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簪》木重华

64、交易

　　真是一场好戏。
　　没有人会怀疑戏太巧合，在生死安危面前，他们只会相信演戏的人给他们看到的东西。
　　正如现在的正道盟，他们依然相信，今日怨雨官是抱着诛灭他们的意愿来向他们求和的。现在怨雨宫求和之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如今这般被围困的模样，又让他们想起怨雨宫征战江湖那些年，几乎都是把人当猪狗一样屠杀！
　　而这个魔女今次却以魔宫宫主的名义来和解，以不从就要血洗的姿态来和解，谁会知道哪一天她会推翻这和盟再挑事端！
　　“魔女庄荛晞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诸位今日若不诛魔，便是她生你亡的时刻！”影子为这场戏画上了点睛之笔。
　　是的，诛魔！如果现在将庄荛晞诛杀，正道盟还有一丝机会！
　　庄荛晞知道，她现在已到悬崖边缘，杀气将她围住，她看见重影，站在不远处，带着宫里的人来“帮”她。
　　庄荛晞眉目迅速冰冷下去，不远处的重影仍笑着，好像仍是从前那样愿为他赴汤蹈火的模样，仿佛只要正道盟真的对她下手，重影就会扑过来保护她一样。
　　为什么……重影，今天我居然连你的笑也不明白了。
　　好累，好累，这是在庄荛晞所选的复仇之路上，她第一次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倦。
　　庄荛晞这样清醒的人，在此刻却想把一切当成梦，闭上眼就睡过去。
　　谁，谁诱惑住了她的手？庄荛晞睁开眼，看到萧溯游直直的对上了她的眸子，眼中不是慌乱也不是忧切，而是沉稳，一种可以依靠的沉稳。可以依靠吗？她听见他说：“晞儿，守住心神，莫让魔趁机控制住你。”他的声音很坚定，“今日的事，我来解决。”
　　庄荛晞点点头，心里开始一遍又一遍的念清心咒。她一旦意志动摇，魔便会出来作祟，就如方才杀掉唐云辙一般，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也要守住已心，震住心魔！
　　若非此刻，她已闭上了眼，所有人都会发现她的瞳仁一会是暗夜的纯黑，一会儿又是如魔的血红--------她的身体里，人的意志与魔性激烈交锋着！
　　萧溯游将目光从庄荛晞身上移开，他相信她，不管魔性如何强大，他都认为晞儿会凭自己的意志压制住它。即便是被封印了3000年的魔，在没有完全恢复、全面苏醒之时，人都有胜算。
　　萧溯游扫视了一下四周，正道盟的人都对庄荛晞虎视眈眈，这是他的对手，一群不知道自己被魔鬼蛊惑了的人。
　　现在，萧溯游终于不再隐藏气息，那种气吞山河、横扫千军的气势在他身上显露了出来，所有人都不得不将目光移向他这个白衣男子。
　　将真气收敛自如到这般地步，萧溯游还未出招，在场的人便也看到了他的武学修为。
　　所有人都不再轻视这个“携怨万水宫主前来的残雷殿主”，难怪庄荛晞敢孤身入内，有这个人在，仿佛有千军万马。
　　“诸位，现在动手只会两败俱伤，”他说，“冲动开战不是你们明智的选择，不如耐心看清场上的形势。”
　　话音一落，他便飞身向前掠去，与众人看来不过寒光一闪，待看清周围之时，指天剑已停在了影子的胸膛。
　　今日一连两次见到这般凌厉的杀招，正道盟那些上了年纪的宗主长老第一次尝到了后生可畏的感觉，他们数十年的武学修为，就算内力可能比萧庄二人更胜一筹，但对剑法的领悟绝对比不上他们二人。萧庄二人之剑，一个有横扫千军的肃杀，一个有如坠魔道的戾气。
　　“诸位莫急，”在正道盟从他惊天一剑反应过来质问他之前，萧溯游先开了口，“我杀此人，自会予以解释，方才我避开了要害，他暂时还死不了。”
　　正道盟都怔在原地，不知是还未反应过来，还是被萧溯游的气势镇住了。一些稍微理智一点的人头脑还转着，眯着眼看着眼前这个残雷殿主到底要做什么。
　　萧溯游抽出剑，并没有血溅出-------他不仅避开了要害，甚至连大血脉也避过了，如此狠准的一剑，仿佛只是故意让影子吃痛一般。
　　“让大家看看你的真面目吧，”萧溯游冷觑着影子，此刻他也因吃痛而跪在了地上，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还不忘抬起头与俯视他的萧溯游对视。
