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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长歌可当哭(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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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首郁重华的旨意在第四日就传遍了连昌,宁岚是时正在院子里吊嗓,唱到一半的戏本在假山石上哗啦啦地翻着,风声过耳之余,只觉阳光满院,却遍地生寒,手抖得无法自制。
披着戏衣、素颜而歌的女子直直冲进苏湛房内,面对窗前握着那一纸文书的身影,一时怔住无言。
窗开着,风显得极大,阴冷干燥地从外吹进来,拂动着苏湛身前白色略旧的衣襟,带有某种森冷而寂寞的气息,充盈了一室。
慢慢抬首,宁岚终是向着那背影低低地道:“阿倦早就知道了是么?太子哥哥的事。”
“即使知道,也无法改变结局。”回首看着她的少年,清冷而寂静,眸光微凉,白袖轻轻动着,手上捻着文书,“重华他,是自己选择了这样的道路。”
从宁岚重新出现在东宫的那一刻起,郁重华就已经站在了这个位置。
他或者宁岚,在那样的情况下,只能活下来一个。
从小就保护着幼妹的郁重华,再一次用他最后的力量,将宁岚推出了死亡的阴影,然而作为太子的他,最终走上了刑台。
慢慢合上眼眸的女子,眼角渗出了泪水,从脸颊上滑落,彩色的戏衣衬出那容颜,惨淡而黯然。
然而指甲深深印进掌心的同时,脑海里却一直浮现着谢绎当年曾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这就是败者。
因为失败过,所以必须接受这样的结局。生存或者死亡,都由别人来主宰自己的命运。
只是当初又何曾想到,郁家会付出这样惨烈的代价。
国破家亡。
寥寥四字,何足道尽这些年来的悲恸和绝望?
苏湛伸手去拥抱住面前无声流泪的少女,一如当年在芸池边所做的那样,轻轻地只说那么一句:“宁岚,一定要记得。”
记得你的兄长为郁家做出的牺牲,就像记得当初在谢家手里受到的那些屈辱与痛苦。
只有更加深刻地记住,才不枉费那些人的付出。
手指一寸寸的紧着,垂首低声哭泣的白衣少女咬紧了牙关,慢慢道:“那么,明日,请陪我去罢。”
抓着苏湛衣襟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然而她终究不再是过去那个只会低声哀哭的小公主,国破家亡的痛苦一次次磨洗着她的内心,虽然每一次,都像刀锋磨过一样疼痛,可那些留下的伤疤,最终会成为她成长道路上最惨烈的力量。
其实在大殿上做出那个选择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这样的结局。
跪地叩首的那一刻,她会清楚地说着:宁岚叩别太子殿下。
那早已不是兄妹之间相互爱护的时刻,而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的时候。
舍弃心里所有的不舍和哀痛,互不相救。这是她与重华之间无声的约定。
那个男子曾经那样骄傲地训斥她:你要永远记得,郁家从没有向人下跪求饶的子孙。
然而血缘和亲情带来的痛苦每一次都会让她不可抑制地泪流满面,无关坚强,无关成长,只是那些最真挚的感情,最终不会随着那个少女的成熟而变化。
苏湛握住她的手,漆黑的眼睛一垂,缓缓地道:“好。”
曾经陪伴那个少女,度过最天真无邪岁月的少年,用无言的支持,成全她的成长。
翌日。
乔装改扮的两人,混杂了人声鼎沸的人群,挤在刑台的附近。人潮涌动之余,除了悲愤,抱着麻木心态的人却是更多。
宁岚只披了一件灰衣的外衫,略瘦的身形在人群里显得渺小而轻忽。苏湛一早就替她将刘海梳在了耳侧和额前,只要一低头,就能掩盖住原本的容颜。
一手牵着宁岚,一手握着袖管里的长剑,他时刻都在提防着四周的表现。
一直低着头的少女,在一夜的沉默之后,也最终维持了皇族的骄傲和从容,死死咬紧牙关的同时,亦必须在所有人的面前不动声色。
被四周的人潮推挤着往前走,蓦然之间就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直到站在刑台下往上望,空旷而冰冷的地面,铡刀台摆在正中央,空得让人心里发疼,像是什么纠在脑海里,挣脱不去。
想要哭却哭不出来,只是睁大眼眸望着、望着。
也许,在某一个瞬间,她在那里见到的,并不是记忆里的那个人。
那样祈祷着,期盼着,也最终绝望着。
当郁重华一身宽袍走上刑台的时候,苏湛敏锐地感觉到了手心里另一只手的颤栗,倏然握紧之后,却只剩下茫然和空洞。
拨开前方挡住的人,他一步走到了她的面前,遮挡住少女原本就有些模糊的视线。
宁岚微微侧身,从他的身边,慢慢地观望。
刑台之上的那个人,是她的兄长。
