人生逻辑的必然,其中出现的“另类、异常”症候,在今后一段时间的焦虑痛苦绝望茫然之后,终归释然。
可他咄咄逼人的敦促,显影出来的反倒是我对“正常人”这个流行文本的深刻解读。这就相当讽刺,张贴着“乖张叛逆”标签的我,怎么会知道正常的人生是什么样子?我清楚的,应该糟杂混乱的地下酒吧、怪诞离奇的摇滚乐、深夜街头高歌的酒鬼和路灯下水泡里迷幻的反光。
我弟看透了我,我越是凶恶狠戾,他才越敢步步紧逼。是啊,他是天才,拙劣的伪装怎能在他的火眼金睛下瞒天过海。可是到了这个地步,临门一脚,我只能维持他人对我遥远既往的定型化想象,保护尊严,在搁浅的船只里假装涛声依旧。
我必须亲手断送他的痴妄。
于是我回应他。我说:“陈天震,不如我们比个赛,你赢了,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
他深深地凝视着我,我也抬眼回望他。我以为我看到了他的眼底,因为他说:“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我们回到了起始点,一人挑了辆摩托。发令枪响后,我们同时冲了出去。烟尘飞扬,透出摩托的尾灯,像两道平行的流星。短短的几百米,我们并驾齐驱了好一阵子,猎风扑面,只能眯起眼睛,两旁SUV的车灯像一张张胶片一样光影交错。这场比试我赢定了,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念头,短短的赛道仿佛没有尽头,至少在最后,我要让陈天震仰视一次我的背影。
这样想着,速度已经最快,感觉身体轻盈,几乎要飞了起来。我想最大的遗憾,是掉落悬崖的过程里,不够哼完一首《Stairway To Heaven》。
近了——更近了——我已经清晰看到了尽头反光的护栏。我捏紧了车把,压低身体,改变风的阻力,让自己更快——
就在这时,右侧的我弟猝然朝左调转车把!我俩迎头相撞,一同改变了路线。我们倒在地上,然而摩托裹挟着我们的身体照惯性向崖边冲去!夹在地面和摩托之间的一半身体被摩擦到血肉模糊。我弟与我不遑多让,悬崖近在咫尺,我们就要一同掉下去——
我抬起完好的右腿,将□□的摩托狠踹了出去,妄图撞开我弟的滑冲方向,但我太想当然了,左侧身体钻心的疼,全身使不上劲儿,摩托倒是甩了出去,撞破了本就摇摇欲坠的护栏,悄无声息地坠落悬崖。
接下来就是我了。我闭上眼睛,都说死亡之前会看到人生的走马灯,可我却一片空白。竟找不到一处值得拿出回味的片段,这种失败更证明了我选择的正确。这样想着,我就要欣慰地笑出来了,然而肩膀忽然降临了巨大的阻力,我一惊,睁眼看去,我弟连踹带推的一下子,将我堪堪止在崖边。
而他就在我眼前滚落下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我不知道如何抓住他的手的,他像一颗成熟的果实,悬挂在我的手臂上,我的手心里全是汗和血,又湿又滑,即便是匍匐的姿态,仍无法完全抵消湿滑带来的不利,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寸寸向下滑,仿佛成熟后的坠落是他既定的宿命。
——我不承认!不可以!以死亡为赌注的报复,必须是我赢!!
我的左臂好像骨折了,每挪动一厘米都是钻心刺骨的痛,皮肉密匝匝布满了狰狞的伤口和血流。但我仍向我弟伸去,右手就要抓不住他了——
我叫他的名字——在心里咆哮,撕心裂肺地呼喊——巨大的恐慌让我根本说不出话来。时间静止了,每一秒就像一年那样长。但我已经听到有人赶过来了,只要我不撒手,我们就都会得救!
“陈天震……”
声音终于从牙缝中挤出来,却像荒原上微小的火苗,甫一出现立刻被风卷走。汗水顺着脸颊滴在血肉上,竟完全没觉得疼。
“哥。”
心像是被挨了一击重锤,我茫茫然又仓皇地抬眼,看向他。
——他平静得,好像此刻情形,早已彩排过千万遍。
“不……”我喃喃自语,猛地发现找回了声音,终于大吼出来,“陈天震!你敢!”
是了,感官归窍,来救援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了。
“哥。”
“你闭嘴!!是你输了!!是你输了!!”
我崩溃疯吼,其实根本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可直觉告诉我不能让他说出来,不能听到,否则——否则——
“哥,我猜对了,”他的声音在风中飘摇,若隐若现,字字扎心,“留住你的方法不是困住你,而是让你舍不得……”
他又往下滑了,我再度探身抓紧了他的手,目光死死地钉在他脸上。
“那就忘了我,哥哥。”
“生日快乐。”
这是他唯一一次挣脱了我的手。
从此以后,是我忘不掉他。
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