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8、第 57 章 ...
-
57.
一晌贪欢。
我以为,有仅有的这点温存在手,就能从容地与冷杉告别。
当你学会与他人告别,就是他人告别你的时候。
我们并肩躺着,喘匀了气息后,我想起之前简樊跟我抱怨冷杉体温偏低,于是鬼使神差地伸手抱了抱冷杉,并不低,很温暖。他的眼睛清清亮亮的,抹开我黏在脸颊上的湿发。
我直白地说:“真舍不得你。”
“你可以来。”
我玩着他的手指,垂着眼睛没敢看他,说:“我也去日本定居好不好,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
“好。”
他说好。
我猛地抬头,他很认真的样子。我感到心里有一颗鼓胀的肥皂泡,啪地破了,变出了一整个春天,阳光洒满我一直在走的长长的暗路,它长到没有尽头,而此刻洒满阳光。
温暖,明亮。
十九岁之后,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感觉终于降临。
“那你等我。”
“嗯,我在日本等你。”
我躺平身体,把小臂搭在眼睛上,嗤嗤地笑了。他问我笑什么。
我说:“这样好像也不错。”
“什么?”
“如果是为了遇见你,那么过去那些年糟糕就糟糕吧,我不想改变任何一点。”
“……”
“因此错过你的话,可不值得。”
我虔诚地吻了他的手。
离去机场还有点时间。他去冲凉,我订了两份早餐。
没一会儿就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外卖,套上裤子去开门。
——真希望我没有开这个门。虽然开不开,结果都一样。
我开了门,不是外卖,是简樊,手里还拽着个行李箱,整个人忐忑而雀跃。猝不及防的照面,我们都愕然。他愣过之后,眼神变得难以置信。没等我反应,他已经撒开箱子,扒开我闯进了房间。我阻拦不及,凌乱的床铺、散落的衣衫、淫靡的气味,还有我身上舍不得洗去的暧昧痕迹……一切不言自明。
冷杉听到动静,腰间围上浴巾推门出来。简樊看向他,汹涌的愤怒和委屈海啸一般席卷而来,我几乎喘不上气。冷杉的嘴唇抿得死死的,简樊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哭得人心疼。
我看到冷杉的手指向前动了动。
冷杉说过,简樊是最重要的。
我捡起椅子上的上衣,说你们聊,然后出了房间,关好了门。
站在走廊上,我无处可去,两手空空,手机都没拿出来,想抽烟,也没有,就这样呆呆地站着,两眼放空。可是酒店的隔音太差了,简樊又是气急,喊出的话音一清二楚。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起来。
我听到简樊说,冷杉只说了他去日本,不会再回来,还说以后不在他身边,让他照顾好自己。
当时我有多嫉妒呢,只比嫉妒我弟少一点点。我安慰自己说以后冷杉会在我身边,他和简樊青梅竹马非比寻常,这些告别词无伤大雅。
可是冷杉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走,这让简樊怎么放手。
其实我知道,冷杉不是对简樊没有感情,虽然他不在意感情。他逃离的是他的生活——被规定好的、既定的生活——不是逃离简樊这个人。如果简樊不是既定的一部分,冷杉一定会选择他。
任何人都会选择他,而不是我。就连我也是。
冷杉离开他的主因是逃离,而不是我,这让我怎能不嫉妒。
“该说的都说了。”
的确说了该说的,却不忍说最该说的原因。
我承认我惶惶,自惭形秽。
不过没关系。只要我在他身边就好。只要他在我身边就好。只要他和我在一起就好。
里面似乎摔了什么东西,声响惊天动地。我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或者直接闯进去——可我连房卡都没拿——踟躇的功夫,门从里面被人拉开,我赶忙闪到一边,简樊冲出来,路过我时愤恨地瞪了我一眼,然后跑了出去,留下被遗忘的行李箱。
我左右为难,先进去看了眼冷杉,他捂着额头,脚边是碎掉的杯子,显然被砸得不轻。我问他怎么样,他摆摆手,说:“你去看看他,他这样子出去不行。”
我说好。
我追了出去,没理睬那个行李箱。简樊已经搭乘电梯下去了,干等也不是办法,于是跑去了楼梯间。三步并两步追得头晕眼花,堪堪在停车场抓住了他。
他看了看我抓住他胳膊的手,又看向我,目光如同两条搅紧的鞭子,不留情面地抽打在我身上。我被烫到了似的,一下子甩开他,后知后觉我和他无言以对。
简樊冷笑着先开了口,他说:“师哥,你真厉害。”
我无话可说。
他居高临下的轻蔑比鞭子还折磨,他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找到自己的车,按下开锁键。
我跟了上去,低着头缓声说:“你现在心里很乱,先别开车……”
“你够了吧,这个时候你还假惺惺做给谁看!”他终于撑不住,漂亮的桃花似的眼睛又红了,“是我哪里做错了吗?还是——还是那件事对不对,我已经道歉了呀!我知道错了!我那么喜欢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师哥?”
他哭得那样可怜,那样令人心疼,即便被伤害透顶,依然想的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多善良啊。我与他,背道而驰的卑劣。
我告诉他那件事已经翻篇了,和那件事无关。
“那是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他愣了愣,目光逐渐变得空洞,痴痴地迷惘。
“他说他喜欢你?”
