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簪》木重华

63、变中之变

　　虽然早已料到洞庭之行变故丛生，但毕竟未知，面对这种变故，庄荛晞神识受魔侵扰，必不能处理，萧溯游暗忖，面色沉冷，环顾四周对他们指指点点的正道盟，开始思量起对策。
　　正道盟一心诛魔，而他们本来是来求和的，可尚未与正道盟达成协议，庄荛晞就杀了一个正道盟的人，局面愈发对他们不利。
　　忽然萧溯游想起，就在他准备用指天剑去挡庄荛晞刺向唐云辙的黯泪剑时，余光看到旁边的广家家主，那本该惊恐的脸，在看到自己同门被杀之际却难掩一个狡黠阴险的笑。萧溯游终于意识到了这个局：在正道盟的眼下，做一个借刀杀人的戏，将罪名推到庄荛晞身上，又借正道盟之手把庄荛晞除掉。
　　布下这个局的南火圣主，真是个不错的对手。
　　萧溯游目闪寒光，这个局还有一个是巧的地方，便是即便自己清楚了原委，自己也不能破此局，必须是在场还有一个清醒的看破了这个借刀杀人之计的人来拆穿才行。因为自己与晞儿本就是同盟，不能洗嫌，唯有正道盟中有人指证，庄荛晞方才能清白。
　　然而正道盟的人又如何愿意为庄荛晞开脱呢？
　　这是一个死局，萧溯游心道，死局就只有静待机会，绝处逢生。
　　此刻广家家族已换上了另一副面孔，看着倒在旁边的唐五公子，震怒对庄荛晞道：“好你个魔女庄荛晞，你屠我唐氏满门，现在又当着正道盟的面杀了我们唐五公子，你真是武林祸害，人人得而诛之！”
　　这番话与影子之言一唱一和，又配上魔女杀人的幕景，这出戏已近高潮。
　　庄荛晞没有说话，她默默地把黯泪放回鞘中，退到了萧溯游身边，在正道盟的重围中，她这样做并非是寻求萧溯游的庇护，她敢作敢当，也无所畏惧，只是她清楚她受到了魔的控制，若不能抑制住魔心，她现在做的事极可能给他们带来更多麻烦。
　　萧溯游不庄荛晞会退居自己身边，看来在魔的蛊惑下，庄荛晞还保留有自己的神智。他右手仍持剑，左手牵住了庄荛晞。
　　这在江湖人看来无疑是很亲密的动作，看到这一幕的人纷纷猜测着魔女与萧溯游的关系，然而实际上，萧溯游正将自己的内力传于庄荛晞，为她调理内息，助其克服心障。而庄荛晞默默的接受着，心中诵着清心咒。
　　在正道盟纷纷指责庄荛晞，场面一片混乱之际，有一个人却冷静异常，施施然地走到了唐云辙的尸体旁，端详起那个死人的面孔。
　　“他的病已是药石罔极，今日不死，也活不长了。”孟丝嫣的声音淡淡的，一副如隔云端的容貌，眼神温和又疏离。
　　“萧孟夫人，我敬你为水帮的大小姐，紫云阁前阁主萧大侠的夫人，不过你刚才那番话，难道是说我唐五公子命不久矣，便可任人残杀？”广家家主面色阴沉，语中含怒。
　　“唐五公子自然不应受人残杀，只是广家家主，明知他已命不久矣，却连这般光景也等不及了，欲快些置他于死地。”孟丝嫣的语气很淡，淡得没有杀机却又惊心动魄，她抬眼看了广家家主一眼，然后缓缓起身与之对视。
　　广家家主一惊，背后一身冷汗。闻言场上的人亦一惊，庄荛晞也睁开了眼，而萧溯游面上则呈现出了冷笑，他知道破局的人来了。看来在庄荛晞一剑刺向唐云辙之时，孟丝嫣也注意到了广家家主的表情。
　　广家家主实在受不了，与孟丝嫣对视，为掩饰自己的心虚，他佯怒道：“萧孟夫人，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我希望五公子死，还是你想为那个魔女开脱？”他的声音越怒，心中就越虚。江湖盛传洞庭湖水帮帮主孟英的女儿孟丝嫣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从不染指江湖之事，当年还一意孤行，非要嫁给一个无名小卒，世人皆知，萧寒当时不过是为了攀龙附凤，借助娘家势力在江湖站稳根基，甚至传言萧寒当时已是有妻室之人，而孟丝嫣还是不顾家人的劝阻，一心嫁与他。都说孟丝嫣的女儿萧听茶冰雪聪明，豆蔻年华接管紫云阁，势力还扩展至巅峰，一旦提及孟丝嫣，都认为其愚不可及，在江湖还相信什么情爱，可现在看来这个孟丝嫣非但不愚，而且心如明镜，是个红尘清醒人，她那种明了，让广家家主胆寒。