　　“你认得我？”影子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一问，声音有几分嘶哑。
　　“愚蠢，我和晞儿第一眼就认出了你，若不是不知你有何目的，也不会让你放肆到现在。”
　　“原来我只是个跳梁小丑，”他却笑得狡黠，“不过我还是给你们安排了一场好戏吧。”
　　影子分明是在挑衅，从开始到现在他一直是那种胜券在握的笑容，即使现在他心知自己必死无疑。
　　“知道为什么我刚才不杀你么？”萧溯游面无表情，然而并不是那种面对危机沉冷应对的严肃，而是一种若无其事的淡定，“你这么有心为我和晞儿安排了这出戏，我萧某自当回报你一份大礼。晞儿怨雨宫里的怨骨亭折磨人很有手段，你在那儿待过想必比我更清楚。对吧，子夜？”
　　他竟真的认出了自己，当萧溯游用那种面无表情的神态还出他的名字时，他觉得自己分明颤栗了一下，原本他还抱有一丝希望，心想萧庄二人并未真正认出他，只是这样来套他的话而已，结果还是自己轻敌了。不，是他们太精明了。不对，萧溯游说要把他交给怨骨亭，他既然那么自信他和庄荛晞能出去？！
　　惊变往往只在一刹那，在杀戮开始的那一刻，萧溯游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更深深烙在了子夜的心上。
　　子夜终于明白萧溯游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
　　正道盟也看清了残雷殿主是多么骇人的人物。
　　然而不同的是，子夜竟心中有一种疯了般的笑意，在见识到萧溯游的为人后，他居然想到了庄荛晞：庄宫主，素有魔女之称的你选择了与这样一个人结盟，去覆灭南诏，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在与虎谋皮呢？
　　变化虽然只在一瞬，但却足够的血腥与残酷，这些重影带来的人方才还以绝对的气势镇压着正道盟，却当萧溯游，喊出子夜的名字时，突然缠打在了一块，他们中竟有两股势力，而其中明显有一股是萧溯游的。萧溯游那方的势力带着压倒性的优势，只在一瞬间便杀掉了另一拨人，甚至在重影还未反应过来时，一把长刀已架在了她的脖子旁。
　　目光沿着身旁的刀向上，重影看到残雷殿的杀部统领落湮正在用半邪半肃的表情看着自己。
　　重影自小通过庄荛晞习武，她自认自己武功虽不如宫主，但在江湖上也绝对有得一拼。看到有人在她未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便已制服了她，还有些不甘，不过一看是有着离端第一杀手之称的落湮便放下了心。
　　输在这个杀手头子手上，也不算给宫主丢脸吧。
　　她一早就知道，她对庄荛晞的叛变是必输的，只不过是输的容易与困难之分而已。
　　从她那也在庄染霓那儿领下这个任务开始，她就已经倒数自己的死亡日期了。
　　属于重影的一方纷纷被杀，尸体倒在了洞庭湖水中，除了那沿岸的血红，尸骨很快便沉了下去，没了踪迹。而再过几日，这被血染红的湖水也会被冲散，再过几年，没有人会记起碧灵山庄这次屠杀。这就是江湖。
　　重影想起出山的那一年，庄虞还在世，只是东奔西走地忙于建立怨雨宫。有一天庄虞问他们兄妹俩：“你们愿意到怨雨宫来当差吗？”
　　不知江湖险恶的兄妹见救命恩人这样问自己，都睁大眼睛定定的点头，还是孩子的心里，却想着就算是为庄氏母女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然而庄虞已然对江湖有了深刻的了解，在她眼中，江湖的阴暗面甚至可以与五大家族内斗相提并论，她对两个孩子做了这么个比喻：“你们要想清楚，江湖是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许多人争先恐后的往里跳，丢了性命才知道，原来它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它那样平静的外表下，只有到了深深的湖底才会发现，那成堆的白骨……现在的重影明白，她是怨雨宫的领主、嘶雨堂的堂主，而在这累累的白骨中总有一堆是她制造的，也总有一个空位是留给她的。
　　但若是让她再选一次，她还是会和那些狂妄的无知者一样，争先恐后的跳入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血盆大口。
