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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西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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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西市有数百个行当,上千家商铺,二娘想从何处开始逛起啊?”
“先往里走走吧。”
周黎站在刻着“西市东门”四个大字的石碑前,采莲替她整理着坐皱的衣裙,不停有人经过她,男女老少神情各异,或穿布衣或着胡服。
放眼望去是一条直直的街道,不少的摊贩散布各处,商铺们则整齐排列着仿佛能向内无限延伸,靠外边的几家生意不错,客人进进出出,老板迎来送往,热闹非凡。
映入眼帘的一切都让她感觉新鲜无比,她终于不再像是误入了深闺寂寥的沉闷戏剧,而是真实地来到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天地,街道熙熙攘攘,如此鲜活,满是烟火气息,看着每一个与她擦肩而过的人,或忙碌或闲适地走在属于自己的人生轨迹上,她也有种活过来了的感觉。
尽管心中雀跃不已,她却还是不得不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千万不能在董知衡面前露了怯。
车夫将马车停在了附近的一小片空地,连着前头的一家铺子,不知是做什么买卖的,已有不少牛车驴车都拴在那里,边上还有喂食的石槽,一少年在马厩下的阴影里躲着太阳,向每个来停车的人收钱,几枚铜钱陆续被他揣进了衣兜。
周黎一边默默感叹这家人真会做生意,一边附到采莲耳边悄声问道:“为何车不能进?”
这路明明挺宽的。
采莲习惯了她的各种问题,同样小声答道:“只有达官贵人的车马能进。”
她挑眉点了点头,这事从耳边一过,迅速被抛在了脑后。
她们一行人开始往西市里走去,她本想每家店都进去晃一晃问问价的,可考虑到自己体力有限,这么做也有点奇怪,于是就打算只围绕衣食住行这四样重点看一看。
今日之前她便时不时地拉着采薇去后院的小厨房找厨娘扯闲篇,她家是孙同远京郊职田的佃户,寒冬腊月的农歇期便到孙家来帮工赚钱,她性子爽朗,也爱与人凑在一起聊天,周黎从厨娘那里打听到不少东西,也算是提前做了些功课。
最容易得知的是食品价格,因为几乎每家粮食店都会将价钱写在木牌上挂于门前,她只用多看几家便能心中有数。米面盐皆分为上中下三等,厨娘说她养病的那一月里小厨房给她做饭大概用了一斗米和半斗面,而一斗精米的价格是二十文,一斗白面则是三十五文。至于副食店,诸如果蔬肉蛋类的价格就太杂太碎了,她只能看出肉特别贵,一只鸡的钱能顶她一月的米粮。
一路上还经过了几家布庄,她都进去挑拣了一番,虽说布匹种类繁多,但好在明码标价,没让她费太多功夫。从最便宜的粗麻布到最金贵的细绵凌,中间的价差竟能有两千文钱之多,尽管如此,一匹粗麻布也要两百文,才能做两三件成人衣衫。
怪不得平民都叫布衣,这些绫罗绸缎真不是一般人穿得起的,周黎的手轻抚过掌柜手中的那匹湖色格花纹锦,触感柔软丝滑,色彩素雅,纹样精致,她一进店就看见了它。
来都来了,还是得装装样子买点东西才行,也不知等把这匹布做成新装之后她还有没有机会穿上。
“娘子好眼光,这是小店从江南新进的宋锦,再搭一匹月白素缎做套衫裙,春日里穿来踏青再应景不过了,可要让小的拿件样衣来试上一试?”
“不必了,就这个。”
“娘子阔气,是打算在本店裁制成衣,还是直接带走?”
“先拿回去吧,样式我得再想想。”
“好,小的这让人就帮娘子包起来。”
“采莲,去付钱吧。”
掌柜是个十分有眼力见的人,立马将锦缎交给伙计打包,躬身抬手,请采莲往柜台处去。
董知衡这时突兀地举了举手,随便一指,插嘴道:“且慢,这匹织金云锦也不错,还是一起包起来,我来付吧。”
“那便谢过七郎了。”周黎不打算驳了他这份抢着买单的好意,反正两边都是不是自己的钱,她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董家想向孙家求娶嫡女,花上多少钱都不过分,这点钱跟要抬进孙家的聘礼比起来实属九牛一毛。
掌柜无所谓谁付账,见又卖出一匹高价货,更加喜笑颜开地迎董知衡去了柜台,知道她们还要继续逛,还贴心地说可以请伙计去送货。
托伙计去东门送到董家车夫老马手上后,她们出了布庄,此时已是日上三竿,她也走得有些累了,想着要不要找一家酒楼吃饭,就见一干瘦中年男子跑到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开口喊道:“郎君,娘子,坐轿吗?”
周黎没想到还有这种服务,好奇问了一句:“多少钱?”