他没说过。
天渐渐亮了,夏天亮得早,一抹苍茫的蓝要推开乌云跳出来。不眠的长夜终于要过了,我的患得患失却沉沉的,醒不过来。
我昧心地说:“是。”
做别人故事中令人生厌的反派,已非一朝一夕,故而手到擒来。
我不想再孤独地走在茫茫暗路中,举目四望,黑暗如绝望般无边无际。我奢望阳光、渴求彼岸,我看到了,并终将抵达。
为此我不惜卑劣到底。
反正、反正——我为自己开脱——冷杉要逃离他,而不是逃离我。
简樊抬起头,越过我的肩膀。我顺势回望,冷杉也追了过来,衣服皱巴巴的,头发乱蓬蓬的,狼狈得像水坑里的叶子。
简樊木然地望着。他这样的天之骄子,从未做过他人的注脚。我目光游离,看向地面。
我撒了一个自私的谎,怕简樊和冷杉对质然后拆穿我,也怕冷杉左右为难,更怕……
我不想做被抛下的那个。
万幸——我竟庆幸,简樊拉开了车门。不论他是妥协还是逃避,我真的松了口气。但我没忘使命,我得拦住他,电光火石之间,手随心转,慢了一拍。
简樊发动车子,车子摇摇晃晃地冲了出去。这时冷杉才气喘吁吁地跑到我身边。我说对不起,我没拦住他。
冷杉掏出手机开始叫车。
这里是机场附近的酒店停车场,专车来得很快,可是简樊已经消失无踪了。我问冷杉定的终点是哪里,他摇摇头,说定了简樊在顺义的家。
然后他跟我说:“你回去吧。”
我有瞬间的心凉,又立刻陷入自嘲中。理智与情感颉颃,既担心他得知我对简樊用了偏门路数,又自知这是他二人的事,无人能涉足。也许我现在最该做的是把简樊的行李箱保管好。
在今天之前,我一定会这样做。
但是就在刚刚,他说了他会等我。他等的是我。
那么,我适当地得寸进尺,也并无不可。
我说:“我跟你一起去。”
他皱起眉,很为难的样子:“你去只会更麻烦。”
我说:“就这一次。”
“小野,我——”
“我知道你能处理好,我相信你的能力,”我不合时宜咧开嘴笑了笑,很难看,接着劝他各退一步,“这样,我跟你到顺义,然后我就走,好不好?”
他无奈地闭了闭眼睛。我就知道他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只是那天,我们没能到顺义。
冷杉告诉我,简樊很早就拿了驾照,但他没怎么开过车。
他是真的没怎么开过车。
那么漂亮鲜活的一个人,小神仙似的,被人从撞到桥墩子撞变形的车里拖出来,躺在肮脏的水泥地上,身上脸上糊满血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
脑子里“咚”的一声,像警钟,我心骤停。
我仿佛看到了我弟。
接着就是,按部就班,走程序似的。我有经验了。
只不过这次我多了一个关注,我怕冷杉不时的颤抖会让他忘记呼吸,我关注他是否在呼吸。
冷杉错过了当日的航班。
在家属的悲戚嚎啕中,我多想握一握他的手。至少,解放他被自己抠破的掌心。
当晚我们在一起的,我带他回到了原来的酒店,续了一天,让他缓神休息。简家搭理不上我们。
简樊的行李还在屋里。
冷杉哑巴似的,没发出任何动静,就连哭都是无声无息。
我在想他是不是感到后悔,后悔孤注一掷地、任性地,想要逃离既定的生活。
我想告诉他,这个想法没有错;我想告诉他,简樊为了和他远走高飞而跟家里闹翻,也不是他的错。
是谁的错呢?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为这场事故负责,那么这个人应该是谁呢?
是我。
撒下弥天大谎,放上最后一根稻草的人是我。
我敢承认,但我不敢跟冷杉说,我不想他恨我。
然而,比起恨我,我更不想他自责。
他睡着了,睫毛湿漉漉的。
我出门,轻手轻脚地,去超市买了烟,站在垃圾桶边无止境地抽。一包烟抽完了,晨光微熹。
让我以为昨天的那一切,是一场梦。
回到房间,冷杉和他的行李不见了。我慌得六神无主,给他打电话。所幸他接了,我问他在哪儿。他说已经改签了最近的航班,已经过安检了。
我扶着床沿,慢慢地坐在床上,抚过他躺过的褶皱,还残留余温。
房间还是那么大,可这一刻,太空了。
我闭上眼睛,呼出很长的气息。然后我说,这件事不是他的错。我平缓又坦荡地讲述我撒的谎,将良心磨到头破血流的事情,讲述清楚不过三言两语。
过了很久很久。
手机里传来低低的声音。
“你不该这样的。”
......
我挂断了电话,颓然瘫坐。
这一刻我已越过苍老,直抵腐朽。
我还有很多话想说,我想问他还会不会等我。
没必要问了。
我不想再孤独地走在茫茫暗路中,举目四望,黑暗如绝望般无边无际。我奢望阳光、渴求彼岸,我以为我看到了,并终将抵达。
那彼岸是海市蜃楼,是镜花水月,在给我希望之后,它消失了。
地狱烈火不分昼夜地炙烤煎熬。我真的承受不了,实在坚强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