　　为了宫主，为了庄虞。
　　奇怪的是，在杀了她的手下后，明明对自己有秒杀优势的落湮，却未动手，如今站在船头的人都肃然，目光投向他们的主上，显然在等萧溯游下达下一个命令。落湮带领的这一支杀手训练有素，在没有杀气的时候，宛如一只正在接受检阅的军队。
　　“怎么可能？”子夜被刚才的惊变彻底击傻了，声音喑哑无比，“你的人怎么可能渗透到重影这批人中？”
　　不错，就算前段时间他在怨雨宫的叛变与重影演的那出戏已被萧溯游看穿，可那些人毕竟是重影的手下，怎么可能有一半以上的人实际上隶属残雷殿萧溯游？
　　“你太过低估‘青水’的渗透能力了。”萧溯游淡淡道。
　　20多年前江湖那个如幽灵般存在的第一隐帮青水！残雷殿的前身就是青水，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在自己派内又有多少残雷殿的势力呢？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的正道盟中人听到此话都无一不惊出一身冷汗。
　　“青水，原来是青水……你竟将青水发展到了这般势力、又将其真实身份隐藏的这样深。主子在中原隐藏了也有20多年了，也从未发觉残雷殿的真身。哈哈哈……哈……”子夜突然狂笑了起来，笑中是败得其所的癫狂。
　　萧溯游不再多言。他再次挥剑斩断了子夜的手筋，然后下达了命令：“将逆贼重影、子夜带回怨雨宫，另外将庄宫主也护送回去，全数离开碧灵山庄。”
　　庄荛晞睁开了眼，萧庄二人又对视了一眼，庄荛晞向萧溯游点点头示意，她接受了他的安排。
　　很快萧溯游的人都离开了，只剩下了萧溯游一人与正道盟的人。
　　“在下已处理完怨雨宫的叛乱，现在我代表怨雨宫和残雷殿来同正道盟的诸位谈谈和解的事。”
　　然而正道盟的人却还未从方才的血腥中回过神来，他们注视着独身而立的萧溯游，这个白衣公子，一个人站在正道盟面前，他明言他代表怨雨宫来和谈，还遣散了方才替他平叛的手下，如此开诚相见，却更让他们觉得他深不可测。
　　他与凉帝的密切关系已让众人对他万般期待，而残雷殿的“青水”前身，更是让众人不敢动他分毫-------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门派内没有青水的渗透。
　　实力是最坚固的保障，这一点庄荛晞明白，萧溯游也明白。身陷重围，作为羔羊，无法让狼群不想吃你，就只有让狼群不敢吃你，如何让狼不敢，便要让他在权衡饥饿与吃羊带来的风险中，明显感觉到后者远大于前者，若只差之毫厘，狼仍会承担风险，拼死一搏。
　　出于对怨雨宫的恐惧，正道盟始终会选择诛魔，在诛魔的愿望面前，诛魔的代价则是阻力------毕竟这个联盟内有太多小帮派了，虽从表面上都将诛魔视为己任，但谁也不愿在这个造福他人的事业上，让自己承受太多代价，否则就算正道盟内仍团结如初，也经不住天山教、日月教的趁虚而入。
　　不过现在看来，恐惧仍战胜了压力，因为毕竟是占据江湖半壁江山的正道盟，人多势众。
　　念此，萧溯游在方才与子夜的对话中故意暴露自己的真实实力，让正道盟的人看清雷雨同盟的力量，增加诛魔的风险。
　　然而显然这还不够，回过神来的正道盟又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对手，再度权衡完愿望与风险之后，正道盟又分成了“战”与“和”两派僵持不下。
　　“萧殿主，我正道盟确实不愿与你残雷殿为敌，然诛魔事关武林大义，我等也只好失礼了。”狠角色崆峒掌门仍是主战的中坚力量。
　　“萧殿主，魔女危害武林，诛魔乃无奈之举，还望殿主能为正道放下个人情分，与我等共同而战。”峨眉派的师太为人素来精明，她很清楚，雷雨同盟，怨雨宫如剑，残雷殿如盾，所以见招拆招，欲将怨雨宫这个强力后盾收于己方，此举化敌为友，两全其美，一语既出，众人纷纷相和。
　　但萧溯游又岂会如他人之意：“我雷雨之盟，正是为了江湖和平、武林大义才向各位提出议和的，绝无个人情分之说。”一句话既抨击了崆峒的以战为大义，又回绝了峨眉师太的“盛情邀请”。
　　闻言，崆峒峨眉二人皆面色一变。欲怒，可对方又彬彬有礼；欲辩，对方又滴水不漏，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起。
　　这时主和的人趁机放言，但主战的人仍旧力争。
