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王》紫度炎光

6、神之爱

　　东布林寺位于鹰泉城的东面，它是现任羽帝为表示自己的虔诚而新建的最大的一座笃教寺院，也是法王朝觐时所居住的行辕。妙音每天上午都会在此开坛布法，使这里每到这个时候，就变成了贵族们云集的一个盛地。
　　但是，这些人并不是为了接受教法的沐浴而来，他们依次落座，或互相招呼，或三五成群地小声交谈，如果还有什么共同之处——那就是心不在焉。所谓讲经会只不过是为他们又提供了一个聚会以及近距离的接近羽帝的场地而已。妙音坐于高台之上，透过洁白的纱幔看着这些人的面孔和他们动个不停的嘴唇，只觉得自己就像在表现一场独角戏。
　　“……冈如修者告诫婆罗奈王敬拜天神的神威，但无知的婆罗奈王却因修者衣履阑珊而嘲笑他和天神，于是天神借修者的口降下惩戒，要从婆罗奈每家每户中带走一个幼儿，将他们送入阴川之中，婆罗奈王的子嗣也难逃厄运，至此高傲的王才惊惧于天神的权威，穿上粗糙的布衣站在冈如修者的门前，发誓做天神最忠实的奴仆，以求得天神的原谅……”
　　只不过尽管观众们对独角戏并不热情，妙音仍然尽职地讲述着一位笃教先圣教化世人的神迹。因为失聪，他的语调经过特殊的训练，能在自己听不到的前提下也保持婉转动听，虽然词与词之间的停顿稍显刻板，但不影响话语中所包含着的出尘而慈悲的味道。
　　这个时候，在座诸人中却有一个人站了出来，或许是担心法王看不见他的口型，他特意往前走了几步。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法王陛下。”森波一脸求知欲地站在讲坛前，像个是聚精会神的信徒一般，“既然天神教导我们以慈爱的胸怀对待我们的同胞，为什么他自己却以恐怖的惩戒来使众人敬拜他呢？他的胸怀不该比我等更为广阔无垠吗？”
　　是那个人？纱帐内的妙音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他无法不对这个屡屡对自己不敬的人没有印象，而且他也不觉得森波像是个会对教义感兴趣的人，因此对于他忽然的高调举动也很奇怪，只不过他仍然回答了这个问题。
　　“神的爱是温柔的春风，神的爱也可以是狂风暴雨，对于亵渎他的世人，他的爱就是以惩戒的形式让他们认识到错误，重新回到神的怀抱之中。”
　　“那么那些阴川中的死者呢？”森波继续问道：“那些并非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失去生命的孩童呢？难道不是神杀死了他们，还用自己子民的鲜血为自己铺就了崇高的地位吗？”
　　“那些……不是神的子民……”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妙音渐渐从森波的问题中嗅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找茬？挑衅？或者还有一些戏耍的成分。他感到这个人对自己似乎有着异乎寻常的注意，从那场与啖兽鬼的厮杀之后——不，是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他到底想从自己这得到什么？
　　“不信奉天神的人，不配称为神的子民。”压下内心的不耐，妙音按照传承了千年的经典回答道:“但神仍给予他们为树立神的权威而死的机会，这使得他们的灵魂能回到神的身边，从此后，他们的来世就将是受神庇护的人了，与我们一样。”
　　“哦，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森波微微一笑，“如果我觉得我的同胞已经违背了神的教义，我也可以杀了他，好把他送回神的身边？”
　　“不，你那是犯罪。”
　　“为什么？我做的事与神做的事有什么区别？”
　　“你没有这样的权利。”只有这一句，妙音斩钉截铁，终于可以加入一些属于自己的不满，“你是芸芸众生之一，你没有伤害和裁断你的同胞的权利。而天神是创造者，世人皆从神的恩惠而来，也皆要为神的旨意献身。”
　　“原来如此。”森波仿佛恍然大悟，随即话锋一转道：“那么神的旨意想必就是由法王陛下告诉我等粗鄙之辈的吧。”环视了一遍在场众人，森波将视线绕回到妙音身上，极为好奇道：“法王陛下真听到过神的天喻吗？您真的相信您说的这些吗？”
　　听到过吗？相信吗？笑话，会相信法王就是神的使者的年代早已成为历史，谁都知道所谓法王，只是个顺着教团的台阶攀上顶点之座的凡夫俗子而已，但谁也不会戳穿这已如筛子般破陋的事实。黎民继续扮演着信奉者的角色，而他继续扮演着天神的代理人，各得其所，相安无事。
　　而偏偏，这个人，就像是第一天才发现这个真相一般，非要戳穿这最后一层薄纸，在自己的面前！
　　至此妙音已经毫不怀疑这个人就是来消遣自己的，但他告诫自己，回答其实很简单，只要一如既往地微笑，说出“我相信”就可以了。可不知为何，他有些支撑不住那脆弱的笑容。看着貌似无辜的森波，看着因森波的提问而好像发现了什么新乐趣而注视着自己的人群，已许久感觉不到的愤怒和委屈像潮水般扑上妙音心灵的海滩。他几乎想诘问：你们有什么资格要我回答？你们有什么资格在自己的信仰都通通堕落的时候，却还要求我不遗余力地维持着天神的脸面！
　　“我……”
　　“我们当然相信。”
　　回答是从妙音的身后传来，所以他听不见，只是因为发现森波和贵族们的视线都朝自己的右后方看，妙音才转身回望，原来是曼殊替他做出了回答。
　　“虽然我从没有听见过神向我传达天喻，但看看这个世界，就不难领会天神的心意。”身为执首，曼殊自然也出席法会，他平时只与另两位守天端坐在妙音之后，但面对森波咄咄逼人的提问，他站起身温和做答，“父母爱他们的子女，猛兽抚育它们的孩子，树木结出果实供生灵食用，花朵发出香味愉悦天地……这些美好为何是天生存在？神的爱并非一定要用声音来传达，这世间的一切因果就是他护佑我们的证明。”
　　“……果然是心怀慈爱的修行人，在下了悟了。”森波打量了曼殊几眼，止住了自己的问题，退回到人群之中。虽然他心里对曼殊的回答同样不屑一顾，但对方清澈的眼神让他知道——这个人是个真正的信奉者，任何言辞在他的信仰面前都是找不到缝隙的。
　　可惜了，一个可敬的傻瓜。
　　“殿下！”待森波落座，经会继续进行，纳襄终于找到机会开始埋怨自己的主君，“你又在干什么？你的那些问题完全可以被打成异端邪说了！”
　　“不用紧张，异端邪说只是对那些没用又需要铲除的蝼蚁使用的。”森波若无其事道。他和他的齐哈巴姆对王朝还有利用价值，在榨干他们之前，没人会给自己冠上“异端邪说”的罪名。