　　萧溯游心中也同样敬佩起这个萧峰夫人察言观色的本领，这个年近40的女子，大约在年轻疯狂过后，已洗尽铅华，尽得沉敛，她气定神闲的两句话，已让广家家主乱了阵脚。
　　“广家家主息怒，妾身只是想，广家历来为外家，存于暗处，势力再大，也受本家控制，这种日子想必很是难受，好不容易本家遇难，外加可自成本家，却有毒引的存在，就算成了本家，你也成不了家主，现在终于得到了毒引带来的全部绝学，想杀了毒引唐五公子取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孟丝嫣向广家家主一礼，话中却毫无歉意。
　　“胡说！我怎么会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方才分明是庄荛晞杀了唐五公子！”广家家主愈怒，心中却越是心虚。
　　影子大概觉得再由广家家主，这样说下去会坏事，于是开口道：“萧孟夫人说笑了，方才分明是庄荛晞认出唐五公子，又杀了他，何来广家家主为了唐门之主一位而弑亲一说。再者今日庄荛晞的出现，本就出乎意料，广家家主又如何计算他，借他之手伤五公子呢？退一万步说，就算广家家主真的希望唐五公子死，夫人方才也言五公子命不久矣，广家家族何须演出方才那一幕？”影子显然冷静得多，这局本就布得精妙，他只需几句话便能打好圆场，让众人不再怀疑广家，而将矛头对准庄荛晞，“诸位，我们都是正道人士，心中又怎会生邪念，倒是庄荛晞这个魔女，滥杀嗜血，方才当着我们正道盟的面都敢杀人，如今我们正道盟的高手都在，必须诛魔以绝后患！”
　　对方的话分明绵里藏针，孟丝嫣只是回以淡淡的一笑：“妾身胡乱猜测而已。”她转身，广家家主顿时松了口气，他自已也害怕再被她这样问下去会露出马脚。
　　“不过，”然而孟丝嫣并没有如他们所想象那般放弃，她又豁然转身，直视广家家主，“方才你与五公子那么近的距离，你为何不救？就算你有自知之明清楚救不下五公子？那么当庄荛晞所有注意力都在五公子身上露出破绽时，你又为何不趁机为五公子报仇？！”
　　“不是你不敢，是你根本不想！”所有人都没想到孟丝嫣的语言会突然如此锋利，直指本事件中的疑点，“你等了几十年，原本应埋没一辈子。你认为事已成定局，所以便不想再等下去，你再也不想等了！”孟丝嫣冷笑，“多好啊，当场让庄宫主知道真相，让她在愤怒下替你杀人，最后自己上位，一切看起来如此自然，所以也不会有人怀疑你了……我的猜测对吗？”
　　“胡说！你……”广家家主也对此事料不及，面对这与自己想法一般无二的诘问，他已然失了应对的方寸。
　　不错，萧溯游心想，这是一个很完美的局，破局的唯一方法，便是让广家家主自乱阵脚。
　　若问心无愧，又何必心慌？这一切看起来如此自然，可广家家主已面色大变，语无伦次。难道其中真有猫腻？众人都不禁思索起来，却听到孟丝嫣续道：“其实你早就知道庄荛晞会来碧灵山庄，无论是有人相告，还是探查得知。因为你还想杀她！-------你知道五公子曾在怨雨宫教过庄宫主毒学，将唐门之主视为囊中之物的你是绝不允许唐门毒学外传的！”
　　“你带五公子来正道盟，借庄宫主之刀杀五公子，又借正道盟的刀杀庄宫主，好一个借刀杀人、一箭双雕的计策！”
　　“是不是？家主大人。”孟丝嫣恢复了平常的语气，在所有人都倒吸口气之际，他又是那样淡淡的模样。在一番惊心动魄的抽丝剥茧后，她最后这般平静的一问，只那种已看透一切的眼神，和明了因果的淡然气质，就已然击破了广家家主最后的心理防线。