“看娘子去哪,西市内最贵不超过十文。”
十文?那可是一个人半个月的米粮了,看来是专门面向有钱人的生意。
“那就坐一坐吧。”
“好嘞,是两人坐还是…”
“三人。”
“得嘞,娘子稍等。”
董知衡对坐轿这事习以为常,毫无意见,只问她:“还想去哪?可要去凤霞楼尝尝他们招牌的羊肉胡饼?”
“先去另一个地方,完了再去吃,如何?”
不等他回答,方才那个轿夫不知从哪招了几号人抬着三顶竹轿蹿了出来,她小心地坐了上去,冲轿夫说:“带我们去最近的宅庄牙行。”
她还以为这种两人抬的轿子会很颠,没想到却比马车来得平稳,许是速度不快的原因,她们三轿排成一列慢悠悠地走了大约有个一刻钟,轿夫将她放了下来,收她们十八文钱。
眼前是一间不算大的铺面,牌匾上大书“李氏牙行”,门口挂一木牌,写着“专事家宅铺面之租赁买卖”,另起一行书道 “烦请入内垂询”,董知衡付完钱一看颇为讶异地看向她,问道:“这是?”
周黎找了个借口,回他说:“你若要在京城长住,总不能一直住在母亲家吧。”
这话里的暗示意味有点强,像在催人买房子,可她也实在编不出别的理由了,她一个闺阁女子没事来探查房价意欲何为啊,只能拿婚事挡挡了。
董知衡倒是挺受用的样子,仿佛把这理解成了她在积极规划婚后生活的信号,附和道:“还是二娘考虑得周到,是该在京城置一处自己的宅子才好。”
说完便信步跨过店门走了进去,周黎在他身后趁机四处张望,发现她猜得果然没错,每个行当都喜欢集中在一条街上开店,这条街上牙行众多,生口牙行和五畜牙行应有尽有,有一家马行都在步行距离内。
三人入内后,便有牙人前来招待,把她们引到内间的茶室坐下了,周黎特意让牙人把他手中的待售房源都介绍一遍,万幸并不算多,她就怕对方房源太多,问她们的预算以供筛选,这样了解到的房价就不够全面了。
那人取了张简略的京城地图出来,以便指明每处宅屋的位置,她顿时眼前一亮,分心观察起这张地图来,发现京城的道路规划是棋盘式的方正布局,只要避开北边的皇城,走上大道,选定了方向不停直走便能看到城墙。
回过神来时,牙人刚好指了指西南角靠城门的坊舍,说这坊中有套二进院是最便宜的,五百两银子,也就是五十万文。
为了感受房价,她还打听到了她家仆役们的薪资水平,主人身边的丫鬟小厮月钱八百文,杂活仆役一月只得五百文,皆可兑换成米粮布绢认领。
果然穷人什么时候都别想在京城买房,她面无表情地在心中感叹。
对面一一讲完后,直接看向了董知衡,殷切问道:“可有中意的?都可以带郎君去看看。”
其实这事他也做不了主,便转而问她说:“二娘觉得如何?”
“若是租赁呢?”董知衡一听这话好似自尊心受损,马上就要出言打断她,却被她温声劝退,“听听也不碍事的。”
牙人将她俩的互动看在眼里,适时问道:“娘子问的是哪一处宅子呢?”
周黎淡淡喝了口茶说:“都讲讲吧。”
对方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情,又很快遮掩住,快速地将租房价格过了一遍,言语间不乏对董知衡的吹捧,极力地向他推销东市附近的一处宅子。
周黎充耳不闻,暗自算了算,在京城整租一套四合院的价格最低在月两千五百文,若是单间应该能便宜不少,离了京城也会折价,找到一份工做,就算不包住,应该也能租上个片瓦遮身。
她顿时感到一阵熟悉的亲切感,曾几何时,她也在毕业后匆忙租房安置,当时可踩了不少坑。
“多谢,我们还是再去别处问问吧。”
牙人正想挽留了几句,她直接拽着董知衡出了店门,松开他的衣袖,正想迈步向刚才看好的马行走去,就听见他来了句:“二娘,不得无礼。”
虽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这小子怎么突然敢教训她了!周黎皱眉瞥了他一眼,转头领着采莲疾步离开了李氏牙行的门口。
“你去哪?等等我!”
任董知衡跟在身后喊她,她也不理,直到进了那远远便能闻道牲畜味的马行。
“原来是想看马啊,你会骑马?”
“怎么,你不会?”
周黎的语气中虽然满是挑衅意味,但她也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她知道孙琬会骑马,因为她从她的衣柜里发现到了装满马具的小木箱,不过孙家的马厩里只有两匹成年马,应该都不属于她,所以她想来马行看看也无可厚非,可问题在于周黎只能算是骑过马,可万万不敢说自己会骑,她其实是打算趁机了解一下驴车的价格,若是能如愿逃出城,总不能真的只靠腿走吧。
“我可是马毬高手!”说起马毬,这少年第一次展露出了他这个年纪应有的率性爽朗,马行的伙计引她们去后院看马,他不时转过身倒着走在周黎面前,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的战绩,“若是他日进士及第,登云阁球会我必定大杀四方。”
尽管她十分不看好董知衡科考一事,但也不想扫人家的兴,索性莞尔不语。
“你别不信啊,改日一起约场球会,如何?”
