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长歌可当哭（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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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宁岚与苏湛在连昌城中沉浮之际，江都的气氛也在一片剑拔弩张之中。
郁重光的婚典在三日前方举行，然而二十一岁的年轻王爷在新婚第二日就再度投入政事，一连几日都不曾踏入过卧房。
养尊处优的少女如严薏，自然是按捺不下这口气，归宁之时亦微带怨言若有若无地向着父亲说了几次，然她也不是小气量的女子，只略略几句就埋汰父亲不肯缴纳足够的军备需用让一向疼爱长女的严翁终于为郁重光筹备军饷大开方便之门。
澹台净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个女子想要与她一争高低的心思，也不点破，只是在严薏将军饷报表递给郁重光之时，淡淡一笑，转身扣上茶杯拂袖出门。
她可以因为自己的私心甘愿留在郁重光手下，却不愿也不能接受这样一个女子的排挤和鄙夷。昀城城主有着天生的骄傲，不屈居人下，也从不屑看他人脸色。
江都的形势相较连昌，虽无那般严峻，却也错综复杂。
而最令郁重光头疼的不外乎两个问题，一是百姓的粮食紧缺，二是富商们的内斗。
百姓们的储粮已经殆尽，如今只有王府、县衙以及各大米商家中尚有存粮；与此同时，城内富商分为两派，一派主和，早已暗自思量着按兵不动，坐吃山空，好死不如赖活；而另一派则主战，认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即使是死，也痛快淋漓。
王府是最先开放粮仓的，当郁重光在内庭看着数以千计的饥民蜂拥而来的时候，容色异常凝重，严薏立在他身侧，静静看着，不发一言。
而不多时，已能看到澹台净流岚色的衣袖在屋顶上摇曳飞扬，长发挽在一侧，松松落落地垂在左肩上，微白的手指正捻着什么。
远远地，又搬来几袋粮食，眨眼之间就被一抢而空。
“澹台姑娘。”严薏清脆的声音去唤她，“为何不出手相助？”严薏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灵动而光泽，注视着澹台净的时候，那里面的潋滟光芒清澈而明净，恰如年少的宁岚。
然而剑眉星目的女子甫一开口，便将重光的目光引了过去。
藏青色卷袖衣衫的男子只微微态手，那生得与重华极为相似的眉目已略带了几分冷清。
“阿薏。”他的眼神落在屋顶衣袂翩飞的少女身上，“谨慎言辞。”
严薏抿了唇，明眸一转，只道：“臣妾受教了。”
那是一个从小被锦衣玉食保卫着的精致娃娃，英气有余，处世之道尚缺。在澹台净开始接手昀城城主之位、领导十二衣之时，严薏也不过只是草原上纵马飞奔的肆意少女，与其说她如宁岚一样天真，却不若说她更似年轻时的谢黎。心高气傲，却收敛得痕迹毕露。
澹台净流岚色的袖管微撩，渐渐收回远处的视线，年轻的昀城城主慢慢笑了，长袖一动，稳稳立在两人面前。裙摆上尚且带着清晨的朝露，手指上捻着的纸片转瞬如纸蝶一样飞散开去。
她浅笑：“在下以为，还担不起王妃这‘姑娘’二字。”眸色清冷，如流水凛冽，“还请王妃明明白白地称在下一声澹台城主罢。”
郁重光眼神一静，袖下之手微收。
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澹台净眉目之间的清高和骄傲。也许因为身份，她要尊严薏一声王妃，她偶尔也要放低了态度来说话，然而那种云淡风轻的笑意，郁重光却再熟悉不过。
澹台净真正掩藏在心底里的念想，不过是，严薏，已经不够格成为她的对手了。
“城主？”严薏的眼眸睁得极大，英姿勃发的容上有了些许雀跃的红润之色。
“是。”态度依旧谦和的少女一挽衣袖，如往常一般立在重光身后，微微一笑道，“多出的粮食皆由昀城所出，王妃还有别的异议么？”
面容沉静，却没有了面对苏湛时的温婉与亲近，原本该站在风云之巅的昀城城主只是立在那个清冷的男子身后，浅浅笑着，如同浮华过后的安宁一般，带着些许的倦怠。
严薏忽然感觉有一种莫名的惊惧和不安流窜过全身，如同在澹台净的身上看到了未来的颠沛流离。
“八殿下。”澹台净上前一步，淡淡道，“我想与殿下相谈城中之事。”不经意间见到严薏愕然的神色，才又补了一句，“宁公子亦在书房候着。”
微低首的少女言语轻柔，语风一如既往地稳而淡，在郁重光的轻应声里，转身而去。