　　那个方才还对孟丝嫣的质问否认，予以怒骂的男人，这一刻已不顾所有人的目光落荒而逃，这是对方才水落石出的真相的无形的承认。
　　他走时，方才被他口口声声唤做公子的亲人的尸体也未带走，不是慌乱，而是本就无心，戏已无法再演下去，徒留弃子于众目之下。
　　面对此刻此景，萧溯游早有预料，并无惊异。庄荛晞仍很平静，她还无暇看透这个局，但她知道想杀他的人太多了。她只是望着唐云辙的尸体，望着他那柔和又刺眼的笑，隔着生死望着他，却仿佛从未离他那么近过。
　　分明是个双人对演的戏，如今一人走了，另一个人变成了独角，也该退场了。然而孟丝嫣却没有要回自己位子的意思，她再次端详起唐云辙：“虽然病痛难忍，但这笑容是真心的，他一定也不想死于顽疾，而希望庄宫主来亲手了结。如愿以偿，想必是真的很开心吧。不过现在看来这笑中又有懊悔，大概他自己也知道，当着正道盟的面要你杀了他会给你带来麻烦，还无形中遂了小人的奸计。但逝者已逝，无论你们有何恩怨，庄宫主可否原谅他？”
　　是啊，那样的笑，分明还有悔恨，果然眼前这个人不会再如从前那般简单的笑了，瞳中的琥珀光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永远的灰暗……
　　我原谅你了。
　　不，其实本来就应该你来原谅我，因为最初的最初，是我在算计利用，甚至让你英年早逝，承受了两千年的反噬！
　　在刚才广家家主诱导我，让我以为你一直在欺骗利用我时，你一直无语，不做丝毫辩解，是因为你不想我再愧疚下去吧？
　　唐云辙啊唐云辙，你这样心性单纯的人注定无法活在这个世上，表面上我们已经扯平了，其实我欠你太多太多了……
　　那么让我最后再帮你一把吧。
　　庄荛晞挣脱萧溯游的手径直走到唐云辙的尸体前，孟丝嫣也识趣的退开。只听见庄荛晞口中诵念着什么，方才被所有人以魔相称的人，穿着如刚从炼狱归来的血衣，却浑身散发出圣洁无比的光。
　　同样来自术法世家的萧溯游知道，那是镇魂咒，可为不得好死的人聚魂，净化新死亡灵的执念，让魂魄好入轮回，安然往生。在前两次家族之战，五大家族的人都用这个咒语来安葬族人。
　　她一定用过同样的咒语来超度过自己的娘亲，他想，这个渊鬼口中只学杀人厉招的庄荛晞，居然会学镇魂咒，因为从她选择这条路起，她就知道，会有很多人死在自己面前。
　　镇魂已成，魂兮安然，前往彼岸。庄荛晞咒语停下的那一刻，场上犹有清风徐过、没有丝毫留恋。
　　仪式已成，庄荛晞起身，镇魂咒聚集的灵气未散，那一瞬间，正道盟的人尽有神女降临的错觉。
　　庄荛晞走到孟丝嫣面前，她已然压制住了魔性，恢复了清醒的神智：“为何帮我？”
　　孟丝嫣轻道：“我只是说出真相而已，不让奸人得逞，这也算坚持了正道。”
　　“呵，正道，”庄荛晞随口重复道：“正道的人都想杀我，你应该也从很早便想我死了。”
　　“宛央，你心中仇恨太深了，”刚才咄咄逼人的女人又变回了柔丽的妇人，“听茶的死不是你的错，你毕竟还让她多活了一个月，我们两家的恩怨，终究是家夫亏欠得多。”
　　正道盟的人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也没有人想去搞明白，这江湖委实有太多的怨情仇，又岂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这些话，毫无意义。”庄荛晞冷道。
　　“不错，”孟丝嫣又恢复了水帮掌事人的姿态，对在场的所有人说：“今日是正道盟会，事关武林正义、江湖之局，在此所议皆从正道出发，勿及私人恩怨。而我洞庭水帮在怨雨宫与正道盟之间保持中立，为大家提供碧灵山庄这个议事场所，还望诸位勿伤和气。”