“等春日里转暖再说吧,我还吹不得太久的风。”
“也好也好,身子要紧。”
马行伙计看她们穿金戴银的,便重点介绍了几匹千里良驹,董知衡倒是听得很起劲,有一匹骊马他格外中意,在这不大的后园试骑了两圈,周黎则趁机问到了驴的价钱,比马可实惠多了。
少爷大手一挥买下了新的坐骑,让人牵回张家,也没在意她来逛这一圈啥也没看上,开开心心往凤霞楼吃饭去了。
这酒楼不算气派,生意却旺得厉害,大堂里都坐满了人,尽管她很想坐在下面听听周围人聊天,可小二说只剩包间能坐了。
无奈之下,只得上了二楼。
采莲布完菜后执意要在旁边的小桌吃,她便只能对着董知衡吃完了这顿饭。可外食终究是比家里的饭菜要香一些,这家酒楼的饭菜颇合她的口味,吃得也还算愉快。
饭点过后,楼下开始了娱乐节目,说书人嗓音洪亮,抑扬顿挫地讲起了传奇故事,周黎随即要了壶茶,拉开厢门,竖耳倾听起来。
说的是一樵夫误入群山之中的女儿国,被人扛回去配种的故事。
樵夫在山中迷路了整整三日,正要因缺食少粮晕厥之际,几个虎背熊腰壮如牛马的女子发现了他,他大喜过望,连忙求救,谁想却语言不通根本没法交流,彻底绝望晕了过去,结果等他一睁眼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周围全是女子。
听到这儿,她就知道之后的剧情多少会有点少儿不宜了,怎么也不能跟董知衡一起听,便借口还想买书,催促着结账走人了。
走在路上时,她还忍不住狠狠唾弃这什么垃圾玩意儿,尽是些无耻的意淫,是对母系社会的亵渎!
另外两人也不知她在嘀咕什么,见她一脸气愤,便也没招惹她,随她气鼓鼓地走着,没一会儿便找到了家书肆。
周黎深吸一口这书墨气息,好比特制的安神熏香,让她瞬间平静不少,专心找起了她的目标书籍,大安律。
书肆本就主要为士大夫开放,律法史书不少,书中不止条文还有判例,好几册集成一套,她就这样买回去必会引人发问,董知衡还好说,张容真可不好糊弄,只得作罢,挑了几本断案折狱的话本了事。
虽要到黄昏时才闭市,可考虑到回程时间不短,她们便开始往回走,此行目的达成大半,见有胡商的店,她才纯凭兴趣进去逛了逛,搜刮些小东西。
初八,孙同远正式复工,到御史台报道去了。学院复课,除她以外的也都去上学了。张容真要去与表姨母商议婚事,便只得她一人留在家中,总算能去大哥的书房里翻翻大安律了。
孙牧谦十分好说话,见她一心向学,便同意她进他的书房借书看。
若是不进这书房,她还不知道东厢房竟这样宽敞,比她那屋大了三倍不止,更别提那一书架的典籍,能抵万金。
日前她逛书肆时就发现了,昂贵的知识筑起高高的壁垒,将底层人民全都隔绝在外,没点家底连书都买不起,更何况科考了。
周黎酸酸地想,好东西果然都是给儿子的。
抛开这些杂念,她找到大安律,第一个查阅的便是张容真提过的那条女过十五丁赋翻倍,在户籍那一卷中,真让她给找着了,她顿感此事之棘手,不亚于途遭山匪,她难道还非嫁人不可了?
耐下心来继续翻看,她扫过一篇寡妇立户的判例,算是看到了点希望,写有一寡妇家中男丁皆亡于天灾,她独自前往县城谋生,恰逢新任县令上任,排查人口,整理户籍,得知该寡妇的情况,特允其独自立户。
条件虽苛刻,但似乎也不是没有操作空间。
不过很快她又发现了一条十分棘手的律令,各大城市设有官署,专司出入人员的登记与审查,平民出入城门时皆须出示公验,官兵验实放行。公验一式两份,由当地县府签发,盖有官印,算是一种身份证明。
这要她如何去申请,能给她批吗?就算批了那岂不是顺着这公验便能找到她的行踪,不知有没有其他渠道能搞到伪造的,可她又如何才能接触得到这些不摆在明面上的买卖呢?
苦思冥想一阵还是无果,正准备先略过此事,接着研究其他条例时,她突然想起厨娘说过,元宵灯会时,城门彻夜不关,她的家人也会到城里来看灯。
届时人头攒动,管控松散,那或许是她短期内出城的最好时机。