　　“听说今早的经会上，齐哈巴姆家的小子又有惊人之举了？”
　　鎏金的鸟形香笼上飘出薄薄雾霭，吉罗香、婆娄膏、诃梨勒等几种香料混合其中，味道甜腻、醉人，而且催情。
　　年过半百却保养得极好的羽帝一边闲聊，一边沾着些肉红色的香粉，像涂鸦般将之随意地涂抹在身*下之人赤*裸的胸*膛上。
　　“听说他问你信不信神？你信吗？回答我。”拍了拍妙音的脸，羽帝强迫他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口型，“你相信天神吗？你觉得他爱不爱你？”
　　“不相信。”妙音言简意赅道。他很累，浓烈的香气更是让他昏昏欲睡，可惜羽帝兴致仍在，并不允许他睡去。
　　“可是我相信，那个神祗显然颇为照顾我。”老人慵懒得笑着，再次俯身在那光滑的躯*体上啃食起来，同时还含糊不清地戏谑道：“呵呵，我的小妙音鸟，你的神把他的宠儿都送给了我，我可是真的发自内心感谢他呢。”
　　完全封闭的华丽房间里，妙音张着空洞的眼睛，毫无表情地注视着头顶绘成璀璨星空的穹顶。
　　神的爱，神的恩惠，神的宠儿……或许是吧，那个虚无的神祗把尘土中的自己捧上高高的神坛，作为回报，他命自己献身，为维护他的地位，变作一个最高贵的娼*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