　　这下众人都明白孟丝嫣的意思，原是正道盟会，现在已变成了同怨雨宫的议事会。在江湖大事面前，不及恩怨，所有人都不禁对这个萧孟夫人肃然起敬，不仅在于她保持中立的明智，也因她话中的正气坦然。
　　“帮我安葬唐云辙。”
　　“好。”
　　两人的对话结束。孟丝嫣回到了座位，庄荛晞也退回了萧溯游身边。谈判陷入僵局。
　　表面看来，正道盟略占优势，但怨雨宫有凉为后盾，双方其实僵持难下。如今挑明双方敌对关系，对置一场，委实尴尬。
　　“怨雨宫主，与残雷殿主既不请自来，刚才也听到了正道盟诛魔之意，不知庄宫主有何见解？”毕竟是这次会议的主持人，影子也不能让这样的僵局持续太久。
　　“求和。”庄荛晞道。萧溯游则沉默一旁，今日之事本就在正道盟与怨雨宫之间，萧溯游虽随她而来，其实并不好发言，在会场大多数时候都敛起气息，尽量不惹人注意，以便处理会上之变。
　　方才唐云辙死的现已澄清，如今怨雨宫与正道盟也算是在平等的基础上谈判。正道盟已有了诛魔决定，但怨雨宫言及求和，现下也不得不考虑。
　　正道盟的人开始窃窃私语，萧庄二人也不多说什么，只看着正道盟的人争得面红耳赤，仍有主张诛魔的人，也不乏求和的人，看起来双方也是旗鼓相当。
　　奇怪的是方才一直煽风点火的影子居然沉默了起来，庄荛晞与萧溯游对视了一眼，两人明白，影子如此轻易放手，想必还有“惊喜”等着他们。
　　“庄宫主既来求和，不知是否有诚意？”虽然正道盟一时半会儿也未讨论出结果，但终于有人向庄荛晞发话了，即使这并不代表和解，但也算是正道盟在考虑与怨雨宫和解这一选择。
　　“我孤身而来，便是诚意。”是的，一个魔女前往正道盟会，却没有任何宫众陪伴，只和萧溯游进入碧灵山庄，在正道盟的态度未可知之前，这无疑要冒性命危险。一旦和解不成，正道盟便可趁机诛魔，任他二人武学再高，在场的毕竟都是一派之宗，联合起来对付他二人，他们必死无疑。
　　然而这其实是庄荛晞希望正道盟知道的，她的确孤身一人，就是为了让正道盟以为她以性命为担保，诚意十足，其实她心里清楚，若无十足的和解把握，她决不会前往-------事到如今，她必须万事小心。
　　“诸位，我怨雨宫主庄荛晞，是言而有信之人，只要我们双方达成和解条约，我怨雨宫绝不再向正道盟开战，甚至不再向江湖任何帮派开战，”庄荛晞继续道，“当然，自卫除外。如果正道盟铁心诛魔，我也只能奉陪到底，到时江湖又是一片血海，想来是诸位最不愿见到的情景。”
　　正道盟的人开始沉思，江湖人都知道庄荛门浠为人冰冷，沉默寡言，但今日他们才真正了解，这个魔女，语言虽少，却直中要害，字字珠玑。她是魔女自然不顾武林安危，但正道盟的人却必须要维护武林正义。
　　然而，正当正道盟的人开始动摇和解之际，那暗处的影子却冷笑一声，萧庄二人目光一冷，他终于要有所动作了。
　　他说：“庄宫主，何必故弄玄虚？我原以为宫主虽心狠手辣，但好歹也是性情中人，却不料真是虚伪至极，此刻若是正道盟的人不应和解，你们怨雨宫就会马上血洗碧灵山庄吧！”
　　有那么一瞬间，庄荛晞竟不明白影子在说什么，她的确没有带任何宫众前来，除非、除非……
　　她最不愿意接受这个“除非”。
　　“诸位不如出这碧灵山庄一看！”影子高声说道，所有人都一惊，按影子所言向山庄外走去。萧庄二人面色阴沉，但依然随着人流前往山庄外一看究竟。
　　山庄建在湖心岛上，四面环水。而此刻，湖心岛却被一圈乌篷船围住，船上都站着持剑的人，都是严阵以待的模样。
　　船上的人见庄荛晞出来了，皆向她一拜，为首的那个女子飒飒英姿，巾帼不让须眉，正是重影。
　　重影的声音清澈响亮：“领宫主之命，包围碧灵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