前后并行的两人沉默着，在良久的寂静之后，郁重光才定住脚步问她道：“昀城……”
“我自有分寸。”澹台净答，微微笑着，“八殿下且不需管这些。”
这是她第一次坦坦荡荡地将昀城城主的身份示于人前，也是她第一次将昀城带入战乱之中。然而昀城成规第二条，昀城之人不得参与皇朝政事，清清楚楚地记录在第一页。
郁重光永远不会知道，面前这个平静如水的少女，在一手握着城规的刹那做出了怎样的抉择，甚至也没有人知道，这个抉择改变了澹台净乃至整个昀城的命运。
正如她当初没有犹豫地对苏湛说出“那就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那样的话语一样，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袖下的手腕上，长长的红色伤疤蜿蜒，仿佛还残留有当初的痛楚，隐约刺痛着，然而不会流露出任何软弱的她，也只是面对着郁重光从容而笑。
即使是郁重光，她也不会允许自己对他绽露出所有。
“也罢。”他凝思片刻，偏首问她，“城内军饷之事，你觉税券可行否？”
那是宁舜曾提出的方案，发行税券，用几张薄纸富商的钱财在手，同时开放县衙的粮仓。
“既然做得富豪，必不会愚昧至此。”澹台净笑，“宁公子也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那些人，哪里是肯乖乖上当的人？”手指一拨，眼里星星点点的光彩，“八殿下若是有心，不妨改它一改，或许可行。“
郁重光颔首，亦慢慢露出一丝笑：“如尔所言。”
那女子低首一笑，打开书房之门，轻道：“殿下请入内。”待得重光进去之后，才伸手合门，靠着窗沿微微怔忡。
昀城之人不得参与皇朝政事。
虽然向苏湛允诺过绝不把自己牵扯进去，然而她自己又清楚地明白曾经从心底里违反却没有付诸行动的规则又哪里止这一条。
事已至此，不得不行。
宁岚与苏湛已收拾了行装，随时准备往江都而去。
苏九词曾笑倚着门问宁岚，怎么忽然就想要去江都。
曾经立誓要在连昌立足的少女，只是抬头望着始终笑颜如玉的女子，浅浅笑道：“不想留在这里，所以还是想去江都。”
作为名伶庆澜的那段人生里，人生百味，一一尝遍，而她自己，却发现，还有更多的东西她未曾学会，比如战术，比如政治。
这些她曾经百般逃避、从不接触的东西，以一种更为强硬的方式进入到她的生命里。
走出皇宫的那一刻，郁重华死去的那一瞬，作为妹妹的郁宁岚依旧接受着兄长的庇佑，她想要学会独立学会坚强，学会负担起作为一个公主的责任。
当姚岚甘愿留在宫中只为送她和承璟出去，当楚岚早已挫骨扬灰芳魂入土，当年幼的承璟才刚刚能够用温软地声音去唤她一声“姑姑”的时候，总是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涌上心头。
仿佛是一转眼，昔日天真烂漫的奏箫少女，已然沧桑过尽，蹒跚行走在乱世之间。
宁岚顿了手，转首看向苏九词，道：“九词姐姐不与我们一同回江都么？”
苏九词反是笑道：“得过一阵时日了。”有些意味深长地望向窗外，“我却是希望再见到你时，你我身份都已不同。”
“呐？”宁岚有些莫名，却见她也只靠着窗沿微微笑着，水红的袖管轻轻晃着，如新春盛开的桃花，光鲜秀美，苏九词的侧脸同苏湛很是相似，映着光影斑驳之余，却多了苏湛所没有的淡淡柔光
十二衣的玉指环，一只在苏湛手上，一只在宁岚手上。然而还不够，苏湛已经得到了十二衣的认可，甘心屈居臣下，而宁岚，对她们来说，更多的是陌生与质疑。
夜衣，便是当年死在宫中的止柔。笑衣则是扎根在连昌城内的苏九词。
连笑衣都尚未认可的兰亭公主，要如过去的澹台净那般领导十二衣，还有很长的道路要跋涉。
苏湛轻扣了门入内，见此景况，略向苏九词一颔首，道：“小净有信，你去瞧瞧罢。”
苏九词敛了水袖，慢慢踱了出去。
苏湛走到宁岚身侧，见她顿手，细看来，才觉那是他的一池波琴，保存完好，在她的手指之间，依旧像当初一样美好。
“琴，真的不带走么？”宁岚抬首问他，神情间略有些不舍。
“恩，不带走了。”苏湛伸手替她将布盖在了琴上，淡道，“只要有那一管玉箫也就够了，琴没了，还会再有。”
停了一瞬，又接着道：“谢绎也不是不识乐器之人，他自晓得该怎么做。”
宁岚略略有些黯然，只低垂着头，慢慢松开了抱着琴的手。
“宁岚。”苏湛开口唤她，待她回首之后，便伸手将她颊侧的发顺到耳后，轻道，“有个人想见见你。”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长歌可当哭（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