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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灯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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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四,上元灯会首日,玄武大街。
孙家两大四小齐齐出动,和乐融融地来逛灯会了。
人声鼎沸,灯明如昼,她们与大娘子家的亲戚们狭路相逢,仔细想想,大概不是巧合。
孙珂初次见到董七郎,便恨极了。她在宽大的袖摆里捏紧了拳头,直至掌心传来一阵阵痛楚才把那股妒火吞下,勉强维持住了矜持的微笑。
他送了孙琬一盏长月花灯,竟是琉璃做的,轻微晃动之间流光溢彩,耀眼夺目。
他对孙琬说,知道你喜欢胡货,特地跑去西市买的。可姐姐明明不喜欢,也甚少去西市。
他与孙琬交谈,温和有礼,却不时向她投以目光。
孙珂的火气顿时就消了大半,只因她对这种眼神十分熟悉,惊艳之余不住打量,几近冒犯,仿佛她是个美丽的物件,而他正在估算她的价钱。她当然知道该如何应对,先是与之对视一眼,而后故作羞怯地垂目掩面,又眸光流转地撞进那人眼中,娘教过她的。
董七郎怔愣片刻,回过神来便匆忙告辞了。
凡夫俗子,她在心中默默评价。
作弄了姐姐的未婚夫一番,孙珂还是觉得不解恨。
她前日见媒婆上门还有些心惊,没想到竟是有人来提亲,求娶孙婉。让映竹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大娘子给孙琬寻了个好夫婿,汴州董家,做瓷器生意,与大娘子家是亲戚,知根知底且富甲一方。
她不懂孙琬为何如此好命,做了那样一件丑事居然还有人把心掏肺地为她谋划,送她美好前程。而她却什么都没有。
好在那董七郎不是什么好货色,而她今夜也准备送孙琬一份大礼,好让姐姐重温旧情。
“姐姐,方才那人便是你未来的郎君?”
孙琬似乎被她突然的靠近吓了一跳,警惕看向她,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他对姐姐真好,送的花灯都如此用心。”
“重得很,要吗?送你了。”
“这怎么行,那可是姐夫特地给你买的。”又是这样,不要的东西就塞给她,她才不稀罕。
“这就叫上姐夫了?”
“怎么?姐姐难道不想嫁给他?”
孙琬没应声,连眼神都不在她身上,她停住了脚步,远远地看向猜灯谜的大娘子和大哥。四弟正拉着孙同远在货郎处挑东捡西,唯独她们姐妹二人坠在不远处,将这阖家幸福的场景看在眼里,刺眼到她似乎感到一阵幻痛,若针扎一般短暂又尖锐。
“姨娘呢?怎么没一起?”而孙琬总是知道如何把这根针扎得更深一些。
她们默契地不再言语,没有回答彼此的问题,恰好此时孙同远付完了钱,招呼着她们继续往前走,孙家好不容易才在今日定到了蔚楼的席面,准备凑一凑今年灯会最大的热闹,玉轮银汉曲。
此曲乃曾名动京城的乐人李文若复出之作,又由歌曼妙舞翩迁的名姬瑶琴演绎,慕名而来的文人墨客数不胜数,恐怕今夜蔚楼的诗壁又会新增不少名作。
孙珂的心情在踏入蔚楼的那一刻变得轻盈,丝竹悠扬,声声绕梁,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果木香气,往来之人无不是锦衣玉带,举止端方。一进门就仿佛洗去了外头的浊气,整个人都焕然一新起来。
经过挂满莲灯的天井,店童引她们来到一楼大堂的圆桌落座,今日的重头戏便将在这大堂中央的舞台上揭幕,虽说不如楼上雅间来得清静自在,也还是比远处角落的位置好上许多。
一道道精致的菜肴鱼贯而上,众人谈笑之间,觥筹交错,只有孙琬一人埋头吃饭,跟几天没吃东西似的,孙珂看不下去她那饿死鬼一样的吃相,移开了视线,假装不经意地环顾四周。
孙同远遇上了同僚,举着酒杯去别桌寒暄了,他们言语间不时侧着向上抬头,似乎意指楼上有什么人。
蔚楼共有三层,上层为回形结构,每间靠内舞台侧的包厢皆设有一露台,供客人观赏歌舞。
她抬眼望去,楼上包厢透出荧荧烛光,窗影斑驳摇曳,此刻的露台尚且冷清,只得见零星几人倚在栏边。
她一眼便看见了那个男人,一身黛蓝织锦缎高领袍,戴软翅纱帽,系白玉腰带,眉眼深刻,蓄有短须,正垂目俯瞰堂下,可谓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而他仿佛也看见了她,孙珂抑制住避开视线的冲动,微微仰头,抬眼望向那人,可他的目光仅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随即定在了别处,不再转移,她沿着他的视线寻去,竟是正胡吃海塞的孙琬!