　　这般场景萧溯游又如何料不到，他的嘴弯了一个倒弯不弯的弧度，目光看似真诚无比，黑白分明，却不知那浓黑是厚厚的黑雾，让人无法看清他的内心。
　　他说：“原本今日我与怨雨宫主为和解而来，却遇广家内乱和怨雨宫的叛逆攻击，虽一一平息，以示我方议和决心，但想来正道盟还是认为我们诚意不够，否则，共为江湖大义，为何迟迟有人欲掀起战事呢？”他知道方才的两大变故虽皆化解，让怨雨宫清白，但其中不明不白的模糊联系正是正道盟心上的针，影响着他们的抉择。常人看来萧溯游应该刻意回避刚才发生的那两件令正道盟忌讳的事，然而萧溯游却坦然言之，并借此表明和解决心，反而赢得了正道盟中不少人的好感。
　　很好，那么接下来便是利诱了。此时萧溯游，心中仿佛有一盘棋，棋虽未下，局已布完，对于他落下的每一个字，他都有清楚的“时”与“机”。
　　“为表诚意，我残雷殿以凉帝的名义向正道盟许诺：取消诸门派弟子的通关禁令，凡正道盟之人无需通关文牒，可自由进出境内各州。”毫无疑问，有此许诺，便等于有了一面可在凉境内自由走动的通关令牌。
　　闻此言，正道盟的人皆喜。自古以来，朝堂江湖虽不互让，却常有敌对的尴尬，但凡盛世，朝廷为免民不事农桑而学武、侠以武犯禁发生，通常是颁布法令压制江湖势力的。其中惯有的方法，便是限制江湖弟子自由走动，这便是“通关禁令”，莫说州与州间的出入，就是在城与城间走动，也需要向官府通报审批，走的距离越远、过得城越多、穿的州越多，审批的项目也就越多越杂，这无疑给武林人士带来了相当困扰。
　　听闻凉帝许诺取消正道盟的通关禁令，减轻了朝廷对江湖的束缚，正道盟行动更加自由，但这还不是正道盟的人欣喜的真正源头，他们真正喜的是凉帝能以宽容之心看待江湖，而非一再打压，今日取消通关禁令，解开了他们脚上捆着的绳索，他日就可能解开他们身上他处的绳索。
　　面对正道盟表现出来的意料之中的反应，萧溯游淡淡地说：“我凉方才统一中原，这也是诸位应得的赠礼，凉滇开战，还望诸位能一致对外，待统一离端，诸位甚至可以在整个离端大陆上自由驰骋。”话中不露声色地化解着正道盟的敌意，虽无一字是和解，却处处尽显和意。
　　正道盟的人纷纷点头称是，现在他们清楚萧溯游不仅仅是雷雨之盟的代表，他的意见还可能是凉帝的意图。凉帝志在统一，虽为江湖人士又焉有不助之理？
　　“不过凉帝心系民生，念及凉方才统一中原，虽解正道盟通关禁令，却不希望四境因此不安稳，因而望正道盟，放下干戈于怨雨宫和解，维护江湖和平并共同致力统一离端的大业。”萧溯游拿捏好分寸，利诱中又不失威逼。
　　是了，怨雨宫既选择与残雷殿为盟，也必然要为凉帝的统一大业出力，若此时正道盟还与怨雨宫为敌，不仅显得小气，还会让凉帝以为江湖对朝廷有敌意，这无疑会破坏两者缓和的局面。至此，和解已是必然结果。
　　然结果已定，正道盟的人难免还有一番商榷。良久崆峒派掌门作为正道盟方的代表挺身而出，对着萧溯游那双深不见底的眸，臣服道：
　　“谨遵凉帝之意，正道盟愿与怨雨宫和解，维凉境内安稳，共促统一大业。崆峒派掌门李风陵参上！”
　　“峨眉派掌门净月师太参上。”
　　“武当掌门清虚子参上。”
　　“少林掌门圆觉参上。”
　　“……”
　　这一天，正道盟与怨雨宫终于达成了和解的协议。洞庭之岛，碧灵山庄，在见证完腥风血雨之后，也见证了和谈的曙光。因这场难得的和解，江湖获得了和平，然而离端的政局，却战事已起。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在风雨诡谲的未来，真正令人心悸的是四大家族之间的战事的爆发。虽发生在暗处，却带着无穷无尽的血腥。
　　怨雨宫主庄荛晞，这个被江湖成为魔的女子终于在今天，在残雷殿萧溯游的扞旋和凉帝托言下，得到了正道盟众人的承认，却很少有人知道，她在今天受到了自己最不希望的人的背叛。
　　欺骗、利用，背叛与抛弃。
　　当残雷殿主在夕阳中独自踏上小舟归航时，正道盟的人在碧灵山庄望着那个在光辉中渐渐远去的白色剪影，所有人都如释重负的呼出了一口气，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万物隐藏在黑暗中，多少暗流躲过了世人的眼眸。漆黑的夜给人们带来了结束的假象，然而对很少的人而言，真正的风雨总是乘夜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