雪青的长袍,精细地绣了落梅的袖管,峨冠博带,清静如许。眼睛上蒙着黑布,手指收在袖里,淡定地一步步走着。
坐定之后,袖挽起,修长而干净的手指张开,如同宁岚幼年所熟悉的那般,微微笑着说那一声:“拿琴来。”
侍卫递上的,是重华从小就惯用的琴,宁岚早已见了千次百次,甚至那里面也留下过她的指印。
眼上的黑布未除,唇畔笑意不减,雪青色衣衫的男子伸指一抚,慢慢调校起弦音。
“琴弦若是长久不用,需得调校后才可。”记忆里温润静好的少年握着小小女娃的手,浅浅微笑地说着,眉梢眼角还带着青涩,手上却已轻柔地抱着粉雕玉啄的妹妹,温柔地教导着琴瑟。
那一低头、一微笑的温柔,如同春雪一样干净和美好。
昔日惯折新梅踏雪而来的翩翩贵公子,已是生死台上的阶下囚。
当年被他抱在怀里的年幼女孩,却已站在了台下,看似咫尺,却仿佛隔得格外遥远。
“太……”生生压下唇齿里逸出的词语,宁岚抓着苏湛衣角的手越发地紧,侧颊倚靠在他的背后,只露出一双眼,望着刑台。
或嘈杂或静默的人们,或紧张或麻木地看着。
我不哭。她如是对自己说。
站在这样的位置,不仅仅是太子重华的妹妹,而是兰亭公主,代表了郁家荣耀和希冀的女子。
不能有任何的蛛丝马迹,不能有任何的情绪失控。
宁可躲在苏湛的身后簌簌发抖,也要克制住自己的每一声哀泣。
台上,重华已然调校好了琴弦,双手轻按在琴上,微微仰头静默不语。
行刑的官员已经开始大声催促,夹杂了不客气的斥责和不屑。
宁岚蓦然踏出一步,衣袂一扬,清怆而沉郁的气息席卷而出,眸光格外凛冽。苏湛手上按住她的手腕,低低地回首说了一句:“别冲动。”然而四目相对的时候,却分明看到彼此眼里相同的不甘。
有些怔忡的白衣男子忽然记起了苏九词说过的话语。她说,没有人的死能比太子重华更有冲击力。
当他传书郁重光的时候,年轻的八王在沉寂良久之后,也不过回了他“静观其变”四字。
复国从来不是嘴上随口说来的词句,而是真真实实的鲜血淋漓,彼此之间的牺牲和守护,都似乎变得格外重要与无奈。
只是,当面前清瘦惨淡的少女,用那样一种惶恐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也同样有一种深沉而悲凉的情绪慢慢升腾在他的心里。
枉他清名在外,亦有无法挽救之人。
谢琛当日将宁岚推上火刑架,不过临时起意,而这次处斩太子重华,却是真正的蓄谋已久。谁都知道,宁岚的出现,不过是一个导火索,一个彻底斩断郁家根基也宣告郁家重振的导火索。
如潮水一样汹涌澎湃的世事,是那样容易地,就吞噬了一个个生命,在它的面前,无论是太子还是平民,都是平等的。
只要是牺牲,谁都需要站出来。
“铮”地一声硬响,重华敛衣正坐,手指轻轻抚摸过琴弦的时候,竟清声含笑道:“然重诺,君须记!”
琴音瞬间从指间呼啸而出,如同折枝的松柏,铮铮铁骨的骄傲溶进了血液里,每一个音都极其用力弹拨着,穿云裂石一样的声响,振得人耳膜生疼。
那是一曲《郁轮袍》,苏湛为宁岚弹过千遍万遍的曲子。
曾经的白衣少年,能够弹奏出绵远而沉静的味道,而现在,只有源源不断的凌厉和压迫感。
然重诺,君须记!
这是苏湛曾对他说过的话语,那时站在宫中长廊下的两人,神情认真而从容,言语之间充斥了年少时的情谊。
却也是他对宁岚的要求。郁浅死去的那一日,他抱着眉目清秀的妹妹,呢喃着“一定要平安”。
用过去记忆里最美好的曲子,层层拨开昔日里的每一句承诺,每一次经历。
黑色的长发在风中散乱,宽广的衣袖纷扬而起,手指倾尽全力地撩着琴弦,纵然眼睛被黑布蒙住,雪青色长衫的男子依旧笑如清风。
仿佛是牵着妹妹的手站在风里一般,眉目舒张开来的同时,尽是温暖与安静的神情。
手抖得越发厉害的少女,终于忍不住伸手紧紧抱住面前的少年,哽咽着:“阿倦,我不想看了……我不想看了……”
苏湛握住她的手,紧抿起嘴唇,两双手一样的冰凉,只是他的眼里更多的是坚忍和杀意。
快要无法压制住自己的手,想要拔剑而起,破开面前的一切。
然而那琴音仍在回响,如同重华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将现实铺陈开来。
请活下去,继续战斗下去,用那双眼睛,去看我今后再也无法望见的场面。
铡刀慢慢地举起,苏湛的手指已然摸到了剑柄,冷硬的剑柄抓在手里,竟有一种不受控制的颤抖。
阳光反射出来的刺眼光芒,闪得眼里雾气迷蒙。
琴音流畅得好似芸池里的湖水,潺潺不断,山霭间的清脆水滴声,蜉蝣缭绕在石上,静谧而安宁。
只听得四周倒抽一口冷气。
铿锵的琴声越来越快,如千军万马在奔驰,滚滚黄沙淹没了视线,尘土在翻滚,连呼吸都能感受到空气里的狰狞。
牌令丢在地上的声音,忽然异常地清晰。
宁岚的手也开始一寸寸的松开,无力地往下垂落。
“宁岚。”苏湛伸手抓住她的手,回首看她。白衣的少年,此刻面容惨白,清冷至此。
然而这一瞬间,连绵不断的琴音,戛然而止。
好像耳边也能听到鲜血涌流的声音,眼里依稀能看到恶梦般的回忆。
温热的、鲜红的血液,充斥了整个脑海。
满面泪痕的少女跪坐下来,心里的呐喊却无法发出任何一声。
哥哥。
太子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