愤怒如乌云正酝酿着暴雨,即将席卷她的脑海,她却突然想起,孙琬已与董七郎定亲,纵使此人气度不凡,一看就是高门出身,纵使他一眼便看上了姐姐,她们二人也注定无缘,登时云开见日。
更何况孙琬早已心有所属,不惜为其离家出走,她虽然理解不了分毫,却也将姐姐的旧日深情切切实实地看在眼里,竟就这样忘了?她从未完全信过失忆一说,尽管她几次三番地试探都未曾发现什么端倪,她还是心存怀疑,摸不透孙琬在想什么,实在恼人。
孙珂想,或许她的姐姐只是需要一点刺激。
正出神沉思,骤然举座沸腾,原来是李文若抱着琴携一众乐手登场亮相,两筝一萧一琵琶皆落座,余下一人独立手持铃钹,丁零一声清响,须臾之间,满坐寂然,屏息凝神,静候仙乐。
萧声渐起,琴筝和鸣,引子过后,只闻一清亮女声似远在天边,空灵吟唱加入到乐曲之中,众人仰首望去,竟见瑶琴单手抓绳,于空中旋舞,薄纱遮面,衣袂翻飞,长眉美目,一头惊鹤髻宛若天女下凡。
众人惊叹不已,无不沉醉于这场娱目悦耳的歌舞盛宴。
周黎如果能看到,一定也会拍手称绝,对瑶琴高超的技艺赞不绝口,感叹她不愧为京城顶流,可惜她却错过了这场盛大的表演,在乐手上台后她便找借口趁机溜了出去。
这是她为数不多能够单独行动的时间,早些时候她特意藏了些珠宝在身上,荷包里也揣了不少碎银,她打算去摸摸城门口的情况,路上当掉珠宝,再开一间客房,将贵重钱财皆藏于其中,以待明日周转。她和董知衡约好了明日同游赏灯,如果真有无证出城的可能,她明晚便准备实施她那简陋的逃婚计划。
自董家来纳采那日起,她心头便开始萦绕起一丝不详的预感。这才几日,董父日夜兼程地赶来京城,还没过年节就上门提亲,随后问名纳吉,仓促得仿佛巴不得她俩最好正月里就成婚,这样急不可耐显得董家更像个火坑了。
蔚楼前有一灯树,有两层楼那么高,以木为架,挂满红绸,数不清的彩灯散落在枝桠各处,犹如花团锦簇。火树银花之下有不少人在看热闹,好像有人爬了上去,一女子在树下着急地挥手,不停喊道快下来。
周黎赶着时间快步路过,却仍没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一个不留神竟忽地被人拽住,往暗巷中拉,瞬息之间,她脑子一片空白,肾上腺素疯狂分泌,本能地就要挣脱,要大叫。
见她抗拒,歹人及时松了手,不待她看清偷袭者的模样,那人便一把将她拥入怀中,还在她的颈窝边嗅了嗅,变态一样满足地说:“琬君,怀贞好想你。”
周黎先是被恶心到发抖,听到对方的身份后又直想骂脏话,她双手用力推开他,没想到他竟一下就退开了,还扑通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谢罪道:“怀贞并非故意袭扰,只是多日不见,思念成疾,还请琬君惩罚。”
惩…惩罚?孙琬以前都玩些什么啊!她被这一出整得有点措手不及,见周围开始有人朝她们指指点点,连忙去扶他道:“你快起来。”
怀贞十分听话,说起便起了,阑珊灯火之下,她这才看清他的长相。
他比她高不少,却苍白消瘦,还一副俯首贴耳的样子,方才一上来就抱的侵略感荡然无存。
他明显好好打扮过,虽衣着朴素低调,但仍旧整洁端庄,还隐隐能从他身上闻到馥郁的腊梅香气,混杂着一些茶香,被冷冽的空气稀释过后更是恰到好处的清新自然。本就生得一副俊俏容颜,还似乎深谙皮相保养之道,肌肤细腻光洁,嘴唇饱满润泽,眉如远山,眼似秋波,好一个勾人的白面书生。
“你敷粉了?”她看得不住发问。
怀贞含笑摇头,拿起她的手朝他脸上抚去,又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她的指尖道:“只是抹了些口脂。”
周黎目瞪口呆,手脚酥麻,心底涌出一股微妙的不适感,连忙甩开他的手。
怀贞的脸上闪过一抹受伤的神色,好似她的拒绝化作一把尖刀插进了他的胸膛,他怅然若失地看着她,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自他出现开始,她的情绪就跟过山车似的跌宕起伏,一时还真分不清此刻剧烈的心跳是因为方才突如其来的骚扰,还是眼前这幅灯下美人图了。
周黎暗叹,不愧是能从以色事人行当中脱身的佼佼者。
她们已经引起了一些注意,再于此处纠缠怕是不妥,她得尽快摆脱掉他,本来留给她为明日做准备的时间窗口就非常窄,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严重拖迟了她的行动进度。
她索性把话说清楚:“怀贞是吧,无论你今日为何在此,拉住我又有何目的,我都不关心,我还有正事要做,麻烦你别挡我的路。”
说完便扒拉开他径直离开了,怀贞呆立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匆忙跟上她,扯住她的衣袖说:“琬君!婉君…是三娘告诉我你今日会在蔚楼听曲,怀贞自知不配再靠近你,只是…自那日起你我不得再见,我心耿耿,愁肠寸断…我知道我们缘分已尽,可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若是再见不到你,我怕是要被这相思之苦给折磨至…”
“别跟我拉拉扯扯的,离我远点。”周黎没有耐心听他倾诉衷肠,直接打断了他,知道了是三娘在背后搞事她也不甚意外,回头冷冷地说,“那三娘有没有告诉你,我因与你私奔之事重病不起,昏迷数日,醒来后便失去了记忆,不记得与你的那些旧事了。”
怀贞如遭雷劈,仿佛被这番话泄了力气,他松开了手,垂落在身侧。心痛有如实质般包裹住了他,他好似喘不过气来,那双含情的眼眸也失去光彩,迷茫开口道:“我…我不知…”
周黎有那么一霎那被怀贞身上的破碎所击中了,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死掉了,哪怕是她也不禁感到惋惜,话在嘴边转了又转,最终还是铁石心肠地恶言相向:“现在你知晓了,别再缠着我。”
他的双眼溢满了悲伤,竟就这样看着她泪如雨下。
她心中不忍,连忙移开目光,转身离开了。
周黎心乱如麻,她感觉自己狠狠伤害了他,也许还能有更好的解决方式,她却选了最无情的那一种。
她埋头走着,可还没走出几步,就又有人拦了她的道。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竟能如此不顺!
周黎烦躁不已,没好气地抬头一看,本快发作的脾气瞬间消散,如同被泼了盆冷水,脊背发凉,寒气顿生。
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刚与她订婚的董知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