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长歌可当哭（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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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眼都是回忆，满耳都是嘈杂的人声。
那个在日光下分花拂柳而来的清静男子，曾站在紫宸宫里，摇扇浅笑着与谢黎谈笑，曾牵着她的手在及笄礼上为她挽发，曾抱住她的肩膀呢喃着“宁儿”，曾在大殿上叱责她说“身为郁家子孙，焉能以一身而侍二主？”
然而所有的所有，记得最深刻的，始终是刚才的振袖抚琴的身姿。
骄傲且决绝。
昔日风华姿容清绝无双的少年，如今只能化为不甘的血水，洒落街头。
额头抵着苏湛的后背，死死抱住面前唯一依靠的少女最终还是忍住了所有的哭喊，把眼眶里的泪水逼回了心里，只是心里如同有一柄利剑一般，跃跃欲动而又鲜血淋漓。
比当初沉沦在血池里还要痛苦，比蹒跚在泥地里更加不堪。
站得这样近的她，却连亲手捧回兄长尸骨都不能，甚至，多看一眼都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与悲绝。
宁岚。
合眸低头的少年单手掩住容上的黯然失色，青白的手指攥着，手心已经能触摸到剑柄，然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拔剑，甚至连剑鞘都未离。
重华的死，是澹台净的选择与牺牲。
只是也许宁岚还无法明白，当生死成为了一种利益或条件的时候，有些人必然要离开，有些人必须要活着，又有一些人，只能不择手段地在夹缝里生存。
郁重华是第一种人，重光明白，重华自己也明白。
慢慢抓紧那双冰凉而纤细的手，他忽然害怕，倘使有一日，宁岚知道了重光刻意的袖手旁观，那会是一种怎样的伤害？
已经再没有力气站在他身后的少女几乎将整个人贴在了他的后背，眼泪染湿了衣衫，凉凉的，却又那样的温热，带着生的痕迹。
苏湛霍然转身，抓住宁岚的手腕，将她带进怀里，低道：“走吧。”即使是他，声音里也带了微不可闻的颤抖。
摇着头的少女哭得满脸的妆都花了，发丝黏在容上，狼狈而惨淡。
不想离开却又没有勇气留下的她，足下也分明一步步随着苏湛往外走着，被人潮挤得头昏眼花。
宁岚不断地回头，泪眼模糊，竟只能看到一片血红，映衬了她记忆里铺天盖地的鲜红，一瞬变得如此刺眼和惨烈。
到最后，什么都望不见了，被苏湛拉进巷子里的少女终于停住脚步，不再往前。
清清冷冷的巷子里，除了偶尔的几扇大门，不见外人。
回转过身的少年，忽然向着她微微笑了，那眉眼里的悲怆和冷峻却也越发地清晰，伸手给她，轻道：“若是难过，还是哭出来的好。”
宁岚怔住，目光落在他伸出的手上，手心里细密的伤口血流不止，显是指甲掐出的痕迹。
那血开始顺着手指开始往下流，一滴，两滴……
眼眶通红的少女蓦然捂住嘴唇，崩溃一样地开始哭泣。双肩抖动着，慢慢地蹲下抱住膝盖，埋首在双膝之间，放声大哭。
苏湛一手按在她肩上，一手垂下，血珠一溜儿落下，渗进土里，白色的袖管微微被风撩着，偶尔沾上血丝，也不过是淡如粉色的清浅。
一只手握上他腰间的剑，宁岚哑着声音抬首看他，脸颊上尚带着泪痕，口中却含混不清地说着：“我想杀了他。”
我想杀死他。
这个愿望从未有过的强烈，强烈到了几乎要冲破她内心的栅栏，奔腾而出，强烈到了她想要用手里的刀剑，去偿还每一滴血与泪。
甚至强烈到了，她睁开的眼眸里，第一次有了冷酷而嗜血的颜色。那是苏湛所不熟悉的甚至从未见过的清冷光芒，那是他幼年时曾在郁持盈眼里看到的东西。
那些残忍、血腥、杀戮，终于一点一滴地渗进了郁宁岚的生命中，如破茧一般从缝隙里蔓延而出。
“我们回去。”宁岚的手依旧握在剑上，却被苏湛按住，她慢慢抬起头，道，“我们回刑场。”
苏湛把她的手从剑柄上拉下，紧紧握在手里，顺着她的话，应道：“好，我们回去。”
走回刑场的路上，宁岚始终抿着唇，不发一言，向来少言的苏湛也并未多扰她，只留她自己平静下心情。
四周的人群已经散去，地上也只留有鲜血，连尸身都不知去了哪里。
宁岚放开苏湛的手，一人踏上高台，俯视着一地的血迹，手上虽然仍在颤抖，眼神却已开始渐渐冷却下来，犹如刀锋一样厉色在她眼里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是比她自己经受折磨更加痛苦的事，如果说当年目睹楚岚的死，给她带来的是震撼和伤痛，那么重华的死，对她来说，那是几近毁灭的打击。
郁重华。从小到大，在郁宁岚将近二十年的生命里，给予她人生里最温暖而美好记忆的男子。
那是连苏湛都不可取代的地位。
仰望和恋慕的那一个人，庇佑和照顾的那一个人，乍然之间，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中。
宁岚弯下腰，用手去触摸遗留下的鲜血，冰凉而湿腻。
眼泪顺着眉睫落在血里，一转眼就溶了进去。
“宁岚。”苏湛立在她身侧，眉目锋冷，渐道，“不要让重华的血白流。”白袍扬起的衣角翩飞，他的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那是重华曾经望着的地方，那也是郁家重兴的唯一希望。
抽剑，回鞘。
苏湛垂下手，手上划开的口子开始落血，亦溶进了重华的血液之中。
手慢慢收紧，他一字一字地重复出重华留下的最后那句话：“然重诺，君须记。”
我会记得你说的每一句，以及我们之间所有的承诺。
你的妹妹，你的家国天下……一切的一切，我终究会归还到郁家。
宁岚霍然站起，返身向下旋步而去。
苏湛拂袖起身，连声道：“宁岚，你去做什么？”
宁岚回身牵住他的手，低声道：“跟我过去。”
苏湛抬首，目光微一扫，随即一紧眉。前面走得摇摇晃晃的，正是方才行刑的那个刽子手，手上提留着一个锦袋，神色略有些慌乱。
白衣一晃，苏湛走到宁岚身前，淡道：“小心。”
“我知道。”宁岚微一颔首，眼神越发得凛冽，手指不自觉的一紧。
两人随那刽子手进了一户农家，苏湛携了宁岚翻身上屋顶，伏在瓦片上，注视着院落。
屋内出来了一个颤颤巍巍的老者，上了年纪，见那刽子手，忙不住的哈腰，哆嗦着递上一个钱袋。
刽子手不耐地接过，解开手中原本的锦袋。
在锦袋打开的瞬间，宁岚的目光乍然冷凝下去，未及苏湛反映，已是一道白光飞扬而出。
她拔了苏湛腰间的丰城剑，踏风落地，也不管招式如何，径直往那刽子手额顶斩了下去。
苏湛飞身而下，一手挡在剑尖，一手抓住她手腕，道：“冷静些。”
“阿倦，你也看到了那是什么，你叫我如何冷静？”眼里的愤怒如潮水一样涌出，原本静默哀伤的女子一瞬犹如怒江之水，“郁家的血，不是用来侮辱的！”
那是什么？
呵，所谓的人血馒头，所谓的包治百病的灵药。
可悲她还在为兄长的离开而悲恸的时候，他们为之牺牲的郁家臣民却把那当作了什么？
嘴上说着复国，可是喝的，却是他们的太子的鲜血！
这是一种怎样的耻辱和悲痛，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法分辨出自己的情绪，愤怒抑或是绝望，感伤抑或是无力。
到头来，所谓的复国，也比不上自己的生死。
“逆贼，你们要做什么？”劫后余生的刽子手不断后退，一手指着宁岚，惊怒地叫了起来。
扫他一眼，苏湛回手拿下宁岚手里的剑，亦不抬一眼，便是横掠而过。
颈间的血痕慢慢渗了出来，老者惊叫出声，抖着手无以成言。
苏湛只丢过一个钱袋，一指点上他的睡穴，才松了口气，揽住情绪明显已经失控的宁岚。
那还是一个孩子，即使她成长的速度有多么让人咋舌，那也还是一个孩子。
作为一个普通人，没有人在乎那是谁的天下，只要他们自己过得好。
如若不是谢琛大肆屠杀儒子，也不会有这样多的人支持复兴郁家。
对百姓来说，不过换了一个主子，而对宁岚这样的郁家人来说，却是换了天地。
曾经的高高在上、曾经的锦衣玉食，曾经的欢乐美好，全部一去不还，最终成了血雨腥风。
这是一个失败的皇族需要承受的痛苦，也是他们重新站起来的动力。
不甘、愤恨以及耻辱。
澹台净曾说，顺着自己的心意走，就好。
所以这一次，他站在了郁家这一边。
然而目睹过一切的他，依旧不能释怀这样的血腥与仇恨。
童年挚友惨死或离去，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倦，还有心理上承受的压力和折磨。
宁岚可以哭着喊着叫出声来，可以指责任何一个人，可以不经考虑地发泄自己的情感，而他不行，冷静如斯，是疼也是痛。
“我不甘心哪。”回身面对他的少女苍白地笑着，“阿倦，我真的不甘心啊……”
仿佛所有的努力都化做了一场空谈，仿佛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白费。
变了天下又如何？除了他们自己，谁会在乎？
“没有关系。”那个少年如是回答，白袖一振，清净而柔软的声音这样说着，“我一直都在这里。”
失去了家国，失去了亲人。
可是，他还在这里。
铁与血的背后，他心里最温暖的一个角落，一直住着一个女孩儿，那个会牵着他的衣角微笑的女孩儿，那个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挣扎着站起来的女孩儿，那个他唯一守候爱护至此的女孩儿。
哽咽着的少女垂下眼帘，轻道：“幸何如哉。”淡淡的声音，如同风一样飘忽，发丝微微扬着，容色上的疲惫和苍白尚在，泪水未干，手指缓缓张开，遮在眼前。
“我想见八哥。”
模糊的声音，夹杂了隐约的坚持。
重复了一次，她道：“我想见八哥。”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长歌